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遠交近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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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離宮永巷深深深
十月之交,秦川原野草木蒼黃。
這日午後時分,一隊車馬出了咸陽南門,過了渭水大石橋,轔轔開向了東南河谷的一座灰色城堡。幾乎就在車馬大隊堪堪進入城堡之時,一騎快馬從后飛來遙遙高喊:“謁者羽書急報!”馬隊簇擁的一輛青銅篷車停了下來,車旁一人立即從騎士手中接過羽書,利落拆開遞進了篷車。片刻之後,篷車裏傳出了一句話:“着王稽明日來見。”說罷腳下輕輕一跺,馬隊隆隆開進了城堡。快馬騎士飛去之時,寒涼的秋風鼓着暮色,徐徐湮沒了河谷城堡。
秦昭王很是煩悶,來到了這座很少駐蹕的行宮。這座行宮叫做離宮,是父親惠文王建造的。至於為何叫了如此一個名字,秦昭王實在說不清楚,記得當年問過母后,母后只是一笑:“毋曉得,叫甚是甚了。”母后的笑意,分明有着些許神秘,秦昭王卻也不再問了。他對撲朔迷離的宮廷隱秘素來很厭煩,甚至對一切密謀事體都有一種本能的不喜歡。然則,他卻偏偏生在了王宮,做了國王,且還是個權力交織最是盤根錯節的非親政國王。在孝公商鞅變法之後,秦國還沒有出現過如此錯綜複雜的權力交織。當此之時,若脫開密謀兩字,他註定要被碾得粉碎。上天何其昏聵,如何偏偏教他這個厭煩權謀之人,頂起了非常之期最需要機謀的王冠,竟註定要終生浸泡在權謀之中?攝政太后、開府權相、赫赫四貴、巍巍武安君,他身邊到處聳立着權力的高山,他這個秦王始終只能在這些權力高山的峽谷中遊盪,實在是驚悚莫名。攝政母後去了,大勢卻更為險峻。母后雖也獨斷,對他這個國君兒子卻是處處留有尊嚴。母后自裁前曾經對他說過,母后老了,你也長成了,明年開春,娘扶你親政。以母后之精明,此等大事不可能不對舅父丞相叮囑。然則,舅父丞相非但一個字也不提起,權力反而更是膨脹了。最教秦昭王頭疼的,是魏冄以賞賜軍功為名,將穰侯自己、華陽君、涇陽君、高陵君、武安君的封邑一舉擴大為百里,且欲變成實封。
秦法:功臣虛封,君侯地無過六十里,無治權。虛擴一百里猶可說,最要緊的是這實封。所謂實封,是封主有治民並收繳賦稅權。實封但成,私家軍兵會接踵而來,封地有可能重新變為規避郡縣官府的自治世族。此做法若成定例,秦法的堅實根基豈非要日漸瓦解?好在白起以“封地累贅,無人照料”為由,堅辭沒有受命,使秦昭王暗中鬆了一口氣。自三君受了百里封地,丞相魏冄與這三人同氣連枝,氣勢大盛,被咸陽國人呼為“楚四貴”。沒有了母后震懾魏冄,這位大權在握的老舅究竟會走到哪一步,秦昭王當真心中無底。以武安君白起的威望權力,本可以對魏冄有所牽制,誰料白起偏偏是個兵痴,除了打仗精益求精,對國事朝局之微妙幾是渾然無覺;加之魏冄素來激賞白起,每遇大戰必親自坐鎮糧草輜重,白起自然也就與魏冄形同一黨了。如此大勢,秦昭王孤掌難鳴,隨着年歲日增,自保稍有餘力,要整肅朝局卻是遠遠不足。
沒有親政,整日在咸陽宮只看一大堆已經被魏冄批閱過的文書,秦昭王自然是煩躁鬱悶,索性來到這座離宮過冬,好隔三岔五地在終南山冬日獵場放馬馳騁。誰料進了河谷離宮,心裏還是沉甸甸的,山水還是灰濛濛的,非但沒有絲毫的輕鬆舒坦,反倒平添了幾分空曠落寞。秦昭王也料到必是如此,帶來了全套《商君書》刻簡,要在離宮下工夫揣摩一番,看看自己能否從中尋覓出幾則有用謀略來。
次日午後,秦昭王正捧着一卷《商君書》在池邊茅亭外徘徊,內侍稟報說王稽到了。秦昭王吩咐侍女在茅亭下煮茶,令內侍將王稽徑直領到這裏來。過得片刻,王稽大步匆匆走了進來,秦昭王目光一瞥笑了:“腳下生風,謁者必有斬獲也。”王稽長長一躬:“我王所料無差,秦魏盟約結成。”將雙手捧着的銅匣恭敬地放到了王前石案上。秦昭王目光一閃:“沒有了?”王稽看看亭外老內侍與亭下煮茶侍女,秦昭王道:“本王身邊還算安寧,有話便說。”王稽低聲道:“老臣訪到一個天下奇才!”“是么?”秦昭王目光驟然閃亮,卻又淡淡一笑,“姓甚名誰?有何奇處?”如此最簡單一問,王稽卻陡然打了個磕絆,又連忙道:“此人原本魏國中大夫須賈書吏,目下化名張祿,老臣疑為大梁名士范雎!”秦昭王不禁笑道:“你個王稽,誰是誰都沒弄得清楚,便認定奇才?”王稽一時窘迫,滿面通紅:“老臣何敢如此輕率?只是此人此事多有周折,尚請我王容老臣仔細道來。”秦昭王一指對面石案:“西晒日光正好,入座慢說。”
王稽整整說了半個時辰,秦昭王一句話也沒插問。及至王稽說完已是暮色殘陽,秦昭王依舊迷惘地沉默着。王稽素知秦王稟性,也不發問,只是默默對坐着。良久,秦昭王突然開口:“張祿是范雎,你能確證么?”
“不能。”王稽一臉肅然,“張祿是范雎,只是老臣依情理推測。”
“此等推測,可曾說給張祿?”
“老臣說過三次,他只不置可否,末了只兩句話,‘秦國得我則安,誰做誰何須計較?不見秦王,在下只能是張祿。’”
“你說,此話何意?”
“老臣之見:若張祿果真范雎,便是范雎畏懼魏齊勢力,認定只有秦王才能保他無性命之憂,此前不願走漏絲毫風聲。”
“能料定穰侯行止,足證此人機謀非凡。然則,才具大謀何以證之?”
