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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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今天到哪兒去?”嘉芙蓮看着格麗婭穿上外套,“你洗了頭化了妝。”
“我去看奧羅拉。女人洗頭、化妝不是很正常嗎?”格麗婭不甘示弱。
“那你是去棟沃利莊園?”
“是。”
嘉芙蓮叉着手:“我警告過你,格麗婭,摻和他們家的事不是什麼好主意。”
“媽媽,我在幫助一個孤獨迷茫的小女孩,不是摻和!這又怎麼了?”
“我告訴過你,我再說一遍:那家人是一個麻煩。你自己的問題已經夠多了,不要再惹火上身。”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媽媽!奧羅拉剛搬回這裏,她沒有媽媽,誰也不認識。她孤獨!”格麗婭聲嘶力竭,“待會兒見。”
格麗婭關上門,嘉芙蓮嘆了口氣。“是的。”她自言自語,“你也沒有孩子。”
嘉芙蓮料理着日常家務,心情沉重。她在想,要不要把格麗婭去棟沃利莊園的事告訴約翰。這幾周格麗婭每天都去那裏,昨天還很晚才回來。做媽媽的從女兒的眼裏看得出來,那裏有東西吸引着她,就像以前她被其他東西吸引那樣……“好吧,我的女兒。”嘉芙蓮一邊收拾謝恩的床一邊對自己說,“不久你就會回到紐約,回到你的男人身邊,這樣最好,對我們大家來說都是。”
格麗婭知道她爬到懸崖某處時,奧羅拉會跑下來接她。格麗婭喜歡奧羅拉來接她,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優雅的孩子。奧羅拉走路的時候,是飄起來的,她跑的時候是在跳舞。現在奧羅拉就在她身邊打轉,像母親講過的愛爾蘭古老童話里輕盈的精靈。
“你好,格麗婭,”奧羅拉擁住她,牽起她的手往山上走,“我從卧室的窗戶看到你來了。我想爸爸找你有點事。”
“他找我?”格麗婭這幾周都沒見過亞歷山大。奧羅拉說過,他受偏頭疼的困擾,躺在床上休息。格麗婭問及他的健康時,奧羅拉輕鬆地聳聳肩。
“他很快就會好的,只要他安安靜靜地待會兒。”
儘管她不想承認,但奧羅拉父親的模樣佔據了她睡前的所有時間卻是事實。偶爾看到亞歷山大的身影在樓梯出現,她會產生一種罪惡的愉悅感。她不明白,為什麼他會讓她有這樣的感受——她所知道的只是,她想念馬特的時間越來越少,這不是好跡象。
“為什麼他想見我?”格麗婭禁不住問。
奧羅拉咯咯笑了:“這是秘密。”她腳尖點地,旋轉向大門,在格麗婭到門邊時打開門。
“你在倫敦學過舞蹈嗎,奧羅拉?我覺得你跳得很好。”
“沒有,媽媽不讓我學,她討厭芭蕾。”奧羅拉關上門的時候,揉了揉鼻子,“我喜歡學,我在閣樓上找到一些舊書,裏面全是圖片,是漂亮女士在踮着腳走路。如果我媽媽不那麼討厭芭蕾,我想我會學的。”
格麗婭看着奧羅拉在前面踮着腳跳着,想告訴她莉莉已經死了,就算她去學芭蕾莉莉也不會介意了,但這不是她該做的,她只是默默地跟着奧羅拉走進廚房。
“現在,”奧羅拉帶着微笑看着她,抱着她的腰,“今天我們做什麼?你的魔法包里藏着什麼?”她有些迫不及待。
格麗婭從包里拿出一罐水彩顏料和一小塊帆布:“我想,今天天氣這麼好,可以到外面去畫風景。你覺得呢?”
奧羅拉點點頭,問道:“那我們不用畫板嗎?”
“不用也可以,不過你想用,我可以帶你到科克城的藝術品商店買一個。”
奧羅拉臉上是止不住的興奮。“我們坐巴士去嗎?”她問,“我一直想坐一下巴士。”
格麗婭有點驚訝,問:“你從沒坐過巴士?”
