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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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傑里米還在床上,瑪麗上樓給索菲婭做早餐。兩人八點十五分出門,走十分鐘的路到達位於布朗普頓路索菲婭的學校。
“今天過得愉快,寶貝。晚一點我會跟往常一樣來接你的。”
瑪麗注視着索菲婭走進學校。這天風和日麗,走向她常去買肉和蔬菜的那排商店時,一時間,瑪麗的心情不像之前那麼煩悶。至少昨晚傑里米跟她說話了,看起來也更平靜。儘管新的戰爭會讓他們從頭再經歷一次災難,瑪麗知道只要她和傑里米相互扶持,一切都會好的。她比往常逗留了更長時間,聽其他女人與肉店老闆閑聊食物定量配給的可能性,以及德國會在什麼時候真的轟炸倫敦。回家的路上瑪麗想着,不管發生什麼,她和傑里米會共同面對。
她回到家時,沒見着她丈夫的身影。不過這沒什麼反常的,傑里米早上通常會出去走走,買份報紙,然後穿過肯辛頓公園回家。
瑪麗忙活着家務瑣事,思量着他們完全可以僱人幫忙做粗活時,她情願自己做,有多少人會覺得奇怪。與傑里米結婚後,她就辭退了管家,管家那副屈尊俯就的樣子讓她不舒服,她只留下一個女僕幫她打理這棟大房子。不過,為她的丈夫和孩子提供一個整潔、乾淨、操持良好的家帶給她一種快樂和滿足感。
中午時分,她為傑里米和自己做好了清淡的午餐,卻沒有聽到鑰匙轉動前門鎖孔的聲音。瑪麗思忖着是否他太疲憊了,還在睡覺。
“傑里米?傑里米?”她叫着,從樓下的一個房間走向另一個房間。傑里米的書房是空的,客廳、藏書室和餐廳也沒有人,一陣恐慌襲上瑪麗心頭。傑里米自那場磨難中存活下來的途徑之一就是恪守常規,到了預定的時間,他卻沒有前來吃午餐,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帶着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樓,推開他們卧室的門,床上空無一人。
“你在哪兒,親愛的?你在這兒嗎?”她沿着樓梯平台走向更衣室,邊走邊喊。她敲了門,沒有人應答,於是她推開門。
花了好一會兒,她的眼睛才適應了屋內的景象。一雙烏黑鋥亮的鞋在她眼前擺動。她抬起頭,看到他的身體掛在上方的一根燈繩上。
醫生來了,宣佈傑里米死亡,警察過來切斷繩索,把他的身體放在床上。瑪麗坐在他旁邊,不停撫摸着他蒼白灰暗的肌膚。她難以相信到底發生了什麼。
“您知道蘭登先生為什麼要自殺嗎,夫人?”警察問。
瑪麗握着死去丈夫的手,點點頭:“也許。”
“我很抱歉在這個艱難時期問這些問題,但如果您能詳細解釋一下,我將萬分感激。我們也不會再打擾您。”
“他——”瑪麗清了清哽住的喉頭,“他以為他又要被徵召。你看,他患了炮彈休克症。”
“他真的要被徵召嗎?”
“上一次戰爭之後,他因負傷而退役。我告訴他,一遍又一遍,他們不會需要他,但是——”瑪麗絕望地搖着頭,“他不相信我。”
“我明白了。如果能有點安慰的話,夫人,我叔叔也是這樣。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能趕走那份恐懼。您別責怪自己。”
“不,我……我……”
樓下的門鈴響了。“夫人,估計是救護車,來帶走您丈夫。我去樓下讓他們進來。與此同時,勞駕您查看一下您丈夫,看有沒有什麼東西您想保留下來。”
瑪麗點頭。她看着警察離開房間,然後緩緩地把頭靠在傑里米的胸口:“噢,我親愛的,為什麼你要離開我和索菲婭?為什麼你不能相信我們會幫你熬過這一關?我愛你,親愛的,全心全意。你不知道嗎?你感覺不到嗎?”