“目下儘是事才佐證,要辨大才,唯我王聽此人論國論天下。”轉而低聲,“老臣自當隱秘從事。”
秦昭王陷入了沉思,良久霍然起身道:“書房說話。”逕自大步走了。
三更時分,王稽方才出得離宮飛馬而去,回到咸陽府中,已經是天交五鼓了。王稽顧不上沐浴用飯,先找來那名精悍御史一陣秘密吩咐。這個御史原本是王宮吏員,是秦昭王特意為王稽出使遴選的一個臂膀人物,並非王稽部屬,出使歸來本當歸署就職。但在王稽吩咐之後,精悍御史卻立即帶着兩名騎士出得咸陽,在淡淡晨霧中飛馬東去了。王稽此時疲累已極,進得寢室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後光景,用得兩個舂米飯糰喝得一鼎肉湯,匆匆來到了偏院。
張祿正在院落里小心翼翼地漫步。通向正院園林的石門口,一隻大黑狗守着門檻在秋陽下結實地打着呼嚕,一雙眯縫的眼睛只對着轉悠者撲閃。秋風吹過,滿院落葉沙沙,張祿信步走到石門前笑道:“看守便看守,打呼嚕能騙我了?笨狗!”大黑狗沮喪地喉鳴一聲,驟然睜開大眼對着張祿一閃,當真閉上眼呼嚕過去了。張祿不禁呵呵笑着蹲在大黑狗頭前道:“小子還算行,回頭跟我看大院子去,這裏多憋屈也。”黑狗再也沒有回應,只扯着呼嚕橫在門檻下動也不動了。“只可惜啊,你黑豹也是生不逢主,只在這裏做得個看家狗也。”張祿兀自嘟噥一句,又在院子裏轉悠了。
王稽府邸很小,只有三進,最後一進是一片兩畝地的小園林,旁邊跨着這座茅屋小院。正經用途,偏院是僕役居所,住着兩男兩女四個僕役與四個衛士,佔去了八間最好的茅屋。張祿前日匆匆而來,被臨時安置在這不會遇見任何訪客的偏院。好在秦國官員的僕役都是官署依法度派定的官仆,衛士更不消說得,在咸陽城都有自己的家宅,官員府中的衛士僕役偏院只是供輪值交錯時歇息而已。無人居家常住,自然是整順清幽。張祿在西廂末間住了兩日,除了送飯的使女,連一個人也沒有見着。中間一棵老桑,兩邊三五株白楊,三面十幾間茅屋,四周一圈沒有門的青石高牆,是這個院落的全部景緻。無論出進,都得經過大黑狗把守的這道門檻,再從府邸門戶進出。這大黑狗生相憨猛,整日瞌睡不斷,實則精明得緊,誰該進誰該出,全一清二楚,卧在門檻前絕不會認錯了人。兩日之間,只要張祿轉悠到距它三尺處,它便會從喉嚨里發出明顯的嗚嗚警告。後來見張祿白日轉悠夜裏也轉悠,並無逃跑的模樣,大黑狗也睜一眼閉一眼了。
張祿再次漫步門前,猛然卻見大黑狗一長身站了起來,前爪撐地肅然蹲在了石門內側。張祿正自覺得好笑,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漸漸地清晰起來。“小子好本事!”張祿對着大黑狗一笑,轉身走了。
“黑豹。”王稽進得石門伸手摩挲着大黑狗頭頂,“這段時日無暇盤桓,賞你一根帶肉大骨頭!”說罷將手中荷葉包一伸,黑豹喉頭髮出一聲興奮的呼嚕,一張嘴叼住了荷葉包。王稽拍拍黑豹頭低聲說了句“去吧,目下不會有事。”黑豹忽地躥到茅屋後去了。王稽笑吟吟來到西廂最後一間茅屋前,一拱手道:“先生高卧,打擾了。”
“謁者拜會么?”茅屋內鼾聲突然終止,木門吱呀開了,散發寬衣者當頭是一拱,“張祿怠慢,大人見諒也。”
“先生無須客禮,從容收拾,老夫在這廂等先生說話。”說著回身走到了庭院向陽處的一棵白楊樹下。此時已有兩個使女從後園石門來到小院,清掃落葉,鋪設坐席置案煮茶,片刻間茅屋小院一片和煦秋日。待張祿收拾利落出來時,小庭院已經是茶香瀰漫了。自與張祿同路歸來,王稽也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端詳這位神秘人物,對面一望,心中一個激靈。此人身材高大瘦削,那身苧麻布衣像挑在一副竹架上晃悠一般;顴骨鋒棱如同懸崖凌空,臉膛卻像寬闊的原野,雖一片貧瘠的菜色,卻絲毫不給人以寒酸之相;鬍鬚顯然是剃了,一雙細長的眼睛常常眯縫着,然只要目光一閃,你的心頭便會掠過一道閃電。但是,最令王稽驚悚者,還是此人額頭耳根脖頸處的三道長長的傷疤,縱是光天化日之下,那艷紅欲滴的稜稜疤痕也令人觸目驚心。
“謁者受驚了。”張祿淡淡一笑,不待王稽做請逕自入席坐了。
“上天磨才,老夫徒生感喟也!”王稽嘆息一聲又笑了,“先生但看老夫堪交,便互稱兄長如何?強如官稱生分也。”“好!”張祿一拍案道,“叨擾王兄,日後自有報答。”王稽便道:“張兄但是真才,便是最好報答了。”張祿笑道:“大梁有言:王兄只視張祿為伊尹,張祿斷不使王兄失望。王兄還有疑惑?”王稽搖頭一笑:“老夫些許疑惑不打緊,只秦王目下不在咸陽,要勞張兄稍待時日。”張祿目光驟然一閃:“秦王多有疑慮,在下只聽王兄安置可也。”王稽連忙道:“張兄差矣,秦王北上巡視去了。”張祿搖頭一笑:“秦國正在微妙傾軋之時,秦王焉能脫離中樞?王兄小瞧張祿也。”王稽略一思忖道:“老夫智拙,只問張兄一句:可耐得些許寂寞?”張祿笑道:“王兄割捨得這座小偏院,那隻大黑狗,在下便做太公望了。”“太公望?張兄好耐心。”王稽叩着石案,“布衣粗食,老夫原是不缺,只是有失敬賢之道。”張祿大笑道:“世間萬物,唯獨這賢字難測。譬如我張祿,在位可成無價,不在位則是狗彘不食!何敢當王兄敬賢?”王稽慨然一嘆:“大難不死,張兄必有后運也。”
如此說得一時,天色黑了下來。王稽叫來家老部署了一番,將幾個僕役衛士的歇息處全部安置到後園三間茶室,府邸書房之書簡典籍悉數搬運到小偏院,權且做成一個臨時書房;一老僕一使女專門留在偏院照料,單獨在偏院起炊。末了,王稽將那隻大黑狗招手叫了過來指點道:“黑豹,張兄住這裏,你守護。他兩人進出自便,其餘任何人不許出入,明白?”黑豹聳聳鼻頭汪地叫了一聲,蹲在了門檻前發出一陣威嚴的呼嚕聲。張祿不禁笑了:“這小子堪稱狗才,王兄放心。”
一番折騰,直到三更天方才妥當。王稽走了,小偏院書房的燈燭一直亮到東方發白。
從此,張祿在這一方幽靜的小偏院過起了極其洒脫而又形同囚徒的日子。午後貓進書房,長夜秉燭,譙樓五鼓方才囫圇睡去;一覺醒來,往往紅日中天;沐浴用飯之後在小院中做徘徊游,唯一的消遣;是與黑豹敘談,直到黑豹在他的絮叨中呼嚕呼嚕地閉上了眼睛,又貓進了書房。間或王稽來訪,將天下紛紜咸陽國事說得一時,張祿也只是漫不經心地聽着,從來不予置評。時日一長,王稽彷彿一個信使,消息一說完便告辭去了。倏忽之間冬去春來,張祿將王稽那兩車書簡反覆讀過了三五遍,一個夏日還將一部錯訛百出的《商君書》抄本重新校訂謄刻了一遍。
這日王稽又來拜望,進得書房看到整齊碼在書案上的刻工精湛縫綴講究的二十六卷《商君書》時,驚訝得眼睛都直了:“張兄,你這是憑何校訂來着?”張祿笑道:“胸中書庫耳,豈有他哉!”王稽連連驚嘆:“呀呀呀,單是這份刻工,便進得咸陽校書坊也!”張祿不禁一陣大笑:“在下原本書吏,校書坊倒是本業。”王稽又連連搖手:“哪裏話來,我是覺這校訂本當真天下難得,怕你帶走也!”反覆指讀評點精華處,直是不忍釋卷。張祿道:“消磨時光耳耳,原本是為你校訂,我帶走何用?”王稽大喜,立即吩咐家老從正院拿來一壇老秦酒,又吩咐偏院使女做來兩盆青葵,與張祿對飲起來。
王稽說了一個國事消息:穰侯魏冄要親自統率十五萬大軍,越過韓魏兩國,進攻齊國綱壽;華陽君坐鎮督運糧草,涇陽君、高陵君隨軍謀划,不日出兵。
“上將軍白起何以不統兵?”張祿第一次對王稽的消息來了興緻。
“白起患病在榻。”
“穰侯此舉,國人有何議論?”
