第2章 人生若是有情痴(2)
因為耳朵不靈光,沒有聽見馬蹄聲,自顧埋着頭就走到了路中間。
等劉弗陵一個轉彎間,猛然發現他,已是兇險萬分。
老頭嚇得呆愣在當地。
幸虧劉弗陵座下是汗血寶馬,最後一剎那,硬是在劉弗陵的勒令下,生生提起前蹄,於安旋身將老頭拽了開去。
老頭子毫髮未損,只背上的柴散了一地。
老頭子腿軟了一陣子,忙着去收拾地上的柴火。
劉弗陵跳下馬幫老頭整理柴火,但從沒有干過,根本不能明白如何用一根麻繩,就能讓大小不一、彎曲不同的柴緊緊地收攏在一起。
老頭子氣鼓鼓地瞪了眼劉弗陵:“看你這樣子就是不會幹活的人,別再給我添亂了。”
劉弗陵尷尬地停下了手腳,看向於安,於安立即半躬着身子小聲地說:“自小師傅沒教過這個,我也不會。”
兩個人只能站在一旁,看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幹活,唯一能做
的就是把掉得遠的柴火撿過來,遞給老頭。
為了少點尷尬,於安沒話找話地問老頭:“老人家,你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要一個人出來揀柴?兒女不孝順嗎?”
老頭哼了一聲:“飽漢子不知餓漢飢!你養着我嗎?朝廷的賦稅不用交嗎?兒子一天到晚也沒閑着,做父母的當然能幫一把是一把。真到了做不動的那一天,就盼着閻王爺早收人,別拖累了他們。”
於安在宮中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就是霍光見了他,也十分客氣,今日卻被一個村夫老頭一通搶白,訕訕得再不敢說話。
老頭子收拾好乾柴要走,於安掏了些錢出來奉上,算作驚嚇一場的賠罪。老頭子卻沒有全要,只揀了幾枚零錢,還十分不好意思,“給孫子買點零嘴。”佝僂着腰離去,“看你們不是壞人,下次騎馬看着點路。”
於安見慣了貪得無厭的人,而且多是腰纏萬貫、依然變着法子斂財的人,或者身居高位,卻還想要更多權勢的人,今日一個貧窮的老頭卻只取點滴就縮手而回,於安不禁獃獃地看着老頭的背影。
一會兒后,於安才回過神來,“陛下,還要繼續追嗎?”
劉弗陵望着老頭消失的方向,沉默地搖了下頭,翻身上馬,向驪山方向行去。
雲歌,不管我有多想,我終是不能任性地隨你而去。我有我的子民,我有我的責任。
於安心中的石頭終於落地,不禁長吁了口氣,“陛下放心,奴才會命人去追查。雲歌姑娘再快,也快不過朝廷的關卡。”
孟珏強壓下心中的紛雜煩躁,一大早就去求見劉弗陵。想商議完正事後儘快去找雲歌。
雖然不知道雲歌如何知道了他和霍成君的事情,可看她的樣子,肯定是知道了,因為只有此事才能讓她如此決絕。
從清早等到中午,從中午等到下午。
左等不見,右等不見,孟珏心中不禁十分不悅。
可對方是大漢朝的皇帝,而他現在要藉助對方,不能不等。
直到晚膳時分,劉弗陵才出現。
面容透着疲憊,眉間鎖着落寞,整個人難言的憔悴。
一進來,未等孟珏跪拜,就對孟珏說:“朕有些重要的事情耽擱了。”
話雖然說得清淡,可語氣間是毋庸置疑的真誠。
孟珏心中的不悅散去幾分。
一面行禮,一面微笑着說:“草民剛到時,已經有人告知草民,早則上午,晚則晚上,陛下才能接見草民,所以不算多等。”
劉弗陵淡淡點了點頭,命孟珏坐,開門見山地問:“有什麼是霍光不能給你的?你要朕給你什麼?”
孟珏微怔了下,笑道:“草民想要陛下保全草民性命。”
“霍光會給你什麼罪名?”
孟珏說:“謀反。霍大人手中有草民和燕王、上官桀往來的證據。”
劉弗陵盯了會兒孟珏,淡淡問:“霍成君有什麼不好?聽聞她容貌出眾。霍光對她十分偏愛,想來性格也有獨到之處。”
孟珏一笑,“草民不但不是一個清高的人,而且是一個很追求權勢的人,可即使是權勢,我也不習慣接受別人強加給我的事情,我若想要會自己去拿。”
劉弗陵聽到“強加”二字,心中觸動,“你既然來見朕,肯定已經想好對策。”
“是,如果霍大人舉薦草民為官,草民想求陛下封草民為諫議大夫。”
劉弗陵垂目想了一瞬,站起了身,“朕答應你。你以後有事,如果不方便來見朕,可以找於安。”
孟珏起身恭送劉弗陵:“謝陛下信任。”
於安隨在劉弗陵身後,行了一段路,實在沒有忍住,問道:“陛下,奴才愚鈍。霍光性格謹慎,在沒有完全信任孟珏前,肯定不會給他重要官職,可也絕對比諫議大夫強。我朝的官職基本沿襲先秦體制,先秦並無諫議大夫的官職,此官職是先帝晚年所設,一直未真正編入百官體制中,孟珏要的這個官職似乎不是有權勢慾望的人會想要的,陛下真能相信他?”