“沒有,沒坐過。住在倫敦的時候,司機會開車送我們。也許你見到爸爸的時候,可以問一下他同不同意。”
格麗婭點頭答應,走出客廳,前往陽台,管家米瑟太太正提着一個洗衣籃下樓。格麗婭遇到過她幾次,那是一個對生活很知足的女人。
“能談一會兒嗎,格麗婭?”米瑟太太問,“私人談話。”她小聲說。
“奧羅拉,你到外面,看看哪個角度畫風景最合適。我一會兒來找你。”
奧羅拉點點頭,推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
“德文希爾先生讓我問你,今晚或明晚是否有空跟他共進晚餐,他想跟你談一下奧羅拉。”
“我明白。”
格麗婭看起來一定很緊張,因為米瑟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臂:“沒什麼好擔心的,德文希爾先生和我很感激你花這麼多時間陪奧羅拉。你今晚還是明晚有空,我怎麼跟他說?顯然他不想讓奧羅拉知道這次談話,你明白的。”
“今晚就可以。”
“那我告訴他,你今天晚上八點來?”
“沒問題。”
“好。你對那個孩子來說太重要了,”米瑟太太又說,“自從有了你,她有朝氣多了。”
格麗婭穿過客廳走到陽台找奧羅拉,努力猜想亞歷山大會找她談什麼。在這個陽光不太刺眼的上午,格麗婭教奧羅拉學習素描基礎。天氣轉涼時,她們回到廚房,繼續畫素描。奧羅拉爬上格麗婭的膝蓋,看她用紅色與藍色調配暈染出來的海灣那頭的群山景象。她們終於完成了手作,奧羅拉摟着格麗婭的脖子抱住她。
“謝謝你,格麗婭。真漂亮,我要把它掛在床前,這樣不管我在哪裏,都像在家裏。”
米瑟太太已經來到廚房,正在攪拌鍋里的湯。格麗婭站起來準備走。
“明天做什麼?”奧羅拉趕緊問,“今天晚上你會問爸爸我們能不能坐巴士去科克城嗎?”
格麗婭驚訝地低下頭,看着奧羅拉:“你怎麼知道晚上我要來?”
“我就知道。”奧羅拉噘噘嘴,“你會問他的,是不是?”
“一定。”格麗婭點點頭。
格麗婭跟母親說,晚上不在家裏吃晚飯了。這讓母親有些意外,但她什麼也沒有說。
“我走了。”格麗婭下樓的時候對母親說,“晚上見。”
嘉芙蓮看着她:“我敢說你今天打扮一番是為了去見男人。是不是,格麗婭?”
“噢,媽媽,奧羅拉的爸爸只是想跟我談一下他女兒。我只見過他一次,這次晚餐不是約會,也沒有其他意思。”格麗婭加快腳步走過客廳,一邊拉住門把手。
“要是你男人打電話來,我要怎麼跟他講?他的女人在哪裏?”
格麗婭沒有理會,只是順手關上門,徑直朝莊園走去。她完全沒有內疚的必要,媽媽也沒有理由質疑她的動機。馬特再也沒有權利告訴她,她應該見什麼人,怎麼做,是他毀了這段關係。媽媽一直很喜歡馬特,但她連續三周每天晚上待在家裏面,現在出去一次又不是什麼壞事。
格麗婭心裏憤憤不平,打開電筒沿着小路往上爬。
走到棟沃利莊園後門時,她敲了敲,沒人應門。她猶豫不決地走進空無一人的廚房,不知該如何是好。她輕輕地打開廚房的門,走進大廳。“你好?”她試探着問,好幾遍也沒人回應。她穿過大廳,敲了敲客廳的門,然後推開,亞歷山大就坐在壁爐旁的椅子裏,正低頭看着文件。他一看到格麗婭就馬上站起身,有一點尷尬。
“是我接待不周,不知道你到了。”
“沒關係。”格麗婭有些不自在,再次感到舌頭髮緊。
“請允許我替你脫下外套,坐到壁爐邊來。屋子裏很冷。”他一邊解釋一邊替她脫下外套,“喝酒還是金湯力?”
“我想喝點酒。”
“你隨意,就像在自己家,我馬上回來。”
格麗婭沒有坐火爐邊的那張椅子——屋裏已經夠熱了。她在一張式樣華麗但不太舒適的錦緞面料沙發上坐下,心裏讚歎今晚這間屋子真是舒適。
回來的時候,亞歷山大手上拿着一瓶酒和兩個杯子。
“謝謝你能來,格麗婭。”他說著遞給她一杯酒,然後又坐回到壁爐邊的椅子裏,“首先我想表達我的感激,謝謝你這一周對奧羅拉的照顧。”
“說真的,是我的榮幸,我喜歡跟她在一起。”
“不管怎樣,都要謝謝你。奧羅拉跟我說你是一位雕刻家,你是專業的?”