“綱壽緊接穰侯封地,國人皆說,四貴意在拓展封地。”
“秦王可曾敦請白起出戰?”
“秦王深居簡出,尚無任何動靜。”
張祿默然思忖良久,突然拍案道:“敢請王兄明日晉見秦王,呈上這封書簡。”說罷從身後書架上拿下一個大拇指般粗細的銅管,雙手遞給了王稽,“去也留也,在此一書了。”
王稽大是驚訝,接過銅管一看,管頭泥封天衣無縫,直與王宮書房的高明書吏之技巧不相上下,兩個極為古奧的文字清晰地壓在封泥之上,王稽卻是不識。王稽曾做過幾年王宮長史,日每都要處置許多文書。在他的記憶里,舉薦者替被薦者呈遞書簡,從來都是開口無封的。其中緣由,是秦國法度:舉薦者是被薦者之擔保,被薦者獲罪,舉薦者連坐追究。唯其如此,舉薦者與被薦者是利害相連形同一體,被薦者要上書秦王,舉薦者肯定要過目書簡,從來不會有舉薦者為被薦者呈送一件密封文書,且還要專門密送。
“上書何事,張兄可否見告?”王稽掌中掂着泥封銅管,頗有些難堪。
“唯其密封,王兄可得周全。”張祿只是淡淡一笑。
王稽心中一動:“張兄有說辭?”
張祿一字一頓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臣唯謁者耳。”
“妙!”王稽拍掌大笑,“謁者原本便是信使,妙!老夫便如此說。”
次日清晨,王稽帶着一個百人騎士隊押送着一車文書出了咸陽,正午時分到了離宮。屬下文吏去向長史交割文書,王稽來離宮書房晉見秦昭王。將張祿情形說完,王稽將那個泥封銅管雙手呈上。秦昭王接過銅管打量着泥封道:“這是你的封印?”王稽連忙道:“此書為張祿原封,印鑒老臣不識,唯托老臣轉呈也。”秦昭王道:“張祿乃你舉薦,你竟做此等盲呈?”王稽肅然道:“此人身無定名,行跡不測,老臣唯做一謁者耳。”秦昭王不禁笑了:“你原本便是謁者,難為你竟有說辭。啟封。”王稽接過銅管利落啟開封泥,抽出管中一卷羊皮紙呈過,秦昭王展開瀏覽一遍,丟給王稽道:“你自看了。”王稽從書案上拿起羊皮紙,只覺有些不妙,飛快瀏覽,竟是觸目驚心:
布衣張祿頓首:權臣擅行徵發,秦危如累卵!五步之內,便有太阿,王何其盲乎?秦得張祿則安,然臣之長策不可以書傳也。但得面陳,一語無效,請伏斧鑕!良醫知人生死,聖主明於成敗。若張祿之言可為,秦可行而利國。張祿之言不可行,久留秦地無為也。士行有節,不遇而去。張祿閑居年余待王,無愧秦國也。王若無睹危局,張祿自去也。
王稽也曾讀過無數名士書簡,如此上書聞所未聞。當頭危言聳聽,接着誇大其詞,再后更以才具要挾,赤裸裸要逼秦王用他,不用則去。如此路數,當真匪夷所思。難怪秦王面色陰沉,給他丟了過來。王稽愈想愈怕,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謁者以為如何?”
“荒,荒誕絕倫!此人,當治罪!”
“當治何罪?”
王稽一時語塞,陡然憋出一句:“容老臣詳查律法,后告我王。”
突然之間,秦昭王哈哈大笑:“王稽啊王稽,你也當真只是個謁者。”笑聲尚在回蕩,又突然壓低了聲音,“明日午後,傳車載張祿入離宮。”王稽心思迴轉不過,愣怔得一陣方才木然點頭:“老臣,遵命!”抬起頭來還想再問兩句,秦昭王已經不在書房了。
王稽出得書房,正逢文吏在廊下等候,稟報說已經將回運文書裝載妥當。王稽一揮手說聲走,逕自匆匆出宮登上軺車去了。回到咸陽府邸,王稽飯也沒吃急匆匆來到小偏院,對着正在院中徘徊游的張祿當頭一句:“張兄做得好事!”犀利的目光一閃,張祿一陣大笑:“好!秦王果然明銳!”“明銳?”王稽驚訝道,“你卻如何知道?”張祿笑不可遏:“王兄臉色便是王書,豈有他哉!”王稽不禁沮喪地搖搖頭:“看來,老夫當真只能做個謁者了。”張祿肅然一個長躬道:“笑談耳,王兄何當如此?張祿也是正自忐忑也。王兄但看,我已準備離秦了。”說罷拉着王稽進了茅屋書房。三開間書房內已經收拾整齊,書案正中孤零零擺着一片竹簡,只有四個大字——張祿去也。
王稽不禁驚愕道:“我既回來,張兄可當面告辭。我若不回,你不知消息不會走。留這竹簡何用?”張祿笑道:“秦王若棄我,王兄今日必不來見我,張祿何須守株待兔?”“且慢!”王稽更是疑惑,“你如何料定老夫今晚不來,便是秦王見棄?”張祿道:“王兄長於事而短於理。秦王見棄,兄便難堪,須謀劃得一個由頭來與我周旋了。”王稽不禁笑道:“縱然如此,你夜晚如何出得這座院落?黑豹可是神異也。”張祿哈哈大笑:“神異者通靈,黑豹與我已經是神交知己了。”說罷一聲輕柔的呼哨,黑豹忽地躥了進來蹲在張祿腳下。張祿將書房門邊一個包袱挎在黑豹脖子上又一聲呼哨,黑豹又忽地躥了出去,對王稽看也沒看一眼。王稽不禁大是驚嘆,嘖嘖連聲滿面通紅,沒有一句說辭。
