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第五十一章 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送了胡人走後,伍封等人回到營中大帳。伍封道:“好在這些胡人還算講理,他們兩隊合起來有兩千餘人,真要攻來,十分難以應付。”夢王姬笑道:“我們今日這和事佬可做得好,今日賣個人情,日後也好趕路。”楚月兒道:“想不到弦兒的舅舅是胡人族長,怪不得小戰說她的舅舅是胡人中大有身份的人。”庄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

楚月兒心細,見庄戰神情有異,問道:“小戰有何心事么?”庄戰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告辭出帳。伍封愕然道:“看來小戰真有心事,為何不說出來呢?”夢王姬沉吟道:“莫非是因為弦兒?他千里迢迢送弦兒回到胡地,一路上向弦兒學胡語、又學騎射,只怕十分親密。”商壺恍然道:“怪不得老商與他說話,他總是三言兩語間便說到弦兒、胡俗、弦鞀之上去。”楚月兒愛惜這族侄,道:“小戰定是也喜歡弦兒,聽說烏托巴夫兄弟想娶她,是以有些心酸。月兒去問問他,看是何故。”她匆匆出帳找庄戰說話,伍封笑道:“月兒這性子就是這樣,心疼後輩,是以老商被她寵成這樣子。”商壺呵呵笑着,妙公主笑道:“夫君何嘗不是這樣?那小興兒也被你寵得十分頑皮。”伍封搖頭笑道:“小興兒全是你寵的。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小興兒便與我在一齊,那時你老愛與他胡說八道。”

恰好鮑興這時進來,笑道:“龍伯,那可不是胡言亂語!有一日小人陪龍伯練步,跑來夷維城下,公主小聲問我道:‘小興兒,你可知道封哥哥……’”,話未說完,妙公主臉上微紅,叱道:“胡說什麼?不許說!”鮑興忙點頭道:“是,是,小人便不說。”伍封大感好奇,問道:“公主那時說什麼?”鮑興搔了搔頭,道:“公主不讓說。”伍封微微笑着,心忖這事情得問個明白才是,只不過找個時間悄悄問他,免得妙公主尷尬。

笑談了好一陣,楚月兒回到帳來,嘆了口氣,道:“小戰真是喜歡弦兒,不過他們一路上清清白白,倒不曾有何越禮之處。他這番心思,只怕弦兒也不知道。”伍封笑道:“想不到小戰也是個坐懷不亂的人。咦,他一路護送弦兒,為何不向弦兒說?”楚月兒道:“他是大有道理的。夫君讓他送弦兒回去,他便要規規矩矩將弦兒完璧送到胡地。夫君純是仗義之舉,小戰若是另有他意,豈非有損夫君之意?何況還有監守自盜之嫌。”

夢王姬點頭道:“小戰的確是個守禮自重的人,他若不這麼做,便不是小戰了。”伍封道:“既然如此,我們得想法為小戰提這門親事,免得他心有所憾。”妙公主道:“小戰是月兒的族侄,又是你的徒兒,身份足以配得上那個什麼弦兒了。”伍封嘆道:“不過成與不成,便不好說了,就怕速也台不願意將弦兒嫁給中原人。”夢王姬沉吟道:“幸好夢夢問過烏托巴夫兄弟,知道速也台的的氈帳所在。我們索性大大方方跑去求親,就算不成,也能與胡人加深交情。至少可請他們派些人一路陪我們到燕國,應付途中的胡人。”伍封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明日我和月兒便動身,攜聘禮去速也台的氈帳求親,不過這事先不要告訴小戰,萬一不成,也免得小戰更加傷心。”

當下將田力叫來,按夢王姬所述的方位,又打開天下形勢圖,弄清了速也台所駐的大致方向。夢王姬又悄悄準備好聘禮二車,無非是金珠、錢幣、海鹽、美酒、錦織、兵器之類,他們途中攜物不太多,不過準備一二車聘禮還是足夠。

次日一早,伍封和楚月兒身穿甲胄,帶了商壺和鐵勇往西出發,特地讓渠牛兒和公斂宏持大旗相隨,聲稱與胡人示好借道,攜着兩車聘禮往西北方向出發。好在一路上無人騷擾,出了這狼湖附近數十裡外,又見大片荒漠,快黃昏時出了荒漠,便見地形漸綠,不多時入了大片草原,但見原上氈帳甚多,牛馬犬羊遍野,許多胡人策馬原上,見到伍封等人,都是面露驚異之色。看到這大片氈帳,伍封便知道到了速也台的大帳附近。

伍封怕胡人誤會,不敢深入,派商壺上前與胡人說話,讓胡人稟告速也台狼主,就說龍伯特來為侄子下聘求親。等了好一陣,便見一隊人策馬過來,到近前時,便見為首三人,左右兩邊是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中間一名老者衣着華麗,顧盼之間頗有威勢。

老者見了伍封等人,跳下馬來,大笑上前,道:“龍伯遠來不易,俺便是速也台。”伍封想不到速也台會說中原言語,心中大喜,忙下馬施禮,道:“在下擅來打攪,狼主請勿見怪。”胡人的禮儀與中原人不同,速也台上前與伍封相擁,貼面為禮,伍封曾向商壺細問過胡人禮儀,自然不以為怪。

楚月兒等人見伍封下馬,也一起下馬,向速也台施禮。速也台忙還禮道:“月公主是楚國公主,楚國是中原第一大國,俺可不敢當。上次月公主的侄子千里迢迢將弦兒送回來,至今族中還津津樂道,都說龍伯是天下間一等一的好人。”伍封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麼對他評價,微笑道:“這都是應當做的。”

速也台又道:“昨日犬子胡鬧,險些生禍,幸得龍伯阻止,治傷相勸,又予以厚賜,真是天大的恩德。若是他們之間有個死傷,或是族人自相殘殺,俺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昨日俺已經將這兩個畜牲大大責罵,正尋思明日動身,親自去拜訪龍伯。”伍封怕胡人因此覺得有失臉面,笑道:“令郎一時意氣,只是小小的爭執比試,倒不會生出什麼禍事來。只是在下一時莽撞,強要解勸。令郎與內侄庄戰既是熟人,在下送些微薄之禮,也是應該的。”

速也台笑道:“龍伯贈禮之事,犬子與庄庄還未見面哩!若是庄庄與犬子先見了面,龍伯再贈禮物,那又不同。”伍封暗暗佩服這老人的精明,道:“在下今日,正是為了舍侄而來。”速也台哈哈大笑,道:“這事慢慢再說,各位請隨俺入帳宴飲。”

眾人都不再騎馬,只是牽馬而行,速也台見伍封等人坐騎上的馬鞍,驚道:“此物用在馬上,果真妙極!是何物什?”伍封道:“這是鄙府上所產之物,名叫馬鞍,是新造出來。只因在下新娶的夫人不善騎術,在下便打造此物,后見有效,便用於所有坐騎上面,碰利於馬戰。”速也台笑道:“龍伯這位新夫人定是指夢王姬吧?”伍封點了點頭,心忖這胡人也十分了不起,連這事都知道,看來他們身在北地,卻有法子與中原溝通消息,必是派了不少細作在中原。

速也台仔細看着黑龍,不住地點頭,道:“這馬極好,不過這馬鞍更好,設想甚奇,果真妙絕。中原人不喜騎馬,專用兵車,像龍伯府上勇士這麼擅騎的倒未曾見過。”伍封問道:“狼主去過中原么?”速也台道:“俺年輕之時去過晉國和成周,二十餘年前在南郭子綦府上學過兩年劍術。劍術沒學到什麼,不過因此學會了中原人說話。”

伍封又驚又喜,想不到速也台竟然是南郭子綦的門人!向他說起南郭子綦一門被殺之事,速也台也曾聽說過,不住嘆息,問道:“聽說南郭先生還有一子,現在齊國,不知是真是假?”伍封道:“南郭先生第九子名叫列九,是月兒的姊夫,的確在齊國在下的府上。”速也台呵呵笑道:“這麼說南郭先生其實是龍伯的尊親了,這真是妙極!想不到說去說來,俺與龍伯還有這許多淵源。”伍封與他談了這一會兒,便知道速也台這人十分豪爽坦率。

這時眾人到了一座大大的氈帳前,渠牛兒將大旗插在帳外,速也台帶伍封等人入了這氈帳。帳中早已經點好了大燭,甚為明亮。這帳甚大,可坐百餘人,帳中鋪着革筵毛席。速也台坐在中間,請伍封一眾一排兒坐在右手客位。他向身旁的胡女說了幾句話,那胡女出去,一會兒引來了十八個胡人。

這些胡人一起向速也台和伍封等人施禮,伍封等人起身還禮。速也台對伍封道:“這都是鄙族中的掌有三百帳以上的貴人。”一一介紹其名,只是這胡人姓名甚不好記,伍封一時也記不下來。這些胡人嘰哩咕嚕向伍封等人說話,估計是問禮之類,然後依年齒一排兒坐在對面。伍封心忖這一族胡人果然勢大,這十八個胡人至少有距六千帳,加上速不台父子兩千多帳,以每帳十人記,這便有八萬人左右,這還只是按其餘胡人每人三百帳計算。

速也台拍了拍手,若干胡女捧着酒肉上來,胡人這飲食與中原人大不相同,酒是渾渾的白酒,盛在每人面前一個方型的瓦筒中,飲時用酒勺舀在面前陶碗中。肉更是古怪,都是烤好的一隻羊用木架撐在身旁,大小相若,羊頭上插着一柄割肉的銅匕,食肉時便用匕割肉食用,並不像中原人有鼎、缶等物。

伍封與眾人對飲了數碗酒,只覺這酒初飲甚怪,飲了數碗后,漸覺習慣,雖不及中原的酒醇香,卻較為濃烈。商壺和鐵勇都能飲些酒,只是有些不慣而已。楚月兒卻不擅飲,飲了數碗后,面如朝霞,紅撲撲的十分動人,引得眾胡人不住偷瞧。

飲至中途,胡弦兒由外面入帳,向伍封等人敬酒,謝他派人護送之情,她一個個敬酒,眼光向眾人臉上瞧去,微顯失望之色。楚月兒小聲問道:“弦兒,你找小戰么?他可沒來。”胡弦兒臉色微紅,起身告辭。圖羅巴夫急叫住她,要與她飲酒,胡弦兒搖了搖頭,微笑出帳。

此時天色已晚,北地又天黑得早,伍封等人按胡人之俗,在氈帳住了一晚。楚月兒卻向速也台打聽胡弦兒的氈帳,速也台派了幾名胡婦帶楚月兒去找胡弦兒,楚月兒與胡弦兒談至深夜方回,回來時已經下起細雨來。這草原上雨水較少,是以初下雨之際,伍封在帳中聽見周圍胡人中有不少人輕聲歡呼,顯是十分喜悅,楚月兒對伍封道:“夫君,其實弦兒也想嫁小戰,是以對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甚是煩惱,千方百計要擺脫這二人。”伍封笑道:“看來小戰和弦兒這一路上暗生情愫,這小戰也不說出來,若非我們路過狼湖,豈非耽誤了親事?”楚月兒嘆道:“就怕狼主不答應。”伍封微笑道:“他若不答應,我便死纏爛打,每日都來糾纏。”

次日一早起身,天空中細雨蒙蒙,速也台又邀他們入帳宴飲,仍由昨日的那人胡人相陪,都十分熱情。速也台樂呵呵笑道:“這真是太好了,許多日子未曾下雨,俺們這片草原子漸漸覺得水有些不足,不料龍伯一來,當晚便下雨,大國貴人果然與俺們不同。”伍封笑道:“這不關在下的事,天是否要下雨,在下可毫無能為。”速也台笑道:“至少說明龍伯是個吉人。怪不得龍伯能夠盡滅狼群,占駐狼湖。”伍封心忖必定是昨日烏托巴夫兄弟與那些胡人見了滿營的狼肉狼皮,相信狼群被他們滅了,道:“狼畢竟是畜牲,滅之不難。是了,那狼湖之地甚好,便因狼群而無人去駐留么?”速也台道:“狼湖附近自古只有象群、野馬,南臨旱海,以前胡人丁口不多,未能占駐。以往燕齊之間有令支、孤竹等戎人之國,後來齊桓公助燕破戎,憑識途老馬以過旱海,使燕國往西闢地五百里。孤竹、令支餘人逃往狼湖,沒過多久盡數被狼群噬沒。從此無人敢到狼湖,若非龍伯占駐,至今仍是無人之地。本來俺們想滅了狼群,奪取寶地,無非是有些傷損而已,但俺東胡有四族,都想要這地方,都想去剿滅狼群,可又怕其它三族不悅,是以暫未動手,因此成了無主之地。”

飲了些酒,又吃了些肉,伍封道:“狼主,在下有個內侄庄戰,素慕令外甥女弦兒、即鐵音蘭蘭之美,在下這次前來,特意為舍侄求親,盼狼主能答應賜婚。”又讓商壺用胡語說了一遍,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面露驚色,略帶不悅。

伍封讓渠牛兒和公斂宏將聘禮一一搬進來,打開匣盒,光閃閃露出許多金珠玉器青銅兵器來。寶貨都是夢王姬從眾女的物件中撿出來的,自然都是難得的奇珍異玩。渠牛兒二人再打開兩個大瓮,一瓮美酒、一瓮海鹽,更是胡地難得之物。其餘的錦織之類,也顯得十分富麗。這些東西在伍封府上自然是不足為奇,在眾胡人的眼中卻珍稀無比,看得眾胡人眼熱心動,大為羨慕,恨不得立即生出個美貌女兒來嫁到伍封府上去。