“對,我在紐約有一個自己的工作室。”
“靠天賦吃飯是一件令人自豪的事。”亞歷山大嘆了口氣。
“我也這樣覺得。”格麗婭附和道,“但我也不會別的。”
“有專長好過全面平庸,我就是後者。”他接著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問一下,你是做什麼的?”
“我在世界各地投錢,別人的錢,就是這樣。通過讓別人致富,讓我自己更有錢,你可以說我貪得無厭。我做的事情毫無樂趣可言,毫無意義。”亞歷山大的話裏帶着憂傷。
“我想你對自己太嚴格了。”格麗婭安慰道,“畢竟,這也是一門技術,我是一竅不通。”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什麼也創造不出來,不像你做的,能給人帶來快樂。”亞歷山大喝了一口酒,“我很欽佩有藝術天賦的人,我自己一點也沒有。我很想看看你的作品,你舉辦過展覽嗎?”
“有過,偶爾,不過現在我做的雕塑,大多是私人訂製。”
他看着她:“所以,我可以找你訂製?”
“是的,”格麗婭聳聳肩,“這沒問題。”
“好吧,我也許需要。”他的笑容很淺,“你準備好進晚餐了嗎?”
“準備好了,隨時可以。”格麗婭坦率地回答。
亞歷山大站起來:“我去告訴米瑟太太我們準備好了。”
格麗婭看着他離開房間,不明白這樣一個男人身體為何竟如此虛弱。在她的經驗里,像亞歷山大這樣富有、成功的男人,社會各界的認可會讓他們傲慢、極度自信。
“都準備好了。”亞歷山大推開門探頭說,“我們都在餐廳,我發現那裏比廚房暖和。”
格麗婭跟着亞歷山大穿過大廳走進旁邊的一間房。這裏窗明几淨,長方形的桃花心木餐廳一頭擺着兩把椅子。壁爐里的火正旺,格麗婭走到最遠的一張椅子旁坐下。
亞歷山大在格麗婭旁邊的椅子坐下,米瑟太太端進來兩個盤子,放在他們面前。“謝謝你。”他點點頭說,米瑟太太走了出去。他看着格麗婭,擠出一絲苦澀的笑容,“抱歉,食物不太可口,但做飯不是米瑟太太的強項。”
“實際上,呃,我很喜歡吃馬鈴薯捲心菜泥。”格麗婭安慰道。
“在羅馬……我只能讓米瑟太太做這道菜。請,”他示意,“開動吧。”
他們默默地吃着,格麗婭偶爾偷偷看他一眼。終於,她打破沉默:“那麼,你找我來是什麼事?”
“我想問問你下個月的計劃。”亞歷山大解釋,“可能,如果你只是回來看看家人,什麼時候回紐約去?”
格麗婭把刀叉放在一起:“老實說,我還沒決定。”
“我可以說,從你這句話來看,你是在逃避什麼。”
他的觀察十分敏銳,格麗婭之前從沒遇到過觀察這樣細緻入微的人。“你說得沒錯。”她放慢語速,“你怎麼知道?”
“啊,”亞歷山大吃完飯,用餐巾擦擦嘴,“首先,你很有教養,不像在棟沃利長大的。其次,在奧羅拉遇見你之前,我就見過你,你在懸崖上散步,很明顯你在想事情,我推斷你在想你遇到的麻煩。最後,像你這樣的女人,正常來說沒有時間和興趣跟一個八歲小孩在一起。”
格麗婭感到自己的雙頰通紅:“不得不說,你對我目前處境的判斷相當準確,我是遇到了麻煩。”
“我女兒非常喜歡你,你也不討厭她,從表面看來。”
“我覺得她非常可愛,我們在一起很開心,”格麗婭插嘴,“但她很孤獨。”“對,她很孤獨。”亞歷山大說著嘆了口氣。
“你沒想過送她到學校去?一英裡外就有一所不錯的小學,在那裏她能找到很多同齡的朋友。”
“那沒用。”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們會在這裏待多久,剛交上朋友又要分開,這對她很殘忍。”
“寄宿學校呢?這樣的話,不管你在哪裏,至少她能穩定。”格麗婭建議。
“當然,我考慮過。”亞歷山大接著說,“問題是,自她媽媽去世之後,奧羅拉變得很不正常——情緒問題,讓她沒法上寄宿學校。所以,在家學習對她來說最好不過,這就是我今天晚上找你的原因。”
“什麼原因?”