次日拂曉,一輛密封的篷車轔轔出了謁者府邸。
車前插着一面六尺高的黑色三角大旗,旗面上兩個顯眼的大白字——傳車。車出中門,一隊在府門前整肅列隊的鐵甲騎士立即分成三列,左右後三面護衛着傳車隆隆去了。傳車者,運送王宮機密文書之專用車輛也,歸屬謁者管轄。秦法有定:傳車上道,凡官民車馬均須迴避於十丈之外,但有衝撞當場格殺。以實情而論,謁者護送尋常文書並不打出“傳車”旗號,只在護送特急羽書王書或兵符印鑒等公器時才出動傳車。今日傳車一駛上大街,直向咸陽南門而去。
秋霜晨霧瀰漫了關中原野,傳車馬隊一過渭水白石橋飛車奔馬,半個時辰已到了離宮地界。駐守外圍的軍營驗過王稽的謁者金令箭,傳車馬隊直入園囿禁地。抵達城堡大門,金令箭再度勘驗,城堡石門隆隆洞開,傳車馬隊進了離宮中央庭院。依照王宮法度,謁者傳車徑直駛到了一座防守森嚴的偏殿廊下。這座偏殿背後是一片獨立庭院,庭院中央是離宮中樞——國君書房。偏殿與國君書房之間,有一條大約兩箭之地的秘密通道。謁者傳車一到偏殿廊下,傳車從專門車道駛入殿門,謁者隨車向職掌機密的長史或內侍總管清點交接密件,之後謁者傳車立即退出偏殿,裝載回程文書後出宮。
傳車駛進偏殿,內侍總管迎了過來。王稽親自打開了密封車廂的木門,伸手做一請禮,一個通體黑衣頭戴面罩高大瘦削的人下了車。白髮蒼蒼的內侍總管也不說話,只是伸手一請,轉身走了。黑衣人向王稽一拱手,也跟着去了。
偏殿走得三十餘步,黑衣人隨老內侍身影拐進了西側一道石門,眼前頓時一片幽暗。藉著遠遠間隔的銅人風燈,可以看出這是一條用黑色粗織布帷幔密封起來的長長隧道。一入幽暗隧道,老內侍一聲恰恰能使身後之人聽清的低語:“進入永巷,噤聲快步!”疾步匆匆地頭前行走了。黑衣人不緊不慢地走着,打量着與銅人風燈交錯間隔的隱在幽暗處的矛戈甲士,不時粗重地嘆息一聲。
走得兩百餘步,前面一片燈光,兩扇高大的石門恰恰吞住了悠長的永巷。石門前燈光下佇立着一個玉冠長須的中年人,兩側肅立着四名帶劍衛士與四名少年內侍。老內侍側身布壁站立,一聲高呼:“秦王在前,大禮參拜!”
突然,遙遙跟隨的黑衣人一陣大笑:“秦國只有太后穰侯,何有秦王乎?”聲音轟嗡迴響,鼓人耳膜。老內侍愕然變色,回身一聲怒喝:“卑賤布衣!安得如此狂狷!”黑衣人悠然一笑:“天下皆知,何獨秦人掩耳盜鈴哉?”老內侍正要發作,卻見玉冠長須中年人從石門前快步走來,當頭深深一躬:“嬴稷恭迎先生。”黑衣人也是從容一躬:“布衣之身,何敢勞動秦王?”秦昭王道:“先生今日只做嬴稷座上嘉賓,無執臣民之禮,先生毋得拘泥。請。”黑衣人坦然笑道:“恭敬不如從命。”一拱手頭前舉步了。兩廂內侍衛士看得目瞪口呆。秦昭王對着老內侍低聲吩咐道:“關閉永巷。不許任何咸陽來人進入離宮。”說罷轉身去了。身後老內侍伸手一拍石門旁機關,兩扇厚重的石門隆隆關閉了。
進得石門,幾抹秋陽從厚重的帷幕縫隙灑落在厚厚的紅氈上,更顯得一片幽暗。秦昭王前行領道,穿過一道闊大的木屏,竹簡書架倚牆環立,書架前劍架上一口銅銹斑駁的青銅古劍,中央一張長大的書几上堆着小山一般的竹簡,書幾前一張座榻。整體看去,簡約凝重中瀰漫出一種肅穆幽靜。
秦昭王笑道:“這是離宮書房,等閑無人進來,先生盡可洒脫了。”說罷走到座榻前大袖一掃,回身對着黑衣人肅然一躬,“嬴稷掃榻,先生入座。”黑衣人坦然入座,無片言謙讓。秦昭王又是深深一躬:“敢問先生,何以稱呼為當?”黑衣人道:“權作張祿也。”秦昭王道:“敢請先生摘去面紗,真面目以對可否?”張祿道:“客不驚主,無顏以猙獰示人,尚請見諒。”秦昭王拱手作禮道:“先生既知秦國無王,何以教我?”張祿漫不經心地掃視着書房,口中只是唔唔地漫應着。秦昭王深深一躬:“先生既斷秦國危局,當為嬴稷指路。”張祿卻依舊掃視書屋,只唔唔漫應着。秦昭王片刻沉默,一聲嘆息。張祿注視着壁上那幅《大秦山川圖》,也是一聲嘆息,依然默默無言。倏忽之間,秦昭王熱淚盈眶伏地叩頭道:“先生果真以為嬴稷不堪指點么?”愣怔之間,張祿連忙快步走來跪倒,眼中含淚道:“秦王拜一布衣,足見挽救危局之誠也。君上請起,范雎願披肝瀝膽以傾肺腑。”說罷一把扯掉面罩,“在下本是大梁范雎,身經生死危難入秦,不敢相瞞君上。”
一瞥那三道暗紅色的粗長疤痕,秦昭王一聲感喟悚然動容:“辱士若此,曠世未聞也!天道昭昭,嬴稷若不能洗雪先生之奇恥大辱,枉為秦王也!”