速也台想不到伍封一路行程之中,居然能備如此厚聘,驚愕之下,自然也知道伍封其意極誠。他看了看二子,意甚躊躇,道:“俺只有一個嫡親幼妹,嫁給了代國大相,可惜早逝,唯留下一女,俺對她十分愛惜,原不想將她遠嫁,可龍伯又意之誠誠,俺覺得這件事情……”,話未說完,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同時出言,與速也台說話,伍封雖聽不懂他二人說什麼,從其神色也看得出他們是一力阻止,不要其父答應。速也檯面露不悅之色,以胡話向二子說話,二子似乎甚不痛快,言語激烈,眾胡人便出言開解,帳中一時間十分嘈雜。

伍封本想問商壺這些胡人說什麼,又想身為客人,在一旁交頭接耳有失大體,遂忍住不問。

正嘈雜間,一個胡人由帳外撞進來,向速也台大聲稟告,速也檯面色立時凝重起來,眾胡人也一剎時都住了口,或驚惶、或激忿,大都變了臉色,帳中立時鴉雀無聲。

速也台向伍封等人告罪之後,又用胡語與眾胡人商議,眾人七嘴八舌,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伍封等人卻看得出來,定是有大事發生。便聽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十分激動地說話,聲音甚大,速也台沉吟了好一陣,點了點頭。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起身急步出帳,片刻后便聽帳外人喊馬嘶,腳步聲甚急,似是在招集人馬。

伍封心中暗暗吃驚,向商壺瞧過去,卻見商壺渾不在意,便知道胡人集結士卒並非針對自己。沒過一會兒,便聽帳外馬蹄聲響,無數人馬向西而去,聲音漸弱,片刻間便去得遠了。伍封正在心中暗贊胡人來去如風,便聽速也台又向三人吩咐,這三人匆匆出去,一陣間也帶人馬走了。

速也台在帳中來回踱步,過了好一陣,又叫起四人來,說了數語,這四位胡人也匆匆出帳,一陣間又聽見四隊人馬遠去。伍封見速也台一連派了九支人馬出去,猜想必是有敵人侵犯,才會如此。看速也台的臉色十分沉重,想來這敵人甚是厲害。

速也台緩緩坐下來,向伍封道:“唉,正巧有敵人來侵,俺等急於派士卒相迎,倒怠慢了貴客。”伍封見果然如此,忍不住問道:“這敵人很厲害么?”速也台點頭道:“敵人是樓煩人。中原人將樓煩、林胡稱為戎人,其實與我們一樣。我們胡人分為東胡、樓煩、林胡三支,東胡最大,林胡最小,後來林胡被東胡、樓煩所迫,地境漸小,最後一小部分併入了代國,其餘的移到頗北之處,離此較遠。本來樓煩分為十餘族,勢力甚小,可晉國趙無恤滅代之後,因代地緊接樓煩,樓煩人甚為恐懼,前不久樓煩十餘族合併,奉答里奇為大狼主,將樓煩人盡聚一起,這勢力非同小可。東胡人分了四部,俺這一部雖然最大,但比起樓煩卻是大有不如。適才樓煩大狼主答里奇帶了大軍來爭地,俺派了犬子出去迎敵,又派了三人分別往其餘三部東胡族人求援,只盼來得及。俺又怕犬子抵擋不住樓煩人,最後又派了四支人馬出去接應。”

伍封驚道:“既然大敵當前,狼主怎不親臨戰陣,以振軍心?”速也台道:“敵人也應付,貴客也得人陪飲,俺怎可棄不龍伯不理?”伍封笑道:“無妨,在下與狼主一起到戰陣上去看看,用得着在下時,在下還可以略施援手。”速也台忙道:“龍伯固然是英勇,但畢竟人少,何況以龍伯的身份,犯不上為了鄙族之事冒險,萬一有個閃失,俺心下可慚愧之極了。”伍封笑道:“狼主放心,在下手下的這些勇士都是身經百戰之士,就算不勝,自保還是大有裕余。何況貴族中勇士甚多,未必用得上在下,便跟去看看又有何不可?”

他雖然這麼說,速也台卻知道他一心想幫手,心中頗為感動,心忖這人年紀輕輕,士卒又少,居然不懼戰陣險惡,如此仗義,在中原人中十分少見。中原人向來當胡人是未開化的蠻子,只盼着胡人早滅,哪有耽心胡人安危的?話說回來,伍封若不是仗義之人,也不會派人千里迢迢將一個胡人歌姬送到胡地來,那時他可不知道這歌姬是自己的外甥女。

速也台沉吟了一陣,實在耽心戰事,吩咐其他幾個胡人,意思是讓他們守帳,向伍封道:“便請龍伯隨俺去觀戰。不論如何,龍伯請勿插手,只在俺身後便是,俺的親衛士卒還算勇猛,當能保護龍伯周全。萬一俺戰敗了,龍伯請自行回來,不必理會俺等。”伍封點了點頭,隨速也台出帳。速也台點了一千親衛士卒,伍封讓牛兒和公斂陽守在氈帳,帶着楚月兒等人飛身上馬,提戟跟隨。

一路往西北而上,急行不到二十里,便見前方胡人士卒潮水般擁回來,一個個狼狽不堪,看那樣子,前方必定是敗了。速也台臉上變色,道:“想不到敗得這麼快,看來不等俺援軍趕來,便會被樓煩人攻入營寨之中。”他臨陣經驗極為豐富,知道此刻不宜趕上前去,命士卒排為幾行,嚴陣以待,中間留出通道來,讓敗兵過去,再在陣后整肅。敗軍見了速也台這支人馬,心中大定,穿到陣后,不用速也台吩咐,自行整備,再補入速也台的人馬之中。

伍封看在眼裏,暗暗佩服:“胡人畢竟勇悍,這麼敗逃回來,立時能自行整編,士氣不減,怪不得胡人每入中原,便弄得中原列國大為不安。”這時,那烏托巴夫帶着殿後的數十士卒狼狽而來,見了速也台,遠遠便大聲說話,速也台沉着臉喝斥幾句,烏托巴夫垂頭不語,帶着人轉到陣後去了。

速也台表面上雖然鎮靜,雙手卻緊緊握住馬韁繩,眼神中微顯不安。其他人自然察覺不到,但伍封在他身旁,看得清楚,商壺小聲道:“圖羅巴夫被敵人擒住了。”伍封點了點頭,心忖怪不得以速也台的鎮定,也會心中不安。

只見一大片騎兵漫野而來,其快如飛,雖有細雨,仍然激起了飛揚的塵土。伍封見對方行徑之中並無太多章法,卻是人人勇往直前,兇悍無匹。敵人到了前方百步之外,兩邊排成無數行,十分整齊,伍封這麼瞧過去,細雨蒙蒙,也看不清楚對方究竟有多少人,只看其勢,必定在五千騎以上。敵方服飾與胡人大同小異,看來樓煩人與東胡人並無太多不同之處。

敵方一騎出來,以胡語向這邊大聲呼喝,速也台大聲應答,說了好一陣。樓煩陣中有三騎三人出來,兩人是樓煩人,各執長矛將一人夾在中間馬上,伍封凝神看時,見那人正是圖羅巴夫,正被反綁了雙手,騎在馬背上。伍封心忖這一仗可難打,樓煩人將圖羅巴夫擒了為質,速也台不免投鼠忌器,何況敵方士卒遠勝於己方,就算要硬拼,也難獲勝。

速也台與那樓煩敵將互相呼喝,言語漸漸激烈。商壺小聲向伍封和楚月兒解說,原來那樓煩敵將便是大狼主答里奇,這一次親率帶大軍前來,是想索要東胡與樓煩接壤處的三十里水草地。伍封大為愕然,心忖只是區區三十里水草地,怎麼非要大舉攻戰不可?又見答里奇才三十餘歲,十分年輕,居然是樓煩十餘族的大狼主,真是意想不到。商壺又解釋,原來東胡與樓煩邊上有一條小水道,可供沿途水草地族人汲水之用,雙方以水為界。然而數年前樓煩與代國發生戰事,樓煩敗退,東胡助代,入水道以西三十里,佔地雖小,這條水道卻盡歸東胡所有,樓煩人想要汲水,每每被東胡人驅逐。如今樓煩十餘族合聚,聲勢極大,是以要奪回這水道。眼下答里奇擒住了圖羅巴夫,便想以圖羅巴夫來交換水道以西的三十里水草地。速也台自然不會答應,雙方於是僵住。

伍封心忖原來這事是東胡無理在先,樓煩人兵多勢大,卻並無過多佔地之心,只想得回原歸己有的三十里地,看來樓煩人並非無理取鬧。他心下甚是躊躇,原想一力助東胡,可這對樓煩人便十分不公平。

伍封向速也台道:“狼主,在下是外人,本不該說話,但眼下情勢危機,令郎又在其手中,在下冒昧一言,狼主勿怪。”速也台道:“龍伯請說。”伍封道:“東胡與樓煩是一族分支,等若兄弟。這三十里地算不了什麼,既然有水道的原因,樓煩不得此地,必不會善罷,就算他今日敗了,明日只怕又來,若是還其三十里地,共用水道,其實是件好事。”速也台點頭道:“其實俺早想過這事,眼下樓煩勢大,難以抵禦,俺也不願意得罪他。若是樓煩不動兵戈,派一使來善言商議,俺多半會答應。只是此刻卻不同,答里奇親率樓煩大軍前來,俺輕易答應,有損東胡臉面,讓人覺得俺東胡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何況俺是東胡狼主,若因犬子之故甘願讓地,必會使族人不服,以為俺因私而廢公。”

伍封心忖這也有理,沉吟片刻,道:“狼主,在下有個法子,或可調解此事,狼主請與答里奇再說幾句話,稍稍拖延。一陣間在下或有冒犯的地方,不過是做給樓煩人看看,狼主請勿見怪。”速也台甚是精明,道:“龍伯是想做出個兩不相幫的姿態、從中調解么?”伍封點頭道:“正是。”速也台此刻也毫無辦法,戰必是敗,何況兒子又在樓煩人手上,此刻能夠居中調停的,便只有眼前這中原人了,點頭道:“俺信得過龍伯,龍伯請自為。”

這時,那答里奇卻有些不耐煩,又大聲叱喝,速也台與他言語答應,免得樓煩人一怒之下攻來。伍封與楚月兒略加商議,又商壺和鐵勇等人吩咐了一陣,定下計較來。

伍封向速也台使了個眼色,自己與楚月兒策馬往陣後去,兩個鐵勇跟了上來。到了陣后,伍封道:“月兒,我們去吧!”二人飛身由馬上躍起,冉冉向空中升去,周圍的胡人看在眼中,以為神人,驚得目瞪口呆。那兩名鐵勇將黑龍和青龍牽回陣前,由於他們在陣后動作,空中又有細雨,樓煩人自然看不見伍封和楚月兒的舉動。

伍封與楚月兒使出御風之術,越升越高,沒於雨中,估計下面的人看不見他們時,二人便移身往前,飛速到了前陣。他們目力遠勝他人,下面的人看不見他們,他們卻能見到下面。覷准了方位,二人互視一眼,猛地里俯身下躍,如同巨鳥突下,瞬間到了答里奇和圖羅巴夫頭上。

兩方陣中忽見伍封二人由天而落,驚愕之極,連速也台也驚得說不出話來,雖然他預先知道伍封施謀,卻料不到這二人竟會由空中而落。雙方人數甚多,可在這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天地間唯有細雨簌簌。

楚月兒翩然而落,銅矛一撥一劃,圖羅巴夫兩旁的樓煩人立時落馬。楚月兒伸出一手抓住圖羅巴夫腰間的革帶,轉而向回飛去。伍封比她更快,早已經飄落在答里奇身旁,五指飛彈,片刻間點了答里奇的左右肩井,順手將他提着飛回。他們這御風之技從未使過帶人,此刻各帶一人,便覺這人說不出地沉重,不能飛高,只是離地丈余跳躍而行,甚是吃力。好在他們突出奇兵,使得樓煩人驚惶失措,被他們兔起鶻落地輕鬆得手。

他們二人一動,商壺與眾鐵勇便搶身出陣,一排兒列在兩隊中間,那兩個牽着黑龍和青龍的鐵勇也一齊上來,伍封與楚月兒正好躍坐在兩馬之上,順手將答里奇和圖羅巴夫放在地上。

這時,樓煩人才回過神來,可他們素來信奉天地神祗,以為伍封與楚月兒是天降神人,誰也不敢衝上來救人。何況他們見伍封等人並不入東胡人陣中,敵友難明,主將又落在其手,自然只能坐觀。東胡人雖然與伍封等人一路來,也不知道二人的本事,此刻與樓煩人同一番心思,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伍封向速也台拱手道:“請狼主出來說話。”速也台驅馬上前。那答里奇忽然指着伍封腰間的犀帶,驚呼一聲,臉露驚異之色,不住口地嘰哩咕嚕向伍封問話。伍封聽得一頭霧水,商壺道:“姑丈,他問這犀帶由何而來?”伍封低頭看了看腰間的犀帶,見正是那條鑲着幾種異獸的犀帶,想起這是鄭國的君夫人胡姬所送,因見這犀帶甚好,侍女每日為他扎在腰中。