“米瑟太太是我們在倫敦時的管家,她同意離開倫敦跟我們一起到這裏住幾周,但只是幾周。她的家人在倫敦,她希望能儘快回去跟家人團聚。我聯繫過幾家中介,想給奧羅拉找一個看護,也給棟沃利找一位管家。我想問問你,格麗婭,你願意搬來跟奧羅拉一起住,照顧她,直到找到合適的看護和管家嗎?”
這是格麗婭最不願意聽到的:“我……”
亞歷山大伸出一隻手,讓她不用說下去。
“我明白,你不是看護,我也沒把你當看護。不過,偶爾,奧羅拉不能跟在我身邊,我必須臨時找一個人,我信得過而且她也喜歡的人來照看她。我希望剛才的提議沒有冒犯到你。”
“不會,”她回答,“你還不很了解我就這樣信任我,我很榮幸。”
“噢,我了解你,格麗婭,”他笑了。“奧羅拉老是在說你。從她媽媽過世之後,我還沒見過她這樣纏過人。原諒我的提議吧,我完全理解你有你的安排。我向你保證,不會超過一個月,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能……”他的聲音越來越小,“給她找到一個長期看護。”
“一個月……亞歷山大,”格麗婭咬了咬嘴唇,“我真不知道。”
“請想一想,不用現在決定。另一件我想要問你的,不管你是否同意照顧奧羅拉,你能否為奧羅拉做一座雕塑?就這段時間。我會付你雕塑和看護的費用,費用不會低。”
格麗婭感到自己完全沉溺在他深藍色的眼眸里,她感到臉頰發燙:“我要回家想一想,因為我不確定接下來會做什麼。”
“當然,”亞歷山大點點頭,“可以儘快回復我嗎?我星期天走。”
四天之後是星期天。
“如果我拒絕,你怎麼辦?”她問。
“完全不知道。”亞歷山大聳聳肩,“可能說服米瑟太太留下來,付她雙倍工資。無論怎樣,這不是你的問題。如果讓你為難了,抱歉。你應該做對你來說正確的事。原諒我的提議,但這是奧羅拉讓我問你的。”
“我能明天給你回復嗎?”
“沒問題。現在,請原諒,我的偏頭疼犯了。”
“當然,需要幫忙嗎?”
亞歷山大看着她,眼裏滿是悲傷。“不用,我只希望你能來。”他向她伸出一隻手,“謝謝你的問候。”
藉著電筒的燈光往回走的路上,格麗婭為自己允許亞歷山大把手放在她的手上而心生愧意。那一刻,她可以為他做任何事。他是誰,做什麼的,她一概不知,但她在他眼裏看到了痛苦。她回到家,到二樓的卧室躺下時,已經筋疲力盡。
這個想法實在太愚蠢了……她是紐約成功的雕刻家,有自己的生活……正在做的卻是到一座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的老宅里,照顧一個她剛認識一周的小女孩?就為了討一個她一無所知的男人開心?而且萊爾家和她最近的表現明顯讓媽媽傷心了。
但是……但是……
時針擺過八點,格麗婭感到自己走進一片危險的水域。突然,她極度渴望過去八年的安全和平常的事物。
跟馬特的關係結束了嗎?
她逃得那樣快,受那麼重的傷……像一隻受了驚嚇的動物……根本沒有給他機會解釋。如果她錯了呢?如果一系列不幸的事情是馬特可以解釋的,他並沒有過錯呢?畢竟,她只是沒有了孩子……她渴望已久的孩子。她的情緒正常嗎?沒有因為震驚,而荷爾蒙反應過度嗎?格麗婭嘆了口氣,在那張不寬的床上來迴轉身。她錯過了與馬特分享這些,他們曾一起分享,她錯過了生活……她錯過了他。
格麗婭決定了。是時候給馬特一個機會,看看從他的角度來看,事情是怎樣的。
她看了一下時間,凌晨三點,紐約上午九點,馬特的手機應該正關機,家裏是答錄機。他不在電話那頭最好。
格麗婭坐起來,打開燈拿起電話,想都沒想就撥了馬特的電話,立刻接到馬特的語音信箱,格麗婭按下掛斷鍵。她又撥了家裏的電話,兩聲之後,電話那端一個聲音響起。
“你好?”
是女人的聲音,她知道那是誰。
格麗婭什麼也沒說,電話那端又在問:“你好?”
天哪,天哪,天哪……
“哪位?”
格麗婭按下掛斷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