劉弗陵說:“一、諫議大夫官職雖低,可父皇當年對全天下頒佈‘罪己詔’時,曾說過設置諫議大夫的目的乃‘百官之外,萬民之內。有闕必規,有違必諫。朝廷得失無不察,天下利病無不言’。孟珏是衝著先帝的這句話而去,也是要用此讓霍光不敢再輕易動他;二、如今長安城內重要官位的任命都要經過霍光的手,真是重要的官職,霍光肯定不會輕易答應,孟珏對長安城的形勢看得很透徹,不想為難朕這個皇帝。”
於安琢磨了會兒,似有所悟,喜悅地對劉弗陵說:“難怪霍光對孟珏是不能用之,就只能殺之,孟珏確是人才!昔越王勾踐得了范蠡,就收復了越國,陛下如今……賀喜陛下!”
劉弗陵知道於安極力想讓他開心幾分,可他卻……
打了幾分精神,唇角微抿了抿,算做了個笑,看了眼於安,淡淡說:“書沒有讀好,就不要亂作比,‘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謀臣忘;功蓋天下者不賞,聲名震主者身敗’,越王勾踐可不是什麼好君王。”
於安一驚,立即就要跪倒:“奴才該死!陛下當然……”
“行了,別動不動就跪,你不累,朕還累,傳膳去吧!”
於安笑着行了個半跪禮,轉身吩咐小宦官備膳。
雖然沒有胃口,但因為一天沒吃東西,晚上又有許多奏章要看,劉弗陵本想強迫自己吃一些。
可是看到一道道端上來的菜肴,想起公主府中那個入詩為菜的人。回憶着自己解謎品餚時與做菜人心意相通而笑的感覺,便覺心沉如鉛,勉強動了幾筷子,再吃不下,匆匆起身去了書房。
邊境軍費開支,北旱南澇,減賦稅的貫徹執行,刑罰更改的探討,官員之間的互相彈劾,藩王動靜,各個州府的地方官政績,賢良們議論朝事的文章……
一份份奏章批閱完,已過了二更。
於安打着燈籠服侍劉弗陵回寢宮。
一出殿門,抬頭間,才發覺是個繁星滿天的夜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昨夜颳了一夜的風,今晚的天空乾淨到一絲雲也沒有。
天清透如墨藍水晶,顆顆星辰也是分外亮。
劉弗陵不禁停住了腳步,半仰頭看着瑰麗的星空。
於安暗嘆了口氣。
一如往日,靜靜退後幾步,隱入黑暗,給劉弗陵留下一片真正只屬於他的時間和空間。
很久后,於安再次回來,想要勸劉弗陵休息時,聽到劉弗陵聲音細碎,似在說話。
聽仔細了,才辨出是在吟詩,反反覆復只是那幾個句子,“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於安故意放重了腳步,聲音立即消失。
劉弗陵轉身,提步向寢宮行去。
小宦官在前面打着燈籠,於安跟在後面。
“陛下,奴才已經命人仔細查訪長安到西域的所有關卡。”
劉弗陵輕輕“嗯”了一聲,“務必小心。”
“奴才明白。還有……奴才無能,那個抓獲的刺客因為傷得很重,一直高燒不退,昏迷不醒,所以還沒有拿到口供,從她身上搜出的東西只有幾個空荷包,沒有線索去查身份,奴才擔心刺客挨不過這幾日,線索只怕就斷了……”
劉弗陵淡淡說:“實在拿不到就算了。昨夜的情形下,能掌握到朕的行蹤,又有能力短時間調集人手行刺朕的,只有一個人,但他卻不是真的想要朕的命。不到絕路,現在的形勢,他不敢輕舉妄動。昨日的行刺更有可能是一種試探。於安,你固然要保護朕,可現在更要注意自己的安全。一個人若想控制一隻飛鳥,他最需要做的是剪去飛鳥的每一根飛羽,讓飛鳥失去飛翔的能力。而你對朕而言,比飛羽對飛鳥更重要。”
於安腳步亂了一下,聲音有些喑啞,“陛下放心,奴才會一直服侍陛下,將來還要服侍皇子皇孫,幫他們訓練稱意的奴才……”
劉弗陵的目光暗淡下來。
於安明白說錯了話,立即閉上了嘴巴。
經過偏殿一角,幾個值夜的宦官縮在屋檐下小聲聊天。
劉弗陵隱隱聽到幾句“……好笑……眼睛疼……都當是毒藥……只是一些古怪的調料……”
話語聲、低低的笑聲陣陣傳來。
劉弗陵腦中如閃過一道電光,全身驟僵。
幼時,雲歌拿調料撒軍官眼睛。
昨日晚上那個辛辣刺激卻一點毒都沒有的煙霧。
那個女子說雲歌昨日夜裏離開長安……昨日夜裏?