伍封道:“這是鄭國君夫人所贈。”忽想起那胡姬是樓煩人,這條犀帶是她由族中攜來的陪嫁寶物,心忖:“莫非胡姬與答里奇是舊相識?”商壺向答里奇說話時,楚月兒指着答里奇腰間道:“夫君,這人的犀帶與你這條好生相似哩!”伍封看時,果然見兩條犀帶相似,心忖胡姬能嫁給鄭君,必然是樓煩人中極有身份的人,這答里奇是樓煩大狼主,又與胡姬有同樣的犀帶,二人多半是親屬。

商壺與答里奇談了一陣,道:“姑丈,原來這人是鄭國君夫人的親兄,因此也猜出姑丈是龍伯。他說其妹子能被鄭君立為君夫人,全靠姑丈的美言。”伍封笑道:“這真是巧了!不過鄭君立胡姬為夫人是他自己的主意,卻怕眾臣阻撓,是以強說是我的作用。”忙跳下馬來,解開答里奇的穴道,向他拱手道:“大狼主,得罪得罪!”又到圖羅巴夫身邊,抓住捆着他上身的牛筋繩索發力扯斷,圖羅巴夫見他手力驚人,心中暗驚。楚月兒等人卻沒有下馬,這裏地處兩軍之中,不可不防備意外。

答里奇先前被伍封在身上拂了拂,便全身不能動彈,此刻被伍封敲打幾下,忽然手足自如,心忖這人多半是有神術,用中原話道:“龍伯既是舍妹的朋友,怎麼相助俺的敵人?”他這中原話可比速也台差得多了,不僅說得結結巴巴,而且聲調古怪有趣。伍封愕然道:“原來大狼主能說中原話!”速也台此刻到了旁邊,下馬笑道:“俺們胡人之主必須要會說中原話。大狼主定是因為中原話說得不太好,是以不願意說。”

伍封對答里奇道:“在下到東胡是為內侄提親,不料正遇到你們二族衝突,本來不干我事,但在下見東胡樓煩都是同樣的祖先,手足相殘可不好,是以厚顏出面,相做個和事佬,絕無惡意。只是先前兩軍對壘,稍一不慎便會引發戰事,才會得罪大狼主。”答里奇點頭道:“舍妹對龍伯敬慕之極,俺也信得過你。只是東胡強佔了俺三十里水草地,以至樓煩邊帳無法汲水,這事是東胡的不對,他若能歸還此地,俺們便能與他講和,共防晉人。”

速也台嘆道:“大狼主若派使來商議,俺未必不會還你。你這麼大軍東來,俺若就此答應,豈非天過示弱?”答里奇道:“這也不是示弱,俺樓煩士卒的確勝過你。”速也台搖頭道:“若是俺四族合起來,你們便弱得多了。俺先前已經派使向三族求援,援軍很快就到。”答里奇“哼”了一聲,道:“就算你援軍到了,俺也不怕。”

伍封見他們二人越說越急,聲音漸大,笑道:“在下有個主意,二位狼主不妨聽聽,如果不妥當,你們再要作戰,在下便只好旁觀,不再插手。”答里奇和速也台齊聲道:“龍伯請說。”又互相瞪了一眼。

伍封道:“若是不幹系水道,大狼主也不會將三十里地放在眼裏,在下以為這三十里地既是樓煩的舊地,原該歸還才是。”答里奇呵呵笑道:“對極,龍伯果然是好朋友!”速也台皺眉道:“可俺們族人怎能甘願還地?讓東胡其餘三族知道,也必會恥笑。”伍封笑道:“不妨,在下佔了狼湖一帶六十餘里的無主之地,反正過不多久要走,要此地無用,便送給狼主以為補償。如此一來,東胡反多出三十里,族人必定高興,這便好向族人交代了。”速也台又驚又喜,旋又奇道:“狼湖一帶六十餘里綠地,中有大湖,勝過它地百里,龍伯怎會甘心不要?”伍封笑道:“在下的邑地不少,又在齊國,何必貪圖此地?”

速也台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豪爽大方之人,道:“龍伯固然是一番好意,可俺怎好意思要?俺可不能白受此天大恩惠。”伍封道:“既然如此,這六十里地權當也是在下替內侄所下的聘禮,狼主當可以收下了吧?”速也台尋思了片刻,點頭答應。本來他對這親事還有些躊躇,一來是不願意將外甥女嫁得太遠,尤其是嫁給習俗不同的中原人;二來又怕二子不悅,生出事來。此刻權衡利弊,那六十里連狼湖在內的水草地在北地算起來,是極為少有的寶地,委實誘人。再加上伍封一力出頭,解了廝殺之危,還怎好意思拒絕這門親事?楚月兒見速也台答應,庄戰這門親事總算說成了,甚是高興。

答里奇道:“聽說狼湖有狼群出沒,無人敢近,龍伯怎敢居之?”速也台笑道:“這個大狼主便不知道了,那狼群早已經被龍伯剿滅,犬子還在龍伯營中食了不少狼肉哩!”答里奇先前見了伍封的本事,更相信伍封是天生神人,點頭道:“說得也是,龍伯是神人,何懼狼群?唉,這六十里地甚美,若非中間隔着東胡之地,俺寧願要這狼湖地方。”

伍封問道:“既然兩位狼主贊成在下的提議,便請各自向族人解說,以解兵困。”答里奇和速也台心裏十分高興,各自上馬,向本族人詳細解說,雙方見無須廝殺,都有所得,歡聲雷動。伍封又提議答里奇和速也台設誓互不侵害,在他的見證下,二人當著雙方士卒擊掌約誓。至於地之交割,自有部屬去辦,犯不上兩個狼主親往。

胡人十分率直,一旦立誓化敵為友,便變得十分親近。答里奇和速也台相擁為禮,分手時,答里奇向伍封道:“俺想請龍伯到鄙族小住數日,龍伯是否願意?”伍封道:“大狼主的好意在下心領,只是在下要東往燕國,再轉回齊國去,若去樓煩,實在耽誤了太多行程。”答里奇想想也是,人家一路東行,非要請他轉往西去不可,實在為難,他想了想,向速也台笑道:“既然如此,俺便陪龍伯到狼主族中去,趁機與龍伯多多親近。”速也台呵呵笑道:“這是最好不過,就怕樓煩人誤會,以為俺將大狼主劫持了。”答里奇笑道:“俺是有道理的,既然龍伯之侄要娶令外甥女,怎也要有個大媒吧?俺便當這媒人,正好到東胡討喜酒喝。”伍封和速也台大喜,心忖有這個媒人,這門親事便更加光彩了,齊聲稱好。

答里奇向部屬吩咐了好一陣,打發他們回去,只帶了五十個侍衛,隨伍封和速也台的人馬趕往東胡營地。途中速也台派了三個使者趕到其餘的三族中去報訊,免得這三族不知情,依然辛苦士卒。

回到東胡駐地,伍封正式下聘,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雖然不願意,但他們新敗回來,面上無光,又見伍封神勇,一力解了族中兵禍,聘禮之厚是從未見過的,再加上有答里奇這媒人,二人還哪裏敢出言阻止?只能啞忍,在一旁大生悶氣。伍封與速也台、答里奇商議的婚期,既然伍封行程緊迫,答里奇也不可能久留東胡,自然是越快越好,胡人又不講究日子忌諱,遂定於第三日嫁女,第四日迎娶。伍封派了名鐵勇回狼湖營中報訊,準備喜事,順便請田力來與胡人商議交割地域之事。

雨下了兩天,第三天便止。這兩天伍封與速也台便十分忙碌,商議婚事的諸般事宜。速也台怕二子鬧事,讓他們隨田力去堪輿地方。答里奇卻是無所事事,每日去找楚月兒說話。楚月兒這性子溫柔隨和,又喜歡答里奇的爽直,每日聊得十分高興,還教了答里奇一些矛法。雖然只是隨便教教,但楚月兒武技僅次於支離益和伍封,有她這良師教授,答里奇的矛法自然大為長進。

第三日一早時,庄戰滿面喜氣,由巫金等遁者陪了來,想是前晚動身一夜趕來。胡人大營中到處透着喜氣,載歌載舞,處處飄着酒肉氣息。這胡人嫁女倒沒有太多規矩,只是在大帳擺下酒宴,款待男家的人和大媒,庄戰與胡弦兒單獨坐在一旁,眾人上前或祝賀、或調笑、或打趣,總之有客相賀,便要同飲。胡弦兒大方豪爽,酒量甚好,應付自如,反是庄戰卻有些害羞,臉上微紅,不知道是酒意還是喜氣,伍封和楚月兒見庄戰與胡弦兒偶爾對視,眼露歡愉之意,便知道這二人兩情相悅,必定早就生了情愫,若非無意間遇到胡人,庄戰又不說出來,這門親事誰能想得到?

這時,烏托巴夫與圖羅巴夫二人醉醺醺地掀帳進來,各執酒碗,向庄戰和胡弦兒走去,口中大聲說話。胡弦兒和速也台臉上露出不悅之色,想是這二人說話沒有分寸,胡言亂語。庄戰卻渾不在意,笑着與二人對飲。答里奇正陪伍封和楚月兒飲酒說話,見此情狀,皺眉道:“這兩個傢伙幹什麼?怎麼這時候還想着與新人打架?”楚月兒吃了一驚,問道:“打什麼架?”答里奇道:“他們想與庄庄比試摔跤。”他也與其他胡人一樣,稱庄戰為“庄庄”。伍封熟知庄戰的本事,心忖府上除了自己和楚月兒,便以庄戰的劍術最好,但他的空手搏擊和跤法卻沒怎麼學過,這二人想與庄戰比試,必定是此道好手,庄戰雖然力大,卻未必能勝,便想出言阻止。楚月兒笑道:“比試就比試,小戰必定不會輸了。”伍封看了看她,便知楚月兒必定教過庄戰空手格擊之術,以庄戰的根基,只怕練得不錯,否則楚月兒也不會這麼有把握。

庄戰來過胡地,知道胡人最看重勇士,今日若不出來比試,只怕會讓人恥笑,伍封面上也不好看,向伍封和楚月兒瞧來,楚月兒微笑點頭。庄戰又向速也台瞧去,速也台見事已至此,自己若是阻止,二子必不答應,既然二子娶胡弦兒不到,就讓他們與庄戰比試一番,敗了都是一家人,兒子敗於外甥女婿之手也無傷臉面,也免得二子仍想糾纏不休,如果二子贏了,便可讓二子出了這口氣,遂點頭答應。答里奇呵呵笑道:“正好,為公允計,俺來當仲人。”

胡人節慶之際,常以摔跤為樂,此刻了狼主的二子要與新妹夫比試,好奇心大生,大多數人只是想看熱鬧,不過也有人想烏托巴夫二人獲勝,免得被中原人小覷了胡人。

胡弦兒有些擔憂,她知道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是族中有名的勇士,跤法高明,尤其劍術得了速也台的親傳,族中無人能敵。雖然她知道庄戰本領了得,但終是關心則亂。她隨着眾人出帳時,楚月兒走過來笑道:“弦兒放心,小戰這本事甚高,大有勝算。”

眾人出了氈帳,四周圍出一個大大的地方來,答里奇身為仲人,站在中間說了些規矩,無非是不許暗算、不許出下流招數之類。答里奇退開后,烏托巴夫爭着要上場去,圖羅巴夫卻將他扯住,自己上場擺了個跤式。這圖羅巴夫前幾天被答里奇擒住,自覺大大丟臉,也想今日將庄戰摔上幾跤,免得族人因此而小覷他。

庄戰解下腰間的“長歌”鐵劍,遞給胡弦兒,這劍頗重,胡弦兒將劍抱在懷中。庄戰走了上場,他不懂得擺什麼姿式,只是靜靜站着,微笑看着圖羅巴夫。圖羅巴夫見他連姿式也不擺,以為他輕忽自己,十分惱怒,跨上一步別在庄戰右腿外側,雙手搭在庄戰肩上,腰間使力,奮力將庄戰向左邊摔去。他雙手往左推按,右腿別著庄戰的右腿之外,上推下絆,正是跤法中常見的招式。他推按數下,庄戰卻絲毫未動,彷彿雙腳在地上生了根一樣。圖羅巴夫暗暗吃驚,大喝一聲,奮力猛摔,不料庄戰雙肩往下一沉,倏地縮開了圖羅巴夫的雙手,圖羅巴夫用力過猛,忽地推了個空,重心自然向左壓去,本來他腳上左跨一步便可挽回敗勢,庄戰的右腿卻未收,輕輕在圖羅巴夫腿上靠了靠,反而將圖羅巴夫絆住,圖羅巴夫“哇呀”一聲,重重向左摔了下去,“砰”的一聲,激得草地上的塵土揚起。圖羅巴夫在胡人中也算一流好手,眾胡人想不到他在庄戰面前竟然如此不濟,相顧駭然。

答里奇哈哈大笑,道:“庄庄獲勝。”圖羅巴夫跳起身來,臉上微紅,大叫了幾句,又衝上來。他一連衝上來三次,被庄戰又連摔他三跤。伍封見庄戰的跤法不如楚月兒的巧妙,也較生疏,卻仗着力大,以拙制巧,連連獲勝。伍封微微笑着,忽想:“《道德經》有云:大巧若拙、大辨若訥。老子西去之時,還說要勝支離益,便要大巧若拙。小戰這拙雖然不是大巧所至,卻能勝圖羅巴夫巧妙的跤法,看來這‘拙’法須得好好地參詳。”商壺在一旁笑道:“這些天小戰常扯着老商和小興兒摔跤,莫非他早料到有今日之事?”