此話出自秦昭王之口,不啻君王明誓復仇之驚雷。范雎頓時心如潮湧,撲地拜倒一聲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秦昭王扶起范雎肅然正色道:“秦國危局,足下大仇,全在先生謀划之間也。嬴稷但得大安,先生與我榮辱與共也!”說罷轉身一揮手,一名侍女捧着茶具輕盈飄進,在旁邊案上煮茶了。須臾茶汁斟來,秦昭王親手捧給范雎一盅,兩人飲得片刻,都平靜了下來。
秋日苦短,倏忽日暮日出。帷幕遮掩的幽暗書房裏,秦昭王與范雎不知疲倦地一瀉千里而去,不知幾多時光。待出得書房,范雎一個踉蹌跌倒在地,內侍來扶,他卻已經是鼾聲大起了。秦昭王正自大笑,也是呼嚕一聲卧在了紅氈之上。
綱壽,戰國中期齊國西部靠近宋國之地域,具體位置無考。
二咸陽冬雷起宮廷
入冬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落下時,東討大軍班師了。
與以往班師一樣,主力大軍一入關便回歸了藍田大營,等待王命特使專行犒賞。統軍主帥則率領全部將領與六千鐵騎直入咸陽,代全軍將士行班師大典。按照法度,秦王將率都城群臣郊迎於十里長亭,民眾也會自發地攜帶各種食物擁出城來歡慶勞軍。這是歷久相傳的“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也是任何出征將士都一心嚮往的班師盛況。然則,所有這一切這一次都沒有發生。當旌旗招展的將士車騎披着紛紛揚揚的雪花隆隆行進到十里郊亭時,只有秦王特使一車當道,當場宣讀秦王下書:大軍東討,勞師無功,各領軍大將立即回歸藍田大營,待上將軍白起號令,其餘將士官佐一律回歸本署。
“豈有此理!”統率大軍的穰侯魏冄頓時勃然大怒,“王稽矯書,給老夫拿下!”
“穰侯明察,”王稽不卑不亢,“都城咫尺,王印鑿鑿,一個謁者何能矯書?”
魏冄略一思忖,斷然下令:“拿下王稽!華陽君率諸位將軍先歸藍田大營,老夫擇日便來行賞!”華陽君羋戎與領軍大將們一陣愣怔顧盼,終於回身策馬去了。魏冄的臉色陰沉得可怕:“高陵君涇陽君各率三千鐵騎,隨老夫入咸陽。但有攔阻,聽老夫號令行事!”原本駕着戰車準備堂皇接受盛大儀典的高陵君與涇陽君,此時游移不定,吭哧着不敢奉命。魏冄頓時暴怒大喝:“如此懦弱成何體統!老夫唯清君側,爾等不從便去!”高陵君涇陽君相互看得一眼,答應一聲“遵命!”各自一揮令旗駕着戰車隆隆分開。魏冄腳下狠狠一跺:“號角齊鳴!飛車入城!”中軍司馬令旗一劈,牛角號驟然大起,魏冄的六馬大型戰車隆隆驚雷般當先衝出,左右各三千鐵騎展開,巨大的煙塵激蕩着飛揚的雪花,風馳電掣般卷向咸陽。
巍峨的咸陽,在初冬的風雪中一片朦朧。
當煙塵風暴卷過寬闊的渭水白石橋撲到咸陽南門時,魏冄不禁驚愕了——咸陽城頭旌旗密佈,各式弩弓在女牆垛口連綿閃爍,中央箭樓赫然排列着二十多架大型連發機弩;城下一字排開二百多輛戰車,洞開的三座城門中赫然閃現着猙獰的塞門刀車;戰車之後是兩個列於城門兩側的步戰方陣,一看氣勢便是最精銳的秦軍主力;戰車之後的兩個方陣之間,兩個鐵騎百人隊簇擁着一員大將與一位生疏文臣。
魏冄久做丞相,深知咸陽城防天下第一。但有準備,休說自己這六千鐵騎,便是十萬大軍也奈何不得這座金城湯池。驟然之間魏冄大急,不及細想從兵車上站起來一聲大喝:“蒙驁!你要反叛么?”蒙驁未及說話,一陣大笑,那位生疏文臣揚鞭直指:“穰侯何其滑稽也!此話本當我等問你,你倒反客為主也!”
“你是何人?敢對老夫無禮!”頃刻之間,魏冄冷靜了下來。
“稟報穰侯,”大將蒙驁馬上一拱手,“此乃新任國正監、勞軍特使張祿大人。”
魏冄心頭驀然一閃,國正監乃重臣要職,沒有他的“舉薦”秦王竟能突然任命,分明是朝局有了意想不到的變化,當此之際,進入咸陽才是第一要務。心念及此,魏冄一聲冷笑:“好個國正監,如此勞軍么?”
“敢問穰侯,私捕特使、鐵騎壓城、視君命如同兒戲,天下可有如此班師?”對面張祿也是一聲冷笑。
“太後有法:國政但奉本相之令!”魏冄聲色俱厲,“王稽王書未辨真假,分明有人要挾秦王亂國,老夫自要緊急還都。”
“穰侯大謬也!”張祿揚鞭又一指,“秦法刻於太廟,懸於國門,幾曾有太后私法?穰侯若不立即開釋秦王特使,謀逆大罪。”
魏冄面色鐵青,向後一揮手:“放了王稽。”轉身厲聲一喝,“張祿!老夫要還都面君,你敢阻攔,亂國大罪。”
“穰侯差矣!”張祿高聲道,“未奉君命,豈能私帶鐵騎入都?六千鐵騎渭橋南紮營,穰侯自可還都面君!”
魏冄氣得嘴唇瑟瑟發抖,一時無可奈何,片刻思忖間冷笑道:“好!老夫回頭再與你理論。”轉身高聲下令,“高陵君率鐵騎橋南紮營,涇陽君並幕府人馬隨老夫入城。”高陵君愣怔片刻,終於劈下令旗,率領六千鐵騎向身後渭橋退去。魏冄身邊只留下了中軍幕府護衛並一班司馬,加涇陽君護衛隨從等,總共大約千餘人。
及至高陵君鐵騎退過渭水大橋,蒙驁一劈令旗高聲一喝:“南門通道開啟!”頃刻間車聲隆隆馬蹄沓沓,兵車刀車騎士俱各兩列,一條直通城門的大道豁然眼前。魏冄二話不說,腳下一跺,六馬兵車轟隆隆飛馳進城了。
丞相府在王宮正南最寬闊的長陽街東側,距王宮南門不過兩箭之地,原是少有的顯赫地段。兵車一路駛來,魏冄卻覺今日長陽街大是異常。這長陽街雖無國人商市,高車駿馬卻是最多,尋常時日無論嚴冬酷暑夜半更深,都有朝臣車馬與諸般吏員從這裏穿梭般進出王宮,一日十二個時辰,絕無車馬銷聲匿跡之時。然則今日,除了漫天飛揚的雪花冰涼撲面,長陽街空曠得深山幽谷一般。透過朦朧雪霧,依稀可見王城南大門也關閉了,灰色的宮城箭樓下兩片黑蒙蒙長矛叢林觸目驚心。顯然,丞相府通向王城的寬闊大道已經被封閉了。剛回到府中,家老便來稟報,說護衛軍兵已經換了另外一個千人隊,府中幾位主要屬官也好幾日不來理事了,府中楚人子弟也逃亡了一百多人。魏冄聽得怒火中燒,已經明白了事態的峻迫,急切間一時無對,只在廳中焦躁轉悠。
“穰侯當立即面君,扭轉危局!”涇陽君終於第一次開口了。
“不行。”魏冄已經冷靜了下來,揮手教一班吏員僕役退下,“嬴稷已經與老夫擺開了架勢,勝負不見分曉,他不會出面。這小子有耐性,老夫太曉得了。”
涇陽君低聲道:“我一路想來,那個張祿機斷利口,定然是突變主謀。”
“有何手段,說。”魏冄知道涇陽君曾執掌黑冰台,心下頓時一亮。
“除卻張祿,釜底抽薪。”
“若行暗殺,須一擊成功。否則,連迴旋餘地也沒有。”
“除非張祿當真有上天庇護,否則斷無不成。”
“有此手段,老夫奇正相輔。你出奇,老夫出正。”
“穰侯是說,聯手武安君?”