瑪麗絕望地搖着頭,陷入沉默,知道他再也不會回答她。按照警察的要求,她取下他的手錶,接着把手伸進傑里米的口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她在左邊的口袋裏觸到了紙張,拉出來一個信封。坐起身,看見了左上角的字“為國王陛下效勞”,跟肖恩被徵召進愛爾蘭衛隊時收到的棕色信封類似。
瑪麗把信封翻過來,發現還未拆開。慢慢地,她撕開信封拿出信,現在知道是什麼促使她丈夫自殺了。
陸軍補助金部
1939年10月5日
親愛的蘭登先生:
特寄信告知您,您的撫恤金由每月5.15英鎊上調到了6.2英鎊,自1940年1月起生效。
謹啟
底部的簽字蓋章模糊難辨。
信從瑪麗手中滑落,她又將頭靠在丈夫的胸口,哭泣着,彷彿心都要碎了。
只有瑪麗和索菲婭參加了傑里米的葬禮,瑪麗不知道傑里米父母的住址。更讓她難過的是她寫信通知了安娜,安娜卻沒有出現。
讓瑪麗挺過這個黑暗十月的是索菲婭,需要安慰的索菲婭,幸而有她,讓瑪麗無暇顧及自身。不然她的痛苦如此深重,也許會選擇和傑里米一樣解脫。她也知道有些事情她要儘快調查,比如,過去傑里米每周會給她一筆家用費,她現在卻在用她當用人時攢下來的錢。雖然近期她們還不至於揭不開鍋,她總能再重操做衣服的活計,她不知道她在這個家的位置,也不知道他是否在遺囑中對她做了安排。
一周之後情況明朗了。門鈴響了,一個身穿黑色衣服、有些禿頂的先生,向她脫帽致意。
“我想您是蘭登太太?”
“您是哪位?”瑪麗有些狐疑地問。
“錫德尼·謝利斯,來自謝利斯和拉蒂默律師事務所。您已故丈夫的父母,蘭登勛爵和夫人派我過來和您討論一件事情。我能進來嗎?”
瑪麗疲倦地點頭。領他去客廳的路上,她意識到傑里米從沒說過他是一位勛爵的兒子。事實上,他很少提及他的家庭。
“請坐,給您倒點茶好嗎?”她問。
“不必了,我的話很快就能說完。”律師從公文包里取出一些文件,放在他的膝蓋上。
瑪麗緊張地坐在他對面:“我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蘭登太太,您沒有任何麻煩,這個我可以擔保。”他透過眼鏡看着她,揚了下眉毛,“我想,您知道的,您丈夫立了遺囑,將這棟房子、他的撫恤金和他的私人收入都留給了您?”
“不,謝利斯先生,我還沒有想過這件事情,這些天我太悲痛了。”瑪麗如實回答。
“嗯,他把遺囑交給我們公司保管,我們已為蘭登家服務了六十多年,但是,有一個小問題。”
“什麼問題?”
“這棟房子最初是蘭登先生的祖父送給他的教母的,自從兩百年前建造這棟房子以來,一直歸屬蘭登家。蘭登先生的教母在遺囑附件中說明您的丈夫享有這棟房子的使用權,但是他去世后,這棟房子要歸還給蘭登家。”
“我明白了。”瑪麗平靜地說。
“您和蘭登先生有一個孩子,一個女孩,名叫——”謝利斯先生查看了下文件,“索菲婭·梅,對嗎?”
“是的。”
“問題就在這裏,”謝利斯先生取下眼鏡,在背心上擦了下,“簡單來說,索菲婭是個女孩,她結婚後,會冠上丈夫的姓氏。假定索菲婭要與丈夫離婚,或者索菲婭快要死亡,就沒辦法將這棟房子保存在蘭登家。您明白我的話吧?”
“是的,謝利斯先生,很不幸,我明白。”
“我必須告訴您,按照法律,如果您想挑戰遺囑附件,或許會有法庭支持您。畢竟,您是蘭登先生的遺孀,您有他的孩子。但是,這麼做會有昂貴的開銷,並且,”謝利斯先生故意停頓了下,“相當有損尊嚴。因此,勛爵和夫人有一個提議。如果您歸還這棟房子,他們願意給您一大筆錢作為補償。此外,為了對您放棄已故丈夫的私人收入表示感謝,也有一大筆財產會存在您女兒索菲婭的名下。”
“我明白了。”瑪麗揣摩着律師的話,“所以,謝利斯先生,事實是蘭登勛爵和夫人希望我和我女兒遠離他們的生活,就像他們的兒子一樣?”