這時,烏托巴夫上前,將圖羅巴夫換了下去。答里奇忙道:“庄庄與令弟比試了多時,也該讓他休息休息才是。”他說的雖是胡語,庄戰卻能聽懂,也用胡語道:“不須休息,再摔幾次無妨。”答里奇贊道:“好,庄庄果然是勇士。”

烏托巴夫先前在旁邊看了許久,早有定計,上前抓住庄戰的雙臂,往後便拉,但他腳下卻不輕易移動,想等庄戰有動再另用絆勾之法,如此一來便攻守兼備,不會像弟弟一樣露出破綻。可他想攻守兼備,招式便顯笨拙,攻勢也不夠凌厲。庄戰微微一笑,順勢上跨一步,烏托巴夫大喜,以為庄戰被他拖動,急忙扭身,伸右腳去絆,同時雙手加力。庄戰雙臂猛地一縮一翻,巧妙地由烏托巴夫手上脫出來。烏托巴夫用得力大了,不免後仰。此時庄戰跨上的一腳抬起腳跟,以腳為軸微微一轉,腳尖在烏托巴夫腳下輕輕一勾,烏托巴夫站立不住,踉蹌後退,一跤跌坐下去。周圍的人見庄戰這一招極為巧妙,哄然叫好。

伍封見庄戰這一招純粹是楚月兒的路子,心知必定是楚月兒所教的奇招,心中一動:“這一次烏托巴夫用得拙,小戰卻用得巧,以巧勝拙,看來這巧與拙之間並非涇渭分明,拙可為巧,巧可為拙。老子說的‘大巧若拙’,並不一定是巧到極處必成了拙,而是巧極便如拙,反之拙極或可如巧。”這麼想着,一陣歡喜,心知若按此研習武技,說不定便可進入一個新的天地。

他心有所想,沒怎麼在意場上的比試,便聽周圍眾人不住喝采,原來這一會兒間烏托巴夫已經被庄戰摔了四五個跟斗。烏托巴夫此刻由地上爬起來,瞧着庄戰,甚是沮喪。圖羅巴夫在一旁大聲說話,烏托巴夫也不住點頭,庄戰皺起了眉頭,速也台大聲喝叱二子,甚為不悅。

商壺笑道:“這兩人可真是要自討沒趣,居然想與小戰比劍!”答里奇向庄戰問了幾句,庄戰點了點頭,胡弦兒抱着劍上來,本來她還有些耽心,此刻見庄戰武技極高,這才放下心來。

庄戰接過劍,順手拔劍出鞘,將劍鞘交給胡弦兒,說了幾句話。商壺道:“小戰讓他們一起上去,定是想快速了結。”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互視一眼,各自提着青銅劍逼近。周圍的胡人盡皆嘩然,想不到這兄弟二人竟想着以二敵一。不過眾人先前見了庄戰的跤技,都知道這人武技極高,此刻見庄戰甘願以二敵一,也都看好庄戰,料他必勝。

速也台在一旁搖頭嘆息,暗責二子不知道進退。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心中自有主意,他們見今日敗了,自然是面上無光,反正事已至此,不如索性以二敵一,萬一能勝,就算勝之不武,多少也能挽回一點臉面來。

剎時劍光大作,伍封卻毫不在意,早料到庄戰必勝。烏托巴夫二人的劍術習自其父速也台,速也台的劍術又來自南郭子綦。庄戰本身的劍術是支離益親傳,本就比南郭子綦高明,何況他又得伍封傳授快劍和雙手劍法,早已經是柳下跖一類的高手。烏托二人那一點微末劍術,比庄戰差了何止十倍?

伍封料想烏圖二人必定慘敗,果然見劍光一起,庄戰在三招間便逼退了烏圖二人,第四招時,劍尖在烏圖二人嗓間各晃了一下,立即收回,劍光映得烏圖二人臉上發青。他劍法奇快,周圍人除了伍封、楚月兒、商壺、速也台、答里奇及鐵勇外,其他人倒沒看出庄戰早已經獲勝,當然,烏圖二人自然清楚得很。烏圖二人連續數次進攻,退而又進,進而又退,總是不到三招便敗。周圍胡人見他們進進退退,庄戰卻不移一步,都知道庄戰的劍術遠在二人之上。

答里奇見雙方相差太遠,心忖再搞下去,烏圖二人必下不來台,忙出言阻止,道:“不用再比了。”庄戰收劍退開,用胡語道:“二位兄長劍術高明,我可比不上。”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知道他是為了挽回二人的面子,收劍長嘆,搖頭退下。

伍封笑道:“也好,這比劍便算打和。今日是吉期,總這麼打架也不好,還是回帳飲酒吧。”答里奇和速也台都點了點頭,這時胡弦兒上來遞上劍靴,庄戰接過劍鞘,插上劍后掛回腰中。伍封和楚月兒見他們甚了默契,還未成親,這夫唱婦隨的功夫便已經做得十足十,相視微笑。

回帳之後,眾人不住口誇獎庄戰,庄戰只是微笑謙讓,並無絲毫自得之意。速也台見二子敗了,不過勝的是自己的外甥女婿,也不算丟臉,是以也沒怎麼在意,倒是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二人覺得沒趣,飲了些酒便各自借故出帳,再未見着。眾胡人又向胡弦兒敬酒,恭喜她覓了個好夫婿,胡弦兒自然是滿面容光,十分高興。

下午營中胡人騎馬叼羊為樂,伍封不擅此道,與楚月兒在一旁看了一陣,見眾胡人空手騎着馬搶一頭宰了的羊,爭奪十分激烈,其中又大有樂趣,心忖連遊戲也是如此,怪不得胡人騎射之技精於天下。速也台又帶着伍封等人和答里奇四下里去看了看,回氈帳時,卻見庄戰與胡弦兒正與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兄弟說說笑笑,這兄弟二人與庄戰拉拉扯扯地飲酒,眾人心中甚是納悶,不知道是什麼緣故,庄戰與這兄弟二人突然變得十分親熟。

楚月兒見胡弦兒在一旁面帶微笑,偶爾說幾句話,烏托巴夫二人便渾身酥了半邊似的,心知庄戰與這二人突然和好,必是因此女從中周旋之故。

黃昏時忽然來了一隊樓煩人,牽牛趕羊入營,答里奇笑道:“俺的人來了。”出氈帳后,過不久帶人拿了大大小小許多物什來,分別送給庄戰夫婦、速也台、烏托巴夫和圖羅巴夫,無非是牛羊、皮貨之類,又向伍封道:“自從俺妹子被立為鄭君夫人,俺便準備了禮物想酬謝龍伯,可無法送到成周去,怕被中原人持劍趕走。這一次正好遂了俺的心意。俺族中無甚好物,不過有幾張雪熊皮還算珍貴,已經製成皮裘,這一次讓人帶來,今送四件雪熊皮裘給龍伯和幾位夫人,一來代俺妹子相謝,二來謝龍伯周旋,解了樓煩和東胡的兵禍。”

其實中原人以狐裘為貴,熊裘反而不如,不過這純白色的雪熊皮中原人從未見過,既是極北冰雪之地的物什,只怕胡人見者也少。尤其是答里奇大老遠差人由族中取來相送,單是這番盛情便讓伍封大為感動。伍封遜謝好一陣,見盛情難卻,將雪熊皮裘接過來。

速也台呵呵笑道:“這一次又被大狼主比了下去,俺也準備了數件皮裘想送給龍伯,卻不如這四張雪熊皮珍貴。這雪熊皮是極北冰雪之地的物兒,穿着極暖,甚難得到。俺這裏有四件黑狐皮裘也算珍稀之物,正想送給龍伯。”他讓人拿來,伍封見胡人豪爽,推辭反而不好,也接了過來。

幸好伍封早有準備,他來東胡之前,怕求親難成,擬拜訪胡人中大有身份的貴人向速也台說項,預先帶了數口堂劍來。此刻讓商壺取來五口,送給答里奇兩口,速也台父子每人一口,道:“一路行程之中,無甚寶物。在下是個粗人,隨行常帶兵器,這幾口堂劍出自楚國堂溪,都是精鐵打造,頗為鋒利。算不上什麼寶物,送給各位以表心意。”話雖是這麼說,但這鐵劍連中原也不多,胡地更是珍稀之極,何況胡人好武,在他們的眼中,這幾口鐵劍便顯得格外珍貴。答里奇等人甚是喜歡,在手中把玩良久,速也台嘆道:“龍伯府上之物的確難得,這種堅利的鐵劍俺在成周也未見過。”

天黑下來,速也台和伍封將庄戰、胡弦兒送入了新人的氈帳,回帳夜飲。約莫到了三更之際,眾人才散,各自休息。

按胡人的規矩,嫁女之後,新娘子便到新郎處去,女方家長便不再出面,以示女已經嫁出,再非自己家人。次晨,庄戰與胡弦兒到大帳拜別速也台,速也台叮囑了許久,伍封等人到帳中向速也台和答里奇告辭,答里奇道:“俺今日也該走了。龍伯,日後有空時請到樓煩來,俺陪你飲酒。”伍封嘆道:“在下若有暇時,樓煩東胡都要來坐坐,與兩位狼主策馬草原,的確是件快事。”速也台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胡俗與中原不同,蘭蘭嫁給令侄,萬一有得罪處,煩龍伯教誨之餘,也多多擔待。”伍封點頭道:“這是自然,衝著狼主的金面,還有大狼主這媒人朋友,在下必定善待弦兒。”

出到帳外,三十對胡人夫婦趕着五十隻羊、二十頭牛、十匹駿馬守在帳外,各負皮毛一包,連人帶物都是胡弦兒的陪嫁。速也台又道:“那狼湖之地雖然說是聘禮,但委實太厚,俺東胡人受此大禮,總覺得太佔便宜。俺思忖良久,實在無甚寶貨酬謝龍伯,只好送五十勇士給龍伯,權為龍伯護衛,一路為龍伯開路辟塵。龍伯一路東去,要經過數百里東胡之地,有他們開道,便不怕族人誤會。再往東去又是燕北肅慎人的地方,肅慎人與東胡素來有些交情,當不會阻礙。日後他們便是龍伯的人,隨龍伯建功。”他揮了揮手,從帳後轉出五十騎胡人勇士來,都在三十歲左右年紀。速也台的選人法子甚奇,想是為了好看,都挑些大鬍子的勇士,高矮也差不多,在馬上手提大殳十分神氣。

伍封看着這五十個大鬍子,不僅微笑,心忖自己府上九族夷人均有,也不在乎多這五十個胡人,何況胡人爽直悍勇,自己這一路損失了六十餘倭人勇士,這五十胡人正用得上。他在東胡住這數天,知道胡人的脾氣,若推辭不要,必令速也台不悅,以為瞧不起他。當下點頭道:“寶貨易覓,勇士難得,在下便厚顏收下了,日後在下為他們安排,在中原娶妻生子。”他頓了頓,又道:“在下恐怕還要在狼湖停十餘日,便與狼主約好,一入秋季,在下便起程走了。”

答里奇皺眉道:“北地入秋便轉寒,常有八月飛雪之事,到時候一路上大雪覆蓋,天氣甚寒,龍伯可不好走。”速也台道:“是啊,俺覺得龍伯索性在狼湖住上半年,等來年春暖后才走。”伍封當然知道這北地風雪之寒,但他早問得明白,若等來年天暖路干,非到五月不可,豈非足足耽誤十個月去?眼下越人圍吳,終有一天要城破,他非得在城破前趕去援手不可,至少要將吳王宗祀靈位和西施帶走。伍封嘆道:“在下並非不知道這事,只是國中事多,非得儘快趕回去不可。”

答里奇點頭道:“這也說得是。龍伯常年在外,國中如有小人亂來,的確可慮。前年俺樓煩十餘族相併后,俺北去了一陣子,便有一族叛亂敗逃,往東去了。”速也台道:“大狼主說的定是善阿盧吧?這傢伙帶了不少族人,士卒便有千餘人,越我們東胡北境而去,途中大有騷擾。這人狡猾之極,只怕已經入了燕國。”答里奇道:“要攔住他們可不大容易,善阿盧兄弟二人勇猛過人,其弟號稱樓無煩,更是樓煩第一勇士……”,伍封吃了一驚:“樓無煩?!”答里奇道:“是啊,龍伯也知道他么?”伍封道:“這人當年在齊國劫持公主,被在下殺了。他師父大漠之狼朱平漫找在下報仇,也死於在下之手。在下與董門的仇怨便始於樓無煩這人。”

答里奇恍然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數年前樓無煩失蹤,不知所往,其後善阿盧還數番派人到齊國去。咦,善阿盧率眾往東而去,他與龍伯有仇,若在途中攔劫,可有些不妙。”伍封苦笑道:“在下的仇人可不少,不過這些年勉勉強強還能應付。”答里奇見過他和楚月兒的本事,笑道:“善阿盧這些人自然傷不了龍伯,俺是擔心過頭了,哈哈。是了,龍伯如在途中見到他,便說俺不記舊過,許他帶族人回來。不過這人未必會聽,他駐在燕北時,俺數番派人去招攬過,他與族人卻鐵定了心,決不回來。”速也台由懷中拿了塊虎頭銅牌交給伍封,道:“這是俺招集部眾的虎牌,東胡各族盡數認識。龍伯持此牌沿途使用,在胡地當可一路無阻。”伍封接過牌,藏在懷中。

眾人在寨中分手,伍封等人出了營地,往東南而行,過了荒漠,快晚間時回到狼湖營中。夢王姬、妙公主帶着眾人迎出營來,營中早已經準備好了,喜氣揚揚,伍封對商壺道:“這些胡人勇士日後暫由你來統轄,他們都是爽快人,你要與他們多多親近,有難事時便對我說。”商壺喜道:“姑丈放心。”帶了胡人勇士安頓不提。胡弦兒悄悄扯着楚月兒說話,楚月兒點頭,小聲對伍封說起。原來這三十對胡人夫婦和嫁妝之類,胡弦兒請楚月兒收割,絕不願意視為己物,一是因路途中要統一號令,且食水要統籌為用,二是用伍封備二車寶貨、六十里綠地為聘,胡弦兒面上大有光彩,伍封花費奇大,胡弦兒怎好意思自有所藏?