“然也。”魏冄步履從容地轉悠着,“數十年來,老夫鼎力扶持白起,與之情誼篤厚。白起出面,秦國大軍堅如磐石。只要嬴稷不能動用大軍壓我,老夫縱讓出些許權力,我等也還是大局底定。你以為如何?”
“大是!”涇陽君欣然拍掌,“武安君素有擔待,舉國大軍奉若戰神。他要面君論理,秦王不見也得見。只是,武安君此次不隨穰侯東討,有些蹊蹺。”
“你不知白起也。”魏冄篤定地笑了,“白起不征綱壽,原是政見不同也。當年胡傷攻趙,白起與老夫亦有歧見,然則並未損及老夫與白起之情誼,至今一樣。從秦國大局說,白起歷來明白說話,認為老夫與其聯手征戰最為得力!可是了?”
“有理。”涇陽君急迫道,“事不宜遲,今夜立即兩面動手,我這便回府。”
“好!你先走,片刻后老夫出車。”
涇陽君匆匆去了。等得大半個時辰,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庭院中已經是白茫茫一片,魏冄才吩咐備車出門。駛過空曠的車馬場進入長陽街南拐,再過得兩條小巷,便是武安君府邸了。石板路面已經有了兩三寸厚的積雪,轔轔軺車變得悄無聲息,片刻駛到了長陽街南口,卻有一隊長矛甲士赫然橫在當街,喝令軺車退回。魏冄頓時大怒,老夫穰侯開府丞相也,何等鼠輩敢攔截老夫!對面一員帶劍將軍高聲回道,奉命定街,王城外長陽街非國君王書夜不放行。魏冄大急,霍然從軺車站起鏘鏘抽出腰間古劍:“這是宣太后親賜王劍,有生殺予奪之權!誰敢攔阻?沖將過去。”
話音未落,對面將軍一聲大喝,結陣抗車!一排粗大的鹿砦在飛雪中轟隆隆拉開,一片黑色盾牌矗在鹿砦之後,長矛森森然伸出堪堪封住了街口。魏冄不乏戰陣閱歷,一看速度陣勢,心知這是秦軍步戰主力銳士,而不是咸陽城防軍,此等結陣休說一輛軺車,一輛兵車也是徒然碰壁。魏冄頓時心下冰涼,秦軍主力入都,非上將軍持秦王兵符不能調遣,莫非白起已經被嬴稷拉了過去?抑或連白起兵權也被剝奪了?當此非常之期,只有忍耐一時了。心念及此,魏冄一跺腳:“回車!”軺車原地一個轉彎折回了丞相府。
此時的武安君府邸一片靜謐,唯獨書房窗欞的燈光映出白起與范雎的身影。
離宮三日,范雎為秦昭王推出的第一謀是“固干削枝,鞏固王權”。范雎詳盡剖析了秦國變法歷史,陳述了“法度以王權最高,王權不行,法度必亂。法度亂,則新法必亡”的法家學說,一針見血地下了斷語:以目下四貴分權、政出多門、多頭治國的亂象,秦國非但根本無法凝聚國力與趙國抗衡,且有迫在眉睫的內亂危機。秦昭王固憂國事,但要說內亂危機迫在眉睫,也覺得范雎未免危言聳聽,雖則沒有明說,但嘴角的那一絲笑容範雎卻看得清楚。范雎見事明快透徹,語氣頓時激烈:“綱壽之戰若大勝而歸,穰侯威勢更增,加之其封地由虛變實,頓成尾大不掉,秦王親政便遙遙無期。綱壽之戰若一無所獲,穰侯四貴則必然聯結武安君固勢,而致秦王不能依法追究其戰敗罪責。戰敗不能處罪,實封不能逆轉,秦法必然打滑,秦政必然迅速向舊制復辟。如此蛻變,不過十餘年,秦國新法則蕩然無存。其時,失地民眾追念新法,新軍將士多為平民子弟,焉能不對貴胄擴地視若仇讎?但有一軍不平,上下必然分崩離析。若山東六國趁勢而來,秦國豈能不一朝覆亡。如此危局,秦王若以為尚不迫在眉睫,無可救藥也,范雎自當告辭。”
這番話透徹犀利,秦昭王頓時悚然一身冷汗,一拱手道:“先生之意嬴稷盡知,只是在等待一個良才輔弼,等待一個妥當時機。如今有先生,只是選擇時機了。”
“目下正是最好時機。范雎唯恐錯過,方敢冒昧上書。”
“先生是說,四貴班師之時?”
“正是。”范雎一點頭,“綱壽之戰,穰侯已敗於齊國田單,喪師三萬,未得寸土。當此之際,正是罷黜權臣之良機。一旦錯過,悔之晚矣!”
“只是,”秦昭王猶豫沉吟着,“武安君與穰侯篤厚,穰侯尚有常執兵符,咸陽內史又是高陵君部屬,王城只有三千禁軍,急切間從何着手?”
“秦王見事差矣!”范雎痛下針砭,“在下閑居咸陽年余,對秦國朝局處處留心,可明白斷定:武安君朋而不黨,絕以大局為重。穰侯雖握重權,然見事遲滯。其餘三君雖各有實職,然則才具平庸。只要秦王痛下決斷,一切有范雎謀划。冬雷之後,秦王但行朝會親政。”接着,范雎將自己的謀划和盤托出,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
“好!”秦昭王慨然拍案,“先生放手去做,縱然功敗垂成,嬴稷無怨無悔。”
范雎肅然一個長躬:“秦王明斷如斯,大事若敗,天道安在哉!”