過去、現在的事情交雜在腦中,紛紛紜紜。
於安以為劉弗陵對宦官笑鬧不悅,立即跪下:“陛下,奴才調教手下不力,一定會……”
劉弗陵一字一頓地問:“於安,昨日夜裏的煙霧是調料?”
於安愣了下,命小宦官將聊天的宦官七喜叫過來問話。
來的宦官正是昨日夜裏追孟珏和雲歌的人,“回稟陛下,因為後來起了大火,沒有灰燼可查,奴才們也不能確定那些刺激的煙霧是什麼。
後來香氣撲鼻的煙霧倒的確是毒藥,而且是用藥高手配出的毒藥。”
劉弗陵問:“你們剛才說的調料是怎麼回事?”
“回陛下,一個刺客拿了一堆亂七八糟的調料撒我們,嚷嚷着是毒藥,所以奴才們私下裏開玩笑說只怕先頭的煙霧也是調料所制。”
劉弗陵身子踉蹌,扶住了身側的玉石欄杆,聲音喑啞到透出絕望:“那個拿調料撒你們的刺客有……有沒有……被……殺死?”
從劉弗陵的異常反應,於安明白了幾分,臉色煞白,一腳踢到七喜身上,“這些事情為什麼沒有稟告我?”
七喜忍着疼,急急說:“奴才沒當這是什麼重要事情,那些刺客都用斗篷遮得嚴嚴實實,黑夜裏,又有濃煙,當時還一直流淚,奴才分不清誰是誰,也沒有看清是誰丟我們調料。”
於安喝道:“滾下去!”
他從懷裏掏出幾個荷包遞給劉弗陵,聲音抖着:“陛……陛下,聽負責審口供的下屬回報,那個關在地牢裏的刺客是……是個女子。奴才真是蠢材,看到荷包上的刺繡都壓根兒沒有往那方面想,雖的確很難把雲歌姑娘和刺客聯繫起來,可……奴才真是蠢材!”於安“啪啪”甩了自己兩個耳光,“陛下,雲歌姑娘只怕在地牢裏。”
劉弗陵拿過荷包,瞟到一個荷包上精工綉着朵朵逍遙的白雲,心驟然一縮。
把荷包湊到鼻端聞了下,各種調料的味道。
有幾個女子貼身攜帶的荷包不裝香料,反倒裝着調料?他緊緊攥着荷包,啞着聲音說:“你還在等什麼?”
於安再不敢遲疑,立即在前面跑着領路。
為了防止犯人逃跑,通向地牢的樓梯修得十分狹窄蜿蜒。
因在地下,終年不見陽光,通風又不好,潮濕陰冷的地牢內瀰漫著一股酸腐的味道。
劉弗陵每走一步都只覺心一縮。
雲歌,雲歌,我竟然把你關在了這樣的地方!
竟然是我讓你重傷?!
從昨夜到現在,整整一天,任由你躺在這裏等待死亡!
劉弗陵……你究竟在做什麼?!
於安近乎無力地說:“因為想拿口供,命大夫來看過,處理過傷口,關在最好的牢房裏,還專門拿了氈墊……”
於安越解釋,越沒有力氣。當看到“最好”的牢房裏,受着“特殊”照顧的人時,立即閉上了嘴巴。
一條粗甸氈里裹着一個毫無生氣的女子。
烏髮散亂地拖在泥中,面容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
劉弗陵跪在她身旁,冰冷的手拂上她的面頰。
滾燙的面容……不是……不是冰冷……
幸虧不是冰冷……
可竟然是滾燙……
雲歌?雲歌?
摸過她的脖子間,雖沒有找到發繩,可那個竹哨卻是舊識。
劉弗陵大慟,將雲歌小心翼翼地擁入懷中,一如小時候。
雲歌一隻腳的鞋子已被鮮血浸透,而另一隻腳的鞋子不知去了何
處,只一截滿是污泥的纖足掩在稻草中。
劉弗陵用袖去擦,血色泥污卻怎麼都擦不幹凈。
天山雪駝上,小女孩笑靨如花。
雪白的纖足,半趿着珍珠繡鞋,在綠羅裙下一盪一盪。
他握着竹哨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太過用力,竹哨嵌進手掌中,指縫間透出了血色。
雲歌!雲歌!
九年後,我們居然是這樣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