伍封暗贊這胡弦兒極為明白事理,與庄戰當真是一類,這門親事的確沒有結錯。遂將那三十對胡人夫婦安頓與寺人、侍女在一起,途中寺人和男丁由圉公陽、庖丁刀統轄,侍女和胡女由胡弦兒統轄,笑道:“我可不能貪小戰和弦兒之物,等回了萊夷,再厚厚加贈,免得被人以為我欺負晚輩。”

晚間大排酒宴,伍封和楚月兒按齊禮為庄戰、胡弦兒主持婚事,雖然路上簡陋了些,好在營中準備了兩日,還算豐盛,除了狼肉馬肉之外,庖丁刀帶着擅庖藝的寺人新宰了牛羊,備上美酒,全營上下一片歡騰。伍封屬下多有外族,那些鐵勇、遁者都是夷人,是以不會輕視胡人,這些胡人新來營中,見眾人待自己與他人無異,各自放心,飲酒食肉甚歡。胡人的飲食粗糙,哪裏嘗過香噴噴的薰肉?本來行攜的酒已經差不多飲盡,好在妙公主新釀的幾十瓮酒剛成,正用得上,這些胡人飲着如此美酒,心頭大悅,如至仙境。

伍封早早讓庄戰和胡弦兒入了新人之帳,派人生火服時,自己與眾人飲至甚晚方散,各自休息。伍封見快要入秋,想起新得的八件皮裘來,將四件黑色狐裘給了春雨四人,又將雪熊裘分給夢王姬三人各一件,剩下一件留給自己,道:“我們春天起程,以為夏天未過便回了齊國,誰知道被迫到了這北地來,一路上要過冬,正缺冬衣時,狼群送了不少皮毛來,昨日又得了這八件裘服。”

夢王姬道:“狼皮盡數制好了,可惜來不及制裘服,每日讓寺人侍女縫製,將數張縫為一大張,頭尾製成帽和護手,夫君也該發給大家了。”伍封點頭道:“這些日子最辛苦的便是這幾十個寺人侍女。”他將寺人侍女都叫了來,讓他們將狼皮發給眾人,然後對寺人侍女大加褒獎,許以重賞,眾寺人侍女見主人明白他們的功勞,心中甚喜,便覺辛苦也算值得。伍封還有些不放心,與楚月兒舉火到各帳中去瞧,吩咐眾人晚間涼時便在帳中生火取暖,因為缺少火盆,要小心火燭。

次日早上庄戰與胡弦兒來行拜見長輩之禮,伍封和各位夫人都準備了珍玩玉器賞給二人。如此休息了十餘日,已到了秋天,果然天降大雪。此地一到秋天,入晚便涼,常有八月飛雪之事,伍封一眾果然在八月天便遇到了下雪。這一下雪,狼湖便冷冽之極,好在眾人身上的狼皮裹在身上甚暖,各帳中每晚又生火,還算暖和,又有常備的“龍涎香”保護手足,不至凍傷。

將牛羊盡殺了,製成肉脯,這日終於起程。動身之前,伍封將眾人招集起來,道:“這一路冒風雪而行,路程甚是艱難,犯了兵家大忌,但因時間緊迫,不得不為。一路上大家要小心謹慎,切不可擅離大隊,如要稍離,須得三人陪同,並讓大家知道。”眾人齊聲答應,拆帳收拾,戰馬上鞍鞴,鮑興和圉公陽怕馬凍傷,將特意準備的裹腹的厚布扎在馬肚帶之下,又將戰馬小腿上都裹了厚葛,眾人手足都用狼尾包着,輜重放在兵車之上,向東進發。

八月飛雪並不長久,雪只下了數日便至,不過這一路上雪地濘泥,兵車十分難行,每日行程最多也只有五六十里,有時一天行不到十里去,十分緩慢,一連行了多日,秋風愈見冷冽,好在準備得充分,一路上倒沒有什麼傷亡損失。每遇到東胡人的材寨便入內休息,有速也台的虎牌,又有胡人勇士為前驅,沿途東胡人對伍封一眾自然是十分殷勤。就這麼蜿蜒行了兩個多月,行了一千餘里,沿途由荒涼平野漸見樹木,估計已經越過了南面的千里沙漠,轉往南行,沿途樹林越來越多。

這日終於到了莽莽森林之地,已經出了胡人的地頭,到了肅慎族的地方,正是大雪紛飛,眼見要立冬了。

伍封見所處這片林子甚大,大都是合抱粗細的大樹,粗的是松樹、細的是楛樹。傳令在林中避風處紮營,眾人立木撐帳,掃除厚雪,斬松枝生了百餘堆火,將地上燒得幹了,覆上筵席,立鼎架鑊,煮水造飯。鮑興等人用長銅鏈在避風處圍了個放養戰馬的圈子,將戰馬卸開肚帶,周圍燃上火堆,再喂草料。小鹿帶十餘騎在附近巡視了一番才回來,放馬入圈。

眾人每日立營設帳慣了,是以很快就紮好了營,等各帳中暖意生起時,庖人也弄好了飯食,伍封行軍之中,只許士卒飲一爵酒解寒,不許多飲,今日見是立冬,遂賜各帳一瓮酒,便聽各帳中立時熱鬧起來,伍封往各帳走了一圈,向眾人敬酒。用飯之後,各在帳中休息。

睡至夜深時,伍封忽覺楚月兒坐起身來,睜眼笑道:“月兒就起身么?”楚月兒嘆了口氣,道:“先前夢見了柔姊姊,問起小鹿兒去了哪裏,我可答不出來。”伍封心中微覺酸楚,點頭道:“是啊,小鹿兒一天沒消息,我們便放不下心來。”二人對視一眼,再無睡意,索性着甲掛劍,起身巡營。夢王姬驚醒問道:“怎麼?”伍封小聲道:“你們自睡,我和月兒出外瞧瞧。”

二人出了帳外,見營火仍燒着,輪流夜守的士卒正圍坐火旁。在營中走了一圈,伍封對士卒道:“你們仍這麼坐着,我們出營外瞧瞧。”雖然他不曾說過,其實他總想什麼時候忽然見小鹿出現在面前,楚月兒知道他的心情,看了看外面的山林,道:“我們到林中走走。”二人出了營,在林中閑步走着,楚月兒忽然道:“夫君,林中似乎有簌簌之聲,不是猛獸,便是敵人。”伍封吃了一驚,細聽了一陣,只聽見夜風吹得林響,哪裏聽得到其它的異聲?不過他向來信服楚月兒的耳力和眼力,跟着楚月兒往林中走。過了一會兒,伍封也聽見林中確有聲息,與楚月兒緩緩向發聲處摸過去,行不遠處,便見前面不遠處黑乎乎有十餘人,正偎在一起避寒。

伍封心忖這大寒天的,怎麼有人躲在這裏?先前紮營之後,庄戰曾帶人巡視過,並無異狀,這些人想來是其後來的。若想偷營,又怎會只有十餘人?若不想偷營,躲在這裏幹什麼?

正尋思着,楚月兒扯了扯他,伍封隨她藏在一株大樹之後,便聽“嗖”的一聲,伍封以為這箭矢是對自己而發,旋覺方向有異,便聽一人悶哼一聲,原來這箭矢由林中射來,射的是這偎在一起的人,當下有一人中箭倒地。

眼下敵友難明,伍封和楚月兒也不敢出去插手,只是循箭矢破風之聲的方向找去,行了四十餘步外,見有五人正張弓搭箭。林中黑乎乎的,他們居然能放箭射人,這眼力可非比尋常。伍封想了想,輕捏楚月兒的小手,二人忽地竄了出去,雙手展動,五指攢發,片刻間將五人肩井要穴點了,這五人立時動彈不得。

這時,鮑興聽說伍封出營,帶了一隊人舉火而來保護,那十餘人發出驚呼之聲,紛紛要逃,卻盡數被鮑興等人拿住。伍封將鮑興叫來,讓他將這五個被點穴道的人也帶回營去。

入了鮑興的營帳中,鮑興押着這些人進來,伍封細看過去,見那射箭的五人都穿着豕皮衣服,頭上繫着髮辮,鮑興由那五人身上解下木殳、弓箭,遞上一支箭給伍封,道:“龍伯,這箭矢古怪。”這箭用楛木為桿,青石為鏃,石頭磨得十分尖利,一看便知道是不甚開化之族所用。再看另外那十餘人,都是中原人的打扮,縮成一團。其中一人看起來有些面善,似乎曾經見過。

伍封盯着那人看了許久,見他胖乎乎地裹在犬毛之中,儘力躲閃着自己的目光,雖是大寒天,臉上卻油乎乎的。楚月兒道:“夫君,這人是長笑坊的許衡。”伍封立時想起這人來,當年遲遲到臨淄找他,幾乎被田政和許衡所騙。後來此事泄露,許衡被晏缺責打之後,自己再未見過此人,也從來未將他放在心上,想不到今日會在這北地風雪之中再見。雖然許衡也是齊人,但伍封心下對他十分厭惡,絲毫沒有他鄉遇故知之感。

伍封向那五個穿豕皮衣的人問了幾句話,這五人口中嘰嘰呱呱,誰也聽不懂說什麼。伍封心忖:“這是肅慎人的地方,莫非他們是肅慎人?”想起夢王姬學問通天,又懂異族言語,她曾說會肅慎語,便讓鐵勇將這五人帶走,等夢王姬盤問。

伍封皺眉問道:“許衡,你怎在這裏?”那許衡道:“小人被晏老大夫責罰后,閭丘明的兒子閭申三番幾次帶人來索要長笑坊。小人見得罪了大將軍和鮑家,田政又失勢,不敢再留臨淄,只好與張平約好,帶着族人北上到燕國,那長笑坊便被閭申奪了去。”伍封許久未聽見有人稱他為大將軍了,此刻想起當日為鮑琴、鮑笛出氣的事,微微笑道:“那張平可是臨淄的契約官?”許衡道:“是。小人們到了薊都,千方百計也開了個長笑坊,來坊中的燕人官兒不少。這事被世子克知道了,帶人拆了長笑坊。大將軍,小人……”,鮑興在一旁道:“眼下龍伯爵位高多了,是天子親賜的龍伯。”許衡忙道:“是,龍伯。”伍封笑道:“怎麼叫都是一樣的。”

原來,燕國世子姬克為人寬厚,只是將許衡和張平責罰,並沒有趕他們出薊都。那張平向來頗窮,才會依附許衡,許衡本來有不少錢財,但先後在臨淄、薊都這麼一弄,錢財盡失。幸好許衡在臨淄的長笑坊有甜甜、香香、艷艷三女,俱有美色,一路也帶到薊都,設法嫁給燕國薊都司馬姬非為妾,靠姬非接濟,許衡和張平總算沒有餓死。這二人不懂它技,又各有家小,數年間日子甚窘。許衡在薊都過不下去,便央求司馬姬非為他們覓個差事。姬非這人頗懂商營,一直以來與代人有貨貿關係,善與胡人打交道。眼下代國滅了,姬非便想與東胡、樓煩、林胡商貿,用漁鹽酒麴由胡地換些牛馬皮毛,再銷中原獲利。

伍封聽到此處,想起一事來,問道:“當年‘海上龍王’徐乘與代國之間來往不斷,中間全靠一個燕人官兒保護,是否便是姬非?”許衡點頭道:“便是他了。姬非是燕君之弟,在燕國勢力頗大。他見小人有心,便準備了美酒、漁鹽、酒麴、銅兵若干,讓小人押往胡地做生意。不料出了燕北,便遇到肅慎人,財貨盡被奪去。小人們一路逃走,才到了此處,幸好遇到了龍伯相救。這十餘人都是燕人士卒。”

伍封點了點頭,道:“原來如此。咦,這事不大對頭,姬非身為薊都司馬,生意絕不會小了,他怎麼不派士卒沿途保護?”許衡道:“姬司馬派了五百士卒保護,不過肅慎人擅長偷襲,士卒被肅慎人打敗,急切之間,小人與張平也失散了。”伍封手中把玩着那支木箭,訝然道:“肅慎人如此厲害?他們兵器不良,族人也少,怎敢從燕人手上奪物?”許衡道:“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龍伯大可以問問這五個肅慎人,噢,他們這肅慎話小人可不識得。小人們一路逃來,車馬都在林中藏着,還有二十多瓮美酒,小人願意獻給龍伯。”