依照范雎謀划,秦昭王立即頒佈了一道王書:拜張祿為客卿,受中大夫爵祿,暫署國正監,查究權臣不法情事。這一番安排大有講究:秦法要害之一,是無功不得受爵任官。客卿為外來名士虛職,能否留秦任官,全在領事之後的功過而論,所以客卿之職不會引起任何波瀾。中大夫爵祿,只是一個臨時待遇,更不會引人注目。暫署國正監,卻是給了范雎一個大大的實權。國正監在秦國乃是職掌監察的大臣,幾可無事不涉。恰恰在宣太后死後,國正監一直空缺,對大臣的查究彈劾,由該署屬官稟報丞相府直接指派屬員處置,實際便是穰侯魏冄兼領監察大權。范雎領國正監,可以查究不法之名進出各方官署。而追加一句“查究權臣不法情事”,則是向朝野宣示一種態勢:秦王要依法整肅國政了,重在整治權臣不法,而不是舉朝動蕩。
如此一個絕非顯赫的職位,范雎立即開始了環環緊扣的鋪排。
第一步,范雎徑直拜會武安君白起。
武安君府邸坐落在王城東南一條最是尋常不過的街巷。不算寬闊也不算窄小,不當通衢也不算僻背,恰在國人坊區與王宮官署街區之間,門前長街常有市人車馬絡繹不絕,誰也不因為這裏有赫赫武安君府邸而不敢涉足。府邸門前的車馬場很小,車馬也很少,六開間門廳雖然寬闊雄峻,卻只站了四名甲士,顯得空曠冷清。依白起之官爵威名,尋常人等很難相信這是威震天下的武安君府。當單馬軺車孤零零停在小小車馬場時,范雎不禁笑了,眼前的一切都確鑿無誤地證實了,他對白起的揣摩沒有錯。
走進這座外表極其尋常的府邸,范雎又被一種奇特的風貌深深震撼了。
跨過門廳,迎面一座高大的藍田白玉影壁,中間交叉鑲進了一張秦軍鐵盾與一口重型長劍,白石黑鐵,簡潔威猛得令人心頭一震。繞過影壁是寬敞簡樸的庭院,一色青石條鋪地,無石無水無竹無草,只有北面六級台階上的八開間正廳威嚴如同廟宇般矗立着,門額正中鑲嵌着四個斗大的銅字——秦軍幕府,門廊下兩排長矛甲士挺身肅立如同石俑,比府邸大門的衛士多了幾倍。繞過幕府正廳是第二進,空蕩蕩一片沙土庭院,也是石水竹草樹全無,儼然一個小小校軍場。庭院東側是六排兵器架,分別掛着趙、齊、魏、楚、燕、韓六方大字木牌,各色兵器插得滿噹噹一無空隙。兵器架后是兩排長長的石條凳。西側是一長排無字兵器架。這座兵器架旁立了一根粗大的木樁,樁上掛着一副黑色精鐵甲胄。
“足下何人?”一個渾厚低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范雎驀然回身,見一人從“校軍場”北面石牆中間的一道石門中走出,一身本色苧麻布衣,腰勒大鞶牛皮帶,無發光頭銳利得像一支長矛。此人只往庭院一站,一片肅殺便在冰冷生硬的庭院中瀰漫開來。
“客卿國正監張祿,參見武安君。”范雎立即深深一躬。
“國正監何事?”白起沒有還禮,只冷冰冰一句問話。
“奉秦王之命,受彈劾之書,查閼與戰敗之情。”
“既是國事,請入正廳說話。”白起一擺手,逕自穿過“校軍場”向幕府大廳去了。范雎也不說話,跟着進了廳堂。
這幕府正廳卻也奇特,一色的青石板地面青石長案,彷彿進了一個冰冷的石窟。青石長案后的大牆上,一面可牆大的“秦”字中軍大旗,碩大的青銅旗槍熠熠生光。對面大牆上則是一幅極大的羊皮大圖——天下軍爭圖。旗下一座劍架,橫置着一口秦王金鞘鎮秦劍。右側牆下一方石案,檯面銅架上插着一面黑色金絲邊令旗,旁置大銅匣上有兩個紅色大字——兵符。左側牆下是一排書架,擺滿了各式成卷的黃舊竹簡。
“武安君大有武道氣象,在下欽佩之至也!”范雎不禁一聲由衷讚歎。
“請入座。”白起一指帥案西側的石案,自己也席地坐在了對面偏案,一臉冷漠地看着范雎,靜候他發問。
范雎微笑中突兀一問:“武安君可是墨家院外弟子?”
“入得廳堂,但言國事,餘事恕白起無可奉告。”
雖依舊冷漠,范雎卻分明看見了白起目光中火焰閃爍,從容笑道:“有朝臣上書彈劾:武安君輕發閼與之戰,而致秦軍大敗,武安君作何說?”
白起驟然一陣愣怔,冷冰冰道:“如此責難,夫復何言?”
范雎正色凜然:“同有朝臣上書:穰侯兩次輕啟戰端,閼與之戰喪師八萬,綱壽之戰喪師三萬而寸土未得,實為大秦百年未見之國恥,當依法治罪。武安君職掌兵權武事,縱未統兵出戰,亦當有所與聞,卻作何等解說?”
白起默然良久,一聲嘆息:“天意也!白起何說?若秦王認同此說,白起領罪。”
“武安君差矣!”范雎肅然道,“秦為法治之邦。法不阿貴,乃商君新法之精要。武安君雖與穰侯篤厚,然豈能以私情亂法,致使新法毀於一旦乎?君乃大秦柱石,稟性剛正而潔身自好,此朝野皆知也。然則,君私情太重,私義過甚,明知兩戰不可而不據理力爭,只保得一己‘不為錯戰’之名也!事後依法查究,君又寧替他人背負罪責,不思律法公正,藏匿罪臣而徒亂法度。大臣若皆武安君者,秦國豈有護法之忠烈?秦法豈能綿延相續?在下雖職微言輕,然職責所在,為武安君汗顏也!”
這番話正氣凜然一擊而中要害,白起頓時面色漲紅。自入軍旅直到一路做到上將軍武安君高位,白起從來沒有被任何人如此正面指斥過。白起坦蕩剛直,雖在戰場機謀百出無可匹敵,然在朝局官場卻拙於應對。兵家之事,白起歷來傲視當世,不屑與任何人比肩,也從來以為,兵家恥辱永遠都不會落到自己頭上。然則,目下這位張祿說的恰恰卻是兵家之事上自己的錯失,且牽涉出如此深刻的一番道理,實在無法辯駁。細細想來,這個國正監說得確實在理。護法護國,便得如商君一般“極心無二慮,盡公不顧私”。若自己一般,對穰侯輕啟戰端有異議,只是稱病不帥,對穰侯更改封地之法有異議,只是婉言辭謝實封,僅此而已,委實令人汗顏。
心念及此,白起肅然拱手道:“先生之意,該當如何?”
“力挽狂瀾,鐵心護法!”
“護法護國,白起義不容辭。”白起目光一閃,大手輕叩着青石大案,“然則整肅朝局回歸法治,須得秦王定奪,而後統為謀划方可為之。”
“秦王書命在此。武安君奉書。”范雎利落脫去外面黑色棉袍,再剝下苧麻夾袍,顯出貼身本色短布衣,一把擄下短布衣翻過,便見赫然三排暗紅色大字——國正監奉本王書令行事,武安君中流砥柱,一力助之!衣襟處一方鮮紅的朱文秦篆大印。
白起久為大將,日每處置機密,又曾親歷秦武王猝死之動蕩危局,對非常之期的非常做法與王室種種密書方式自是了如指掌,一見密書便知是秦昭王手書,立即明白了面前這個破相客卿必是一個神奇人物,事先與秦王必定已經謀划妥當了。驟然之間,白起幾個月以來的鬱悶一掃而去,肅然一拜道:“白起謹受命!”雙手接過血書霍然起身,“先生但謀,白起但做。”
就這樣,范雎與白起派出的中軍司馬一道,當天夜裏對咸陽城防做了一番大調換:原駐咸陽城內的兩萬步軍連夜開出,移駐章台外圍營地;天亮之前,蒙驁率領的藍田大營三萬主力步騎已經開到,南門渭橋外駐紮一萬鐵騎,兩萬精銳步軍入城;城內要津、權臣府邸以及官署護衛,全數由蒙驁統轄。與此同時,白起密令大將王陵統率藍田大營駐軍,非國君王書兵符俱來,任何人不得調動一兵一卒;班師大軍但入大營,立即回歸原定部屬,不得擅出。范雎則進出各元老府邸,一一宣示穰侯兵敗與秦王重整法治的書令,穩定了一班被“四貴”長期冷落的元老大臣。與此同時,范雎又以咸陽內史名義在城中張掛告示,曉諭國人並山東商旅毋以咸陽換防而生恐慌,秦國大勢穩定法制巋然,國人各安生計。如此這般,及至魏冄班師之日,咸陽城已經是今非昔比了。
范雎見事極快,一俟魏冄進入咸陽府邸,立即再度拜會武安君白起,請白起閉門稱病謝絕一切拜訪。白起原本已經做好了挺身而出支撐秦王整肅朝局法治的準備,范雎一說,大覺突兀,不禁臉色一沉:“國正監此話何意?信不得白起?”