“別這麼說,蘭登太太。蘭登勛爵和夫人與他們的兒子關係疏遠,這顯然是件不幸的事情,但是作為他們的律師,我無權評論。他們願意以一千五百英鎊的價格換回這棟房子,此外,另有五千英鎊給予索菲婭。”
瑪麗聽着,一言不發。她不知道這棟房子值多少錢,實際上,她也不知道傑里米的私人收入有多少,她無法就這場交易是否公道給予評論。另外,這件事情讓她心生怒火。
“話我帶到了,您好好考慮。這上面有我的地址和電話,您考慮清楚,做出決定后,請直接與我聯絡。”
“蘭登勛爵和夫人呢?他們不想見見他們的孫女嗎?”她幾乎是自言自語,“畢竟,索菲婭是他們的親骨肉。”
“正如我之前指出的,蘭登太太,我只是傳話的人。沒錯,他們沒告訴我想見索菲婭。”
“是啊……當然不會了,”瑪麗抬起頭來盯着謝利斯先生,“說到底,一個愛爾蘭女傭的孩子是不被貴族階層接納的,是吧?”
謝利斯先生尷尬地低下頭,忙着把文件放回公文包:“勞駕您做出決定后聯繫我,我保證做好安排。”他起身,對她點點頭,“謝謝您見我,我熱切地希望一切能處理得讓雙方滿意。”
瑪麗默默地送他到門口:“再見,謝利斯先生,等我有時間考慮您的提議時,我會與您聯繫。”
隨後的幾天,瑪麗打聽了下她故去丈夫神秘的家庭。她發現傑里米是蘭登勛爵和夫人的次子,他們的莊園位於薩里郡鄉村,佔地五百英畝,以有豐富的野雞野鴨和珍貴的霍爾拜因12畫作收藏而知名。瑪麗也查詢了她現在所住房子的售價。
儘管這一過程令人痛苦,瑪麗只是為索菲婭考慮。作為傑里米的女兒,她應當獲得她應得的財產。幾年前,她會拒絕任何施與,但現在瑪麗年紀大了些,也更明智,清楚地明白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為了她的孩子,不管這簡直就是脅迫的行為多麼讓她憤怒,她知道她必須支撐下去。
瑪麗也明白她過去所做的事情,排除了在法庭上與傑里米的家庭對質的可能性。誰知道要是案子捅到報紙上會出什麼樣的婁子?要是有人認出她,知道她與安娜的關係,做一番推理……謝利斯先生的辦公室里,瑪麗告知了他的秘書自己的身份,然後坐了下來,等待接見,她竭力讓自己保持平靜和理智。
“蘭登太太,”謝利斯先生出現在辦公室門口,“請進來坐。”
“謝謝。”瑪麗跟隨他進去,在一張不舒適的皮椅的邊上坐下,“您的提議我考慮過了,謝利斯先生,”瑪麗鼓起勇氣說道,“如果價錢可以加倍,我就接受。”
謝利斯先生眉毛都沒抬一下,像瑪麗猜測的那樣,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我要跟蘭登勛爵和夫人商量一下,不過我認為他們是可以接受的。顯然,你要簽署一份文件,取消對你丈夫遺囑的一切權利,未來索菲婭對於蘭登家族的財產也不能提出任何要求。”
“我明白。”瑪麗站起身,不想在與魔鬼的契約上多耽擱時間,“我等您的消息,再見,謝利斯先生。”
兩個月後,瑪麗站在門廊,最後看了一眼她享受過幸福時光的房子。車子隨時會來,兩個裝着她和女兒衣服的箱子,以及另一個裝滿紀念品的箱子也會跟在後面送來。瑪麗在樓梯最後一級台階上坐下來,感覺渾身無力。她安慰自己就算她能待在這棟房子裏,也可能不會留下來。每一個景物,牆裏的每一絲味道,都會讓她想起她失去的一切。
她看見索菲婭走下樓梯,伸出手抱住女兒,撫摸着女兒的頭髮:“都弄好了嗎?”
“嗯,”索菲婭點點頭,“我很害怕,媽媽。”
“我知道,親愛的,這樣是最好的安排。我已經在倫敦經歷了一場戰爭,而據說這一次的炸彈更恐怖。”
“我知道,媽媽,可是——”
有人敲着前門。“車來了,親愛的。”瑪麗鬆開手,笑了笑,牽起她的手。兩人一起緩緩地走向前門,都在心頭默默告別在此度過的日子。瑪麗帶她到外面,兩人上車。
該是回家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