伍封笑道:“這些美酒非你之物,你怎好拿來送人?”許衡怔了怔,道:“這個……,龍伯既然救了小人一命,小人自當孝敬。姬非對小人頗有器重,這點事情必不會責怪。煩龍伯派人隨小人去取來。”伍封讓鮑興帶些人隨他去,看着許衡出帳,又向其餘燕人問了幾句,所答與許衡相似。伍封沉吟片刻,讓人將這些燕人帶走,並將庄戰和遁者叫來,向他們細細吩咐。

過了好一會兒,鮑興與許衡等人回來,果然帶來了十餘兵車,還有輜車二十餘乘,車上除了布葛、漁鹽、兵器之外,還有二十個大瓮。許衡道:“這大瓮中所盛都是美酒,龍伯要不要嘗嘗?”伍封見這大瓮也是伍家的“須惠陶器”,順嘴問道:“這大瓮從哪兒弄來?”許衡道:“這是薊都陶坊之物,似是龍伯家產的陶器。”

伍封讓人將大瓮搬下來,走近大瓮,見有個大瓮上面繫着青絲,走過去看了看,順手去揭瓮上的土封。忽聽“喀嚓”一聲,大瓮碎裂,一道青光由瓮內射出,直射伍封小腹。這青光快捷凌厲之極,來勢之快,遠勝於高手刺出的一劍。

伍封暗暗吃驚,只因胸口離大瓮只有尺余,躲閃不及,猛揮手擊下,這青光甫貼着伍封的甲片便被擊落。隨着青光閃過,一條人影由碎瓮中躍出來。這人一手揮着精鐵短匕,短匕直扎向伍封胸口,另一手拿着連弩,怪不得先前那一道青光格外凌厲,自然是由連弩射出來。

伍封喝了一聲,伸手向那人抓過去,一抓即着,那人被伍封一把擒住肩井,短匕刺了一半便跌落地上,剛揚起連弩想再射,伍封的手指又點在其另一邊肩井之上,全身酸麻,連弩也墜落。與此同時,便聽瓮碎之聲不絕,許多箭矢由瓮內射出來,全都射向伍封。楚月兒身形展動,擋在伍封身前,長劍如飛,將箭矢一一擊落。等瓮中的人剛剛現身,便被庄戰與遁者盡數刺傷雙臂,短匕連弩盡數落下,一一被擒。幸好他們的連弩都是向伍封發射,若射向庄戰等人,因離得太近,箭矢又疾,楚月兒身法再快也趕不及盡數擊落,庄戰等人必定會被箭矢射中。

火光閃爍之下,伍封看着手上擒住的這人,暗暗吃驚,原來這人竟是幾番落在伍封手上的越人樂靈!伍封愕然道:“樂靈,原來又是你!”樂靈面如土色,哼了一聲。伍封將他扔在地上,嘆道:“雖然在下早有防備,看着大瓮便覺有異,卻料不到瓮中的竟是你們!自然也料不到你們會用連弩暗算!這連弩用於近戰,其機動之處更勝過你們越人的神弩。幸虧在下這兩年武技大進,月兒反應又快,否則明知道刺客在瓮,也會被咫尺間發出的勁弩所傷。”樂靈不住掙扎,但他被伍封點了兩邊肩井,絲毫動彈不得,臉上露出極為驚訝和恐懼之色,道:“你用什麼邪法?”伍封並沒有理他,趁遁者上來將樂靈牢牢捆綁之時,向周圍看去,只見刺客連樂靈在內共十人,此刻也被一一捆住,他們手中的連弩雖可連發三矢,可大多隻發出一矢來便被制住,還有二人連一矢也未及射出。小鹿小心檢查剩下的十個大瓮,裏面卻都是美酒,並非異狀。

那許衡早嚇得渾身發抖,伍封微微笑着,緩緩道:“許衡你當真大膽,竟敢騙我。你以為我們營中沒人識肅慎言語,便敢胡言亂語么?”雖然是大寒天,許衡卻滿臉油汗冒出來,道:“龍伯懂肅慎言語?這個……,小人可沒有……”,伍封道:“姬非敢與胡人做生意,自然不是傻子,他怎會在大雪天派你們上路?單是這一點,便足見你所言不實。你說有物什藏在林中時,我便疑心其中有詐,作了提防,只是萬萬沒有想到刺客竟是越人!”

許衡知道不妙,大叫一聲,轉身急跑,卻被鮑興大斧揮過去,“嚓”的一聲,將許衡的雙腿斬下來。許衡發出一聲極為痛楚的慘叫,倒在雪地上,血流滿地,他在地上翻來滾去慘叫,聲震營中,等鮑興拖着斧子上前時,這人已經漸漸停止了翻滾,再過片刻便死在雪地上。楚月兒見此情形也暗覺心驚,想起那王子姑曹來,當日也是被小鹿一劍斬落了雙腿。鮑興手上的斧子向來不知分寸,如今武技長進了不少,這一斧終能手下留情,不過還是沒能留下活口。樂靈等人在營火下見到許衡的如此慘死之狀,都嚇得心驚膽戰,面色慘白。

伍封道:“將這些傢伙都押到帳中來。”眾人入了帳,伍封細細審問樂靈。樂靈見事已至此,只好如實以告。

原來,樂靈被文種派出來,數番暗算伍封不得,在成周殺了南郭子綦一家后,便回越國。年初越王勾踐準備伐吳,文種卻耽心伍封得吳民之心,武勇兵略又高明,恐他來援,遂派樂靈往燕國行刺。按文種之謀,料定伍封必過燕國,原準備讓樂靈在燕國薊都行刺。樂靈趕到燕國薊都,因要等好些天,遂闖入一間陋宅,想殺了宅中人暫居。偏巧這宅子是許衡和張平所居,他們入宅之後,見裏面人少,暫未殺他們,將他們留下來服侍。許衡在齊國時結交權貴,家財豐足,如今落入如此光境,自然是憤憤不平,時時與張平說起臨淄之事,深恨伍封。這話被樂靈聽到,遂告訴他們自己是為了行刺伍封而來,許衡和張平大喜,樂靈又許他們事成之後同回越國,請越王封以顯官。

他們多日商議,以為在薊都行刺甚難,除了伍封的家勇外,燕國必定派大批士卒保護伍封,刺客難入。後來才想出這個法子,想趁伍封在行程疲憊之中動手,因伍封好飲酒,故而以美酒為餌。雖然他們知道伍封身手高明,就算面對面也難得手,但他們有連弩在手,反覆試驗,知道靠此物行刺必能得手,是以極有信心。許衡便去找姬非,說是要往胡地做生意,請他派些人手保護。姬非礙於三妾之面,派了二十個士卒跟着。那些貨物都是樂靈等人的輜重,大瓮是在薊都的伍氏陶坊中新購。其實他們並不想真要士卒保護,只是有這些士卒,便能通行燕境。一路上許衡又對燕卒說,這貨物其實是姬非的,顧忌被其他燕臣知道,才會打着自己的幌子,燕卒深以為然,是以一直蒙在鼓裏。樂靈一眾扮着從人隨行,等到了這附近時,許衡借故將他們趕走,其實是悄悄將他們藏入早已經準備的瓮中。

本來這事情頗為機密,不知道怎麼被幾個肅慎人盯上了,他們怕多生枝節,不願意與肅慎人衝突,一路躲着,只想等到天光,假意西行而入伍封營來。到時候許衡假意求伍封帶他回臨淄,再順理成章將酒獻上。明日正是新春,伍封營中必然要飲酒,行程之中見了這美酒,高興之下怎疑有它?是以必然中計。那綁着青絲記號的便說是最好的酒,誘伍封親往揭封,樂靈身手勝過屬下,藏在其中便好暗算。

眾人聽在耳中,暗覺駭然。這計謀設想十分巧妙,一來時間把握得好,二來根據伍封好酒的脾性,三是躲在瓮中以連弩暗算極易得手。是以伍封雖然已經有了防備,猜到瓮中有刺客,仍然幾乎被箭矢所射。若是沒有防備,必會被他們得手無疑。

伍封沉吟道:“你這計謀極好,在下當真佩服之極。只是這不似你的本事,否則也不會在絳都失手。”樂靈面帶慚色,道:“這身藏瓮中以連弩暗算之謀是文大夫早就定下來的。是以我們離開越國之前,文大夫便請陳音特製了十枝鐵臂連弩,比尋常連弩小了一半,也輕了一半,威力卻是一樣。短匕也是特製上,不瞞龍伯說,短匕上面淬了劇毒,只要被碰傷一點皮肉,見血封喉,中者立死。”伍封暗暗心驚,嘆道:“文種這人當真是可怕得很!不過有一點甚奇,文種怎知道在下會繞道胡地?這事連在下事先也沒有想到,純是被迫而行,越人在數千里之外怎能預計得到?”樂靈搖頭道:“這個小人便不知道了。”伍封問道:“那個張平去了哪裏,怎未見着?”樂靈道:“這人先前在林中時,被肅慎人射了個正着,死在雪地上。”伍封想起肅慎人在林中射出一箭,有人應聲而呼,將這些人擒回時,雪地上的死人便沒有去搬,想不到那人便是張平。

伍封想了想,又問:“你們為何要殺南郭先生一家?他到底知道了什麼秘密,竟會招惹你們去行刺?”樂靈道:“這個小人也不知道,不信龍伯可問小人的屬下,那日他們也在。小人只是奉命行事,不過這事情定與董門有關。”伍封見他回答得甚是爽快,嘆道:“在下幾番放了你,你卻是陰魂不散,這一次……”,楚月兒道:“夫君!”伍封知道她的意思,是怕他一時心軟又將樂靈放了,忘了南郭子綦一家的大仇。嘆道:“你若沒有殺南郭先生一家,在下這次定會放了你,你雖是奉命行事,在下也只好……,唉,可惜!”樂靈道:“小人數番被龍伯釋放,心中感激,知道這事必無幸理。只是小人想死個痛快,龍伯只須用那淬毒的短匕在小人身上輕輕一割就成了。”

伍封點了點頭,向鮑興使了個眼色,鮑興帶十名遁者將樂靈等人提了出去,好半天才回來,向伍封道:“龍伯,小人已將他們的屍體埋入林中深處。”他抓着一大把短匕鞘子,自然是由樂靈等人身上搜出來。庄戰將繳得的連弩、箭矢、短匕、佩劍、佩刀放在地上,伍封順手拿起一枝連弩,見桿枝是用硬木打造,弓臂和弓弦用的是精鐵,是以格外有韌性,入手甚輕,體形又小,竟可放入大袖之中,不禁贊道:“陳兄這製造弓弩的本事越來越高明了,這十枝鐵臂連弩委實妙絕,可算寶物!他們不用神弩而用連弩,想是文種特意讓陳音所制來對付我們,日後我和月兒便用這弩。”又看那些短匕通體用精鐵打造,刀刃藍印印發出寒光,質地之佳遠勝自己當日從夫余貝藏寶中所得,也細短少許,鞘子都是蛇皮包着硬木,看來格外精緻。佩劍是越國的“步光”鐵劍,佩刀是越國的直脊鐵刀,都是難得的良兵。

楚月兒道:“夫君,這些短匕、鞘子、連弩、箭矢、佩劍、鐵刀,我拿去瞧瞧,設法解了短匕刃上的毒,鞘內必沾了些毒,也須解了才好使用。”伍封點頭道:“那些美酒你也得瞧瞧。”楚月兒笑道:“那是自然,那些葛布、漁鹽、兵器甚至兵車、馬鞭,只要是樂靈帶來的東西我都得瞧瞧。”她讓鮑興等人將連弩等物拿着跟她出去,細細檢查解毒不提。

營中如此鬧騰,尤其是許衡的慘叫聲,自然是驚醒了營中所有的人,此刻雖然已經是卯時之尾,依然天黑,不過大家都起身忙碌,準備新春喜慶。

這時夢王姬走進來,道:“夢夢與那五個肅慎人談了許久,原來他們是肅慎族長阿蘇拉派來迎接我們的,我已經安排他們用飯休息。”伍封奇道:“肅慎人怎會迎接我們?我們可與他們沒甚交情啊。”夢王姬道:“前些時,夫君的外父玄菟靈法師由朝鮮回到萊夷,見了你的帛書,是以知道我們繞道,此刻他已經到了肅慎人的寨中。”伍封點頭笑道:“外父與肅慎人頗有交情,當年還曾學過肅慎人的養豕之法,我聽外父說起過這事情。”夢王姬道:“肅慎人離此地約有四五日路程,明天可趕不及向玄菟法師賀春了。夫君,這刺客是怎麼回事?”伍封向她詳細說了,夢王姬道:“怪不得!阿蘇拉派了十個肅慎人來,路上遇到樂靈和許衡一眾,言語不通,樂靈等人又做賊心虛,殺了其中五個。不料肅慎人甚為強悍,雖然只有五人,也悄悄跟上來報仇。”伍封道:“這肅慎人看來可得罪不得。”

夢王姬問道:“文種怎會料到我們會行此路徑?年初樂靈動身之時,我們還在絳都哩!”伍封道:“是啊,他們也沒有飛鴿傳書。”夢王姬沉吟良久,道:“莫非文種早知道支離益會沿途劫殺我們?”伍封心中一動,道:“是了,必定是如此。說不定支離益與越國之間早就互通訊息,甚至知道文種已經派了刺客來,是以他一面行刺,一面將我們趕往北地。就算他行刺不成,也知道樂靈在我們前面等着。”夢王姬道:“以支離益之能,或已經看出代國終究敵不過趙氏,或是因代國太過貧瘠,不足與中原諸國抗手,是以置手東南一角。這事可以理解,但夫君不是說過吳國的顏不疑是支離益的門人么?按理說,支離益應助顏不疑掌握吳國才是,怎會相助越國?”伍封越想越覺得奇怪,道:“這裏面必定大有緣由,南郭先生一家被殺只怕也與此有關,可惜那樂靈也不知道,否則必會說出來。”伍封與夢王姬尋思良久,隱隱覺得有個極大的秘密快要想出來,只是中間差了一點點關鍵的東西,才會猜測不透。二人入了睡覺的暖帳,夢王姬幫伍封卸了衣甲,換上雪熊裘衣,這時春夏秋冬四女早已經起身,她們各有所司,忙了一陣都入帳來。

此刻已經天明,便聞滿營酒肉之香,只因營中下人較少,伍封讓侍女們都去幫手準備宴飲之事。楚月兒抱着鐵臂連弩和短匕入帳來,滿面笑容,道:“除了短匕之外,其餘物什都乾淨得很,不過匕刃和鞘子的毒已經被我用藥清除了。”伍封贊道:“月兒不僅是神醫,還是毒王,為夫敬佩之極。”楚月兒格格笑道:“月兒離神醫之境界還差得遠了,毒王這名字也難聽得很。”夢王姬笑道:“那便叫藥王好了,說起來,天下間要論用藥,神醫只怕也沒有月兒熟悉毒藥的使用和清解。”春夏秋冬四女見楚月兒仍穿着衣甲,幫她卸甲換裘。

伍封將鐵臂連弩和短匕給眾女各發了一件,道:“今天是新春,為夫身邊沒啥好東西,恰好越人送了這些連弩短匕來,比我們以前的要好,便各拿一件好了。”他將腿幅內原先的短匕拿出來,換了這一柄新得插好。眾女見這短匕的確不錯,也將原先的短匕換了下來。夢王姬不諳武事,也學着將短匕插入腿幅。

他們鬧騰許久,此刻妙公主才醒來,懶洋洋道:“大寒天的,怎麼不多睡睡?”這妮子向來貪睡,如今身為人母,仍是不改這習慣,伍封見她在大被中捂得滿臉紅撲撲的,上前捏了捏她微翹的鼻子,笑道:“快起來吧,我有東西送給你。”春雨和冬雪上前服侍妙公主着衣盥洗,伍封將連弩和短匕給妙公主。妙公主拿在手中把玩,道:“怎麼突然間多了這些東西?”原來昨晚如此吵鬧,她卻絲毫未醒,伍封不住搖頭,笑道:“像你這麼睡法,哪天被人夢中抱走只怕也不知道。”妙公主笑道:“有你在我自然睡得安穩啦。”她將短匕還給伍封,道:“這短匕不如我那‘魚腸刀’,不要了,連弩卻甚好。”

夢王姬這時順手拿起鐵臂連弩,扳了扳鐵弦。伍封見她扳弦頗為輕鬆,奇道:“這連弩雖小,卻是鐵臂鐵弦,上弦可要些氣力,王姬文弱得緊,怎麼也能拉動鐵弦?”夢王姬笑道:“夢夢習‘坐忘’之術已久,力氣長了些,有何稀奇?”伍封搖頭嘆道:“這力氣可不是只長一些便做得到的,怪不得那日見你飛打海貝將支離益迫退時,還有些手勁。既然王姬能拉動弦,日後除了勤練飛錢絕技,再學點射藝也好,總要活動活動,別整日坐着看帛書。”夢王姬點頭道:“這也說得是,孔子所教六藝中便有射藝,夢夢原該學學。”妙公主瞥了伍封一眼,接口道:“軍中有樣鹿皮套子是射手常用的,拉弦便不會傷了手,一陣我給王姬找一套來。”伍封想起那日妙公主教遲遲射箭時,自己見遲遲手上紅腫、責怪妙公主未教她用鹿皮指套的事,嘆了口氣,旋又笑道:“這丫頭話裏有話,還記恨我哩!”妙公主笑道:“嘻嘻,我怎敢呢?”

眾人將連弩放在隨身的鹿皮革囊中,秋風將剩下兵器收好,眾人又說話好一陣,一起到大帳中去。這時,眾家臣帶着遁者、鐵勇、倭人勇士、胡人勇士、寺人、侍女、胡人夫婦依次入帳,向伍封等人賀新春之喜。雖然途中金帛不太多,伍封仍然一一褒賞。伍封又賜給庄戰、胡弦兒、商壺和田力短匕、鐵臂連弩,還給了胡弦兒一口“步光”鐵劍,道:“我看弦兒身手敏捷,小戰無事時可教她些劍術,也好防身。”再將那五個肅慎人叫上來,賜以酒肉,讓他們在大帳與自己一起宴飲,那些燕人士卒也賜以酒肉。

飲間伍封向肅慎人問了些習俗,對這燕北小族有了些大致了解。夢王姬道:“肅慎人不懂青銅製器,以楛木青石為箭,善獵狩,精射技,以鳥為圖騰,不論男女皆留髮辨。雖然不太開化,但他們居於燕北林中,少有戰事,倒也平安無事。”伍封問道:“聽說他們善養豕,族中以豕肉為主,其養豕之法與中原不同,豕生長甚快,這法子可得學學。”妙公主笑道:“看他們身着豕皮,便知道族中豕多。”楚月兒嘆道:“王姬連肅慎言語都懂,委實難得。”伍封笑道:“是啊,我聽那胡語、巴蜀言語還順耳些,這肅慎言語就難懂得多了。”

夢王姬笑道:“肅慎言語近乎朝鮮語,不算很難的,最難的卻是東海上扶桑之國的言語,那才是最難學的。當年有一隊扶桑人在海上飄落燕地,燕國送往成周,夢夢向他們學過扶桑言語,好生難學。”伍封咂舌道:“王姬都覺得難學,想來這言語太過古怪。這扶桑言語學來有啥用?”夢王姬正色道:“這不是用不用的事,人多學些東西總是好的,譬如夢夢學的胡語、肅慎語似乎無用,可這一路來多少還用得上一點。人若要到使用某方法時才去學,便已經晚了。何況學習言語有增於人之智慧,還是很有用的。”伍封點頭道:“王姬言之有理。”妙公主好奇道:“譬如這‘酒’,扶桑人怎麼說?”夢王姬笑道:“酒叫‘沙可矣’。”楚月兒笑道:“‘夫君’怎麼說?”夢王姬道:“歐豆。”眾人忍不住笑,一起瞥着伍封。伍封皺眉道:“我怎麼成了豆?‘夫人’怎麼說?”夢王姬笑道:“資馬。”伍封愕然道:“雌馬?”夢王姬笑道:“不是雌馬,是資馬。”伍封哈哈大笑,道:“我是‘豆’,你們卻是‘馬’,也好不到哪兒去。‘月兒’又叫什麼?”夢王姬道:“若是指天上之月,‘月兒’叫‘資克矣’。”楚月兒搖頭道:“唉,難聽得緊。”眾人笑成一團,夢王姬笑道:“若要好聽的,扶桑似乎沒有國、也沒有家,自然也沒有公主,不過身份高貴的女子可以稱姬,扶桑有一種花甚美,白中透紅,晶瑩如玉,扶桑人叫木花,月兒面如桃花,又是楚國公主,便可叫‘木花姬’”。楚月兒喜道:“這名字倒好聽。”

宴飲了整整一日,眾人向夢王姬學些簡單的扶桑語互相打趣。不料此後形成習俗,伍封和眾女閑來無事,便向夢王姬學數句扶桑語,互相裝模作樣地說上幾句,以此為樂。

次日,伍封將燕卒先放了回去,眾人拔營起身,有五個肅慎人為嚮導,便不用在山林中摸索,第五日到了一個大的村寨,一個肅慎人先去報訊,一會兒后,一大群人由寨內迎出來,為首的除了玄菟靈外,還有肅慎族長阿蘇拉。這阿蘇拉年紀在五十歲上下,頗為彪悍。

伍封一眾人盡皆下馬,向玄菟靈施禮。玄菟靈忙道:“呵呵,這可不敢當。”將伍封向阿蘇拉引見,阿蘇拉笑道:“龍伯名聲遠播,俺們肅慎人也早就由燕人處聽說了。”伍封見他說的也是中原言語,心中甚喜,道:“都是一點虛名,何足掛齒。”他拿了兩柄短匕和一口“步光”劍、一口鐵刀,短匕交給玄菟靈和阿蘇拉二人,鐵劍送給玄菟靈,鐵刀送給阿蘇拉,道:“些許禮物,權當見面之禮。”他向肅慎人打聽得明白,這阿蘇拉擅長使刀,不過族中只有數口青銅劍,甚不稱意。玄菟靈接過短匕鐵劍,笑道:“封兒有心。”肅慎族連青銅兵器也極少,阿蘇拉見這兩樣鐵兵自然十分喜歡,愛不釋手,把玩了許久,將短匕和鐵刀插入腰中,笑道:“龍伯可知道俺這性子,俺自小便喜歡廝打,愛舞刀弄劍。”

巫金帶着遁者上前拜見玄菟靈,他們是玄菟靈一手養大教誨,感情自然是格外不同。

阿蘇拉十分熱情,讓族人將伍封部屬引去休息,自己和玄菟靈引着伍封與其妻妾入了中間的木室。這木室與中原人造法不同,中原人以土木相建,肅慎人卻都有粗木橫着排好,再用數根粗木豎在兩邊夾着,灌以膠土,是以木牆甚厚,一小半埋在地里,地上用厚土墊高,便不怕雪融后灌入室中,以致木室甚高。

室內正中用數寸高的土圍了一個大圓圈,內放大樹根數個,正燃着大火,烤着數只肥豕,使木室內濃香四溢,又頗有暖意。他們這地上也用筵席,與胡人的厚氈相似。阿蘇拉帶着眾人圍坐火旁,族人拿上大瓮罐來,內中盛着雪,伍封等人學着玄菟靈和阿蘇拉的樣子,將手插入雪中,雙手互搓擦乾淨了手。

肥豕膏脂不住下滴,雖然底下有個瓦盆接住,但仍有不少滴入火中,濺起一團團火苗沖得老高。阿蘇拉道:“本來這肥豕要先用人手撕開分食,但你們中原人肯定不大習慣。”他由腰中拔出那柄短匕,將刀刃在火頭上晃了晃,一手抓住豕耳,用短匕在豕面上割下一大片肉來,遞給伍封。肅慎人好客,以豬面肉為美味之處,伍封忙接過來。阿蘇拉將另一面割給玄菟靈,再分割腰腿,一一遞給夢王姬諸女。

眾人見他如此盛情,心忖這肅慎人的確好客。阿蘇拉道:“俺們本也有酒,只是這酒味甚烈,多半不合你們口味,聽聞龍伯途中有酒,只好借用。”伍封見他爽直之極,忍不住大笑,讓人取了兩瓮酒來,旁邊服侍的肅慎人將酒倒入瓦碗送上來。

阿蘇拉這才再割了一大塊肉,抹了少許青鹽在肉上,食肉飲酒,贊道:“龍伯這酒委實美妙,用來配豕肉是最好不過。”眾人飲酒食肉,便覺身上暖意上來。玄菟靈笑道:“我每過燕國,必定要到族長處來坐坐。族長豪爽直率,我最是喜歡。”伍封笑道:“是啊,這幾年我四處走動,除了中原諸國和萊夷九族外,還見過越人、秦人、巴人、蜀人、林胡人、東胡人、樓煩人,便以胡人、樓煩人和肅慎人豪爽,而族長之好客卻更是與他族不同。”

阿蘇拉笑道:“俺們這肅慎族人少,好在處在北地林中,與外人極少接觸,除了些許燕人外,幾乎未見過其他人。俺還不是族長時便認識了法師,這中原言語便是向法師學的。這麼多年來,法師在族中來來往往,族人可尊敬得很。既然龍伯是法師的愛婿,自然是俺們的貴客。”伍封心道:“原來你歡迎我並不是因為我的原因,而是看了外父的面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是啊,這都是因為外父的金面。”心忖這阿蘇拉坦率之極,換了其他人必不會當面這麼說,就算是答里奇和速也台也不會如此。

阿蘇拉笑道:“此刻俺對法師感激得很。”玄菟靈愕然道:“這又是為什麼?”阿蘇拉道:“龍伯的各位妻妾美若天仙,若非法師之故,只怕一輩子俺也難見到這許多美人兒。”大凡這女人被人稱讚美麗,都會感到高興,眾女覺得這阿蘇拉頗為有趣,不禁微笑。伍封得意道:“是啊。”忽見玄菟靈眼中閃過一縷悲戚之色,心知他必定想起了遲遲,轉過話頭道:“外父怎麼會到肅慎族來?”

玄菟靈細說其故,原來他與被離在朝鮮過得十分自在,前年初善阿盧帶着樓煩族人在朝鮮邊境搶掠,朝鮮王請玄菟靈截趕。玄菟靈與被離帶着士卒到邊境上來,將善阿盧趕走。玄菟靈見善阿盧一路往南而逃,不好帶士卒越境,便讓被離將士卒帶回,自己帶十個遁者悄然尾隨在善阿盧之後。善阿盧沿燕代邊境南下,到了河水邊上駐紮。此地在齊、燕、晉三國之界,是以這三國怕被它國誤會,都不敢輕易動兵。玄菟靈見樓煩人並無異動,便抽空回了萊夷一趟,住了數日。正好伍封的帛書傳來,玄菟靈得知伍封繞道北地,便趕往燕國,想見伍封一面后回朝鮮,后見齊軍有異動,才派了遁者回萊夷報訊,自己到肅慎來等候。

伍封問道:“齊軍有何異動?”玄菟靈道:“善阿盧在齊、燕、晉三國邊境騷擾,三國間使者不絕,互通聲氣。田豹帶了萬人西進,剿殺善阿盧,善阿盧只有千餘騎兵,怎敵得過田豹?是以往北而逃,入了燕境,田豹一路追上來,後來駐紮在燕國南境齊北交界之地、河水之北,草草築了一城,名曰河間。”伍封奇道:“齊兵一萬人在燕南,燕人怎會聽之任之?”玄菟靈道:“必是田恆派了使者到燕國,說明了追剿善阿盧之事。這善阿盧在北地胡來,受擾最甚的自然是燕國。既然齊人願意耗兵糧剿殺,燕國自然是樂得作壁上觀。不過燕國的薊都司馬姬非帶了三千人南往槐城駐守,想是也有提防。”

伍封奇道:“為了善阿盧這區區數千人,田豹便必如此大動干戈?只須與燕人約定夾攻,必可將這支樓煩人盡數剿滅。這河間城築得有些古怪。”阿蘇拉道:“說不定田豹是想伐燕,因此築城。”伍封點頭道:“此城若用於伐燕,自然是最好不過。只是眼下吳越戰事甚緊,一旦吳滅,齊國必然被兵,齊燕本來交好,田恆何必得罪燕國?”玄菟靈道:“我本來也以為田氏有伐燕之意,但見他們築城草率,必非為了長久之計,甚是納悶。後來四下打聽,善阿盧一眾人不知所蹤,居然不在燕境,我便在河間附近細細探察,才知道善阿盧帶着族人入了河間,與田豹打成一片。再看齊燕之間的地形,兩國以河水為界,兩國之徑非過河間渡頭不可,若有人由燕入齊,便得在河間上船。”伍封大吃一驚,道:“外父的意思是說,田豹這一萬人是衝著我來的?”

玄菟靈點頭道:“正是。眼下你在回齊途中,隨行又少,正是劫殺你的最佳時機,一旦讓你回到萊夷,便如龍歸大海,田氏想對付你便不易了。”妙公主忍不住道:“田恆怎有這麼大膽?若是傷了我們,上至天子、齊、楚,下至齊民恐怕都不會放過他。”夢王姬嘆道:“田氏怎麼親自動手?田豹大可以讓善阿盧出面劫殺,他再派人相助,得手之後,再將罪過推託在善阿盧身上,將他們一族殺了,別人還當田氏為我們報了大仇哩!”玄菟靈點頭道:“王姬說得不錯,必定是如此。”

伍封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他倒不是耽心田豹這些人,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圖謀,便有防備,不會讓田氏輕易得手。只是他怎也不願意相信,田氏竟然真地會向他下手。當日他救過田恆、田盤、田燕兒父子三人,又識破田政加害兄妹的謀划,自己千里迢迢將田燕兒送往晉國成親,對田氏一族大有恩惠,田恆怎忍心加害他?何況他還曾與田氏立誓,互不相害,言猶在耳,田恆竟然已經暗操兵戈了!這麼想着,伍封不禁長嘆一聲,黯然道:“田恆竟忍心殺我,這真是讓人難以相信!”

玄菟靈道:“田氏自割邑地,地域之廣還超過國君,五都軍權盡在其手,就算他不謀逆,別人也會懷疑他有謀逆之心。如今齊國臣屬大家盡數衰落,能與他一抗者唯有封兒。你是國君之婿,自然不會袖手旁觀,譬如說你回國之後,是否會設法消田氏之勢,以振君權?”伍封點了點頭,道:“那是自然。”玄菟靈道:“這就是了。田恆料定你必會如此,就算你與田氏私交再好,最終必然是水火不相容之局。田恆是個聰明人,按他的心思,與其日後與你爭鬥糾纏,還不如索性在你未防備時下先手。幸虧令堂早有所覺,叮囑我一路細心探查,才會得知田氏之謀。”

伍封沉吟良久,道:“彼眾我寡,我們女眷不少,又是長途疲憊,硬往南行那是自尋死路。”妙公主道:“既然田豹在河間,我們不過河間,在它處過河便是。”伍封搖頭道:“田豹深悉兵法,不在田恆之下。他兵臨河上,自然會派探子沿河打探,一旦見我們的行蹤,必然會大軍齊發。以田恆的老謀深算,除了田豹之外,說不定還有其他的人馬在田豹之後。”玄菟靈道:“正是。聽說田盤之妻恆素也善帶兵,此女也帶了一隊士卒開往齊北,駐在饒安一帶。”

楚月兒驚道:“恆素?她怎會……?”心忖夫君辛辛苦苦派人將田白送到畫城,有大恩於她,她怎會恩將仇報,翻臉不認人?伍封嘆道:“正因我們有大恩於她,恆素才會要殺我們。她殺我們之心,只怕更甚於田恆!”楚月兒旋即明白。恆素假裝生子,其實這兒子田白是田燕兒之子,是伍封大老遠由成周送去。她想保密此事,便有殺人滅口之心,那兩個乳娘一到畫城便死,自然也是因此之故。恆素能殺乳娘滅口,怎會想不到殺別人?

阿蘇拉見眾人臉色凝重,笑道:“回齊國之路又不止一條,此路不通,還有它徑可行,龍伯也無須耽心。至多龍伯回國之時,俺帶族中三千勇士一路護送,未必便怕了那個甚麼田豹。”伍封點頭道:“多謝族長盛情,在下已有定計,倒不必麻煩貴族勇士。”夢王姬道:“夫君想穿過燕境,由燕東海路而回?”伍封點頭道:“正是。”夢王姬道:“以我們與世子克的交情,由燕國假道、借船不難,只是這中間有兩個隱憂。一是田氏未必料不到我們會取它徑而回,是以燕境必有許多哨探,穿燕境而過,田氏必會知道,怕他們另有謀划。二是燕人的造船之技遠不及吳越,比齊國也大有不如,其船入海只怕難以遠行。”

伍封道:“這事我想過,第一件事好辦,只要世子克願意幫手,我們便扮成燕國士卒東去,可瞞過田氏耳目;第二件事,燕船用不上,我們的余皇可涉大海,只須飛鴿傳書,讓趙悅、展如將大舟駛往燕國海上,接我們回去。”玄菟靈呵呵笑道:“這倒不用傳書了,我已經派了遁者回萊夷,請令堂遣出大舟,在燕國孤竹東南的海上接應。此刻大舟早已經出發了罷。另外,我打聽到燕世子克與王姬有交情,也派了遁者到薊都,請世子克帶人在燕國邊境的寧城等候,還特意請他們託言他事,以免被田氏所覺。”

阿蘇拉皺眉道:“燕人不太信得過,那世子克一定不會與田氏串通么?”玄菟靈道:“他自然不會。就算他與封兒和王姬沒有交情,也必定欣然相助,須知這齊燕相交,齊強燕弱。兩國雖然一直有和盟,燕國不希望齊國太弱,以免少了南面這道屏障,但燕國也不欲齊國太強,否則又會大感威脅。只要封兒回國,伍封、田二氏必然激斗不休,內耗之餘,便無暇外顧,燕人便可安枕無憂。再者說了,封兒由燕國假道回齊,途中遇害,燕國怎也脫不了干係。是以我讓遁者巧加說辭,料那世子克必會相助。無終是世子克的邑地,只要世子克心知肚明,不去理會,大舟停在無終南面的海上毫無妨礙。”

眾人見他所慮有理,預先安排又恰當,無不佩服。伍封大喜,道:“外父設想周到,我們休息一晚,明日便往南去。”阿蘇拉忙道:“怎可如此之速?好歹也要在此多留數日。”玄菟靈也道:“我計算過日子,世子克要到燕北須有些天,封兒便在此地停留三五日,也好休整士卒。”伍封點頭答應。

次日一早,起身飲飯時,伍封未見到冬雪,奇道:“咦,怎未見到雪兒?”圉公陽在一旁道:“雪兒夫人一早起身,遇到族長,說了一會兒話,眼下正教族長刀法。”伍封愕然道:“怎麼雪兒與族長忽然熟絡至此?是了,眼下要去燕國,雨兒,你們是否要到家鄉去瞧瞧?”春雨黯然搖頭道:“我們家鄉可沒有什麼親人,否則也不會入宮服侍國君。”夢王姬道:“雨兒和雪兒家鄉在酉城,風兒與陽兒家鄉在孤竹,我們一路南下,正好路過,可去瞧瞧。”伍封慚愧道:“還是王姬心細,她們四人嫁我數年了,我卻不知道她們的家鄉。”

秋風愕然道:“我們何曾嫁夫君許久?那是在成周……”,春雨瞪了她一眼,旋又微笑。妙公主笑道:“你們在吳國時便嫁了夫君,那是夫君與展如比試水性的前一天,嘻嘻,怎麼自己反而不知道了呢?”秋風臉上微紅,“噢”了一聲。伍封看着妙公主,道:“公主,你這記性可不錯啊。”妙公主道:“那是自然。”伍封道:“那好,日後我們一路行程,路上所見你便要記下來,畫成形勢圖。我們那天下形勢圖可缺了燕北的地方,想是計然未派人來過。”妙公主點頭道:“這事容易,交給我便成了。”

眾人瞧着她“咦”了一聲。人人都知道妙公主是個懶蟲,不太愛動腦,這種畫圖之瑣碎事,料她必會拒絕,是以伍封開玩笑讓她來畫,不曾想她竟會一口答應,十分爽快。

妙公主笑吟吟走到外面,叫田力叫來,道:“田爺,我們那天下形勢圖沒有這燕北的地形吧?”田力點頭道:“是,小人正忙着記憶,日後畫出以作補充。”妙公主笑道:“以後我們所行之地,也煩田爺多多留心,這事兒夫君交給了我,日後我們便多多參詳。”伍封等人見她爽快答應下來,卻將這事兒交給田力,轟然大笑。田力笑道:“這是自然,小人畫好后,便請公主指點。”伍封在一旁笑道:“田兄,你給她瞧瞧還可以,千萬別讓她動手。”

玄菟靈進來,與伍封等人說話,道:“久聞王姬學問通天,聰明無比,昨日說幾句話,果然是言下無虛。”夢王姬道:“夢夢只是看了些簡冊,無甚新見,法師過譽了。其實法師才是清高睿智,高明之士。”玄菟靈又對楚月兒道:“月兒與封兒一樣,氣機內涵,想是武機大有長進了吧?”楚月兒道:“還算有些長進,不過夫君長進更快,一路上與劍中聖人支離益打了好幾仗,最後終讓支離益吃了個大虧。”玄菟靈驚道:“你們與支離益交過手?”楚月兒道:“是啊。”將幾番與支離益動手的事情說了,玄菟靈聽得心驚膽戰,嘆道:“這支離益厲害無比,我在他劍下一招也過不了,不料你們竟能打敗他,雖然是以多勝少,畢竟了不起。”

這時,冬雪走了進來,伍封笑道:“雪兒當了一會兒師父,刀法教得如何?”冬雪笑道:“雪兒倒不是想要當師父,我聽說肅慎人養豕,豕生長奇快,一年抵得別人養兩三年功夫。本來是向族長學肅慎族特別的養豕本事,族長教完后,見我身上的鐵刀,便要比試,比試了幾招又硬扯着我教。其實族長力大過人,刀法凌厲,學完刀法后更加厲害,我差點敵他不過,幸好刀法稍快,才不會敗。”玄菟靈奇道:“雪兒想學養豕,何不早說?這法子我也會,我們玄菟一族最擅養殖,鳥獸魚蟲皆有其法,這幾日我便教教你。”冬雪大喜。

玄菟靈又對妙公主道:“妙兒,你那敬兒頑皮,像極了你。”妙公主笑道:“日後還望靈舅舅多加指點才是。不過他可沒有早兒結實,日後恐怕也沒有早兒高大。”玄菟靈奇道:“你怎知道?”妙公主道:“早兒長得像夫君,日後自然高大。敬兒似我多些,若是如我般高矮,豈不糟糕?”玄菟靈笑道:“這倒未必。就算敬兒沒有封兒高大,至少要比你高不少。”妙公主忽想起一個主意,道:“我倒有個主意,靈舅舅既會肅慎人養豕的妙法,可讓豕長得快些,是否可用此法在敬兒身上,讓他也儘快長大長高?”神態頗為認真。眾人哄然大笑,伍封咄了一聲,忍笑叱道:“胡說什麼?豕和人怎能相同?你當我們兒子是豕啦?”妙公主吐了吐舌頭,咕嚨道:“不同么?”

眾人在肅慎族中住了數日,這日起程南下,玄菟靈也一路同行,臨走伍封送了十瓮美酒給阿蘇拉,酬謝收留之德。阿蘇拉笑道:“龍伯在寨中所用多是己物,俺可大佔便宜。日後龍伯有暇,儘管前來。”伍封點頭道:“一定一定,像族長這樣的朋友,天下間還真是再難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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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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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文武吉甫,萬邦為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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