“武安君言重了。”范雎笑道,“此事乃秦王之意,在下亦表贊同。然卻並非奉命強求,提醒耳耳,武安君自己掂量。”
“先生言猶未盡,明說。”
“其一,秦王知武安君與太后、穰侯情非尋常。”范雎真誠坦然,“太后呵護武安君如血肉同胞,穰侯支撐武安君堪稱不遺餘力。唯其如此,武安君對穰侯退讓,秦王不以為非,反贊武安君有名士之風。今武安君以大義為重,底定秦國大局,秦王已是深為欣然也。以武安君之篤厚重交,若穰侯親來或密使前來,非但左右為難,且徒引日後事端。與其如此,何如繼續稱病?此秦王苦心也,武安君或可體諒。”
白起默然,良久一聲喟嘆:“知我者,秦王也。”
“再則,在下以為:武安君不善人際縱橫捭闔,但有一舉錯失,穰侯四貴可能死拖武安君下水;屆時非但武安君大節有損,更有甚者,大秦失卻戰神長城,豈不令老秦人痛哉!”
“好!”白起拍案,“但依先生。”
“謝過武安君。”范雎一個長躬,“但有上將軍坐鎮,破面之事,我這客卿來做。”
范雎軺車尚未駛出車馬場,便聽隆隆聲響,身後武安君府邸的大門已經關閉了。范雎心下一陣輕鬆,對馭手一聲吩咐:“去蒙驁幕府。”馭手馬韁一抖,軺車在積雪中無聲地駛上了長街。
軺車堪堪拐過一個街角時,一團白影在漫天飛舞的大雪中驟然凌空飛來。一聲短促的悶號,武士馭手已經橫身倒卧在了車轅上。范雎尚正沉浸在緊張思緒之中,聞聲一個激靈,不及思索縮身一滾,尚未滾出車廂,肩上已被快如閃電的長劍刺中。重重跌落雪地,那口長劍已帶着勁急的風聲凌空壓來。間不容髮之際,卻聞一聲大吼,一個黑影驟然從街角滾了過來,抱住了白影在雪地上翻滾起來。范雎掙扎站起,扶着軺車嘶聲大喊:“有刺客!有刺客——”兩聲方落,定街甲士的沉重腳步如隆隆沉雷般碾來。此時,又聞一聲悶號,那道白影鬼魅般倏忽消失了。
“壯士!”范雎撲上去抱住了倒在雪地上的黑影。
“嘿嘿,大哥……”黑影笑着哭了。
“鄭安平?”范雎不及細想一聲大叫,“快!抬進幕府療傷。”
蒙驁已經聞警而來,立即吩咐軍士將范雎二人抬進幕府救治。軍中醫官一番忙碌,兩人的傷口終是包紮停當了。范雎的肩頭劍傷距離脖頸要害僅僅三四寸,蒙驁看得驚悚不已,立即飛書急報秦昭王。未及半個時辰,秦昭王頒下緊急書令:着蒙驁立即調撥兩個百人鐵騎隊護衛國正監府邸,並遴選四名鐵鷹劍士做國正監隨身護衛。此等書令在秦國當真是史無前例,蒙驁驟然明白了這個國正監目下之重要及在秦王心中的分量,立即遴選軍士組成衛隊,親自護送范雎回到了府邸。
雖則帶傷,范雎毫無疲惰之相,先將突兀到來的鄭安平安置到一間隱秘居室療傷,而後立即進了書房,燈光一直亮到次日拂曉。午後大雪稍停,范雎軺車在兩百鐵騎簇擁下隆隆開到了穰侯府邸。
夜來被甲士逼回,魏冄立即派出一名心腹幹員喬裝成山東士子密訪白起。誰知武安君府邸所有門戶緊閉,護衛千長只說武安君患有惡疾,太醫奉秦王書令刻刻侍奉,謝絕見客。幹員回報,魏冄頓時頹然軟在了座榻上。目下之勢,唯白起有實力扭轉危局,以白起之絕世威望,縱是不出來為他強硬說話,只要不偏不倚,魏冄也不會有滅頂之災。然則看咸陽主力大軍密佈要津的陣勢,若無白起號令,數十年不握兵符的秦王,焉能如此雷厲風行地成功換防?驟然之間,魏冄感到了深深的懊悔。他對白起顯然看走眼了。閼與之戰分明是自己主謀施行,八萬秦軍主力無一生還,愛兵如子的白起一腔憤懣,宣太後為此羞愧自裁,自己卻連自請貶黜的姿態也沒有,更沒對白起與將士們坦誠請罪;偶然說起,反是哈哈大笑,戰陣搏殺,何無生死也!霸道若此,白起豈不寒心?封地制欲由虛改實,原本是國之大計,他卻只與“三君”商議而置白起於不顧;白起不領實封,他也沒有在意,只將這番舉動看做白起無功不受賞的一貫秉性。綱壽之戰白起拒絕統兵出征,他非但沒有力邀,反倒竊喜自己有了親自統兵大戰的機會。不想卻恰恰遇到六年抗燕的田單,又是三萬主力戰死。當此之時,以白起之厚重剛烈,何能對自己還存着往昔那份敬重?說到底,自己是將白起看做了一個只知道打仗的“兵痴”,以為官場朝局之事,白起想當然以自己馬首是瞻了。畢竟白起是老秦人,自己內心深處也還與白起有着隱隱一絲隔膜,而將出自楚國的“三君”自然視為血肉鐵心。魏冄啊魏冄,你這老楚子何其蠢也!
正在唏噓感喟之時,涇陽君差人急報:刺殺張祿未遂,請穰侯急謀新策。
“天意也!”魏冄長嘆一聲,再也不說話了。
范雎馬隊隆隆抵達府前車馬場時,宏闊雄峻如城堡的穰侯府邸,在漫天皆白的天地間分外的蕭瑟落寞。廣場沒有車馬如流,門廳沒有甲士斧鉞,只兩側偏門站着兩個霜打了一般的老僕,當真是門可羅雀。當先吏員一聲高喝:“秦王書到——”足足過了半頓飯辰光,兩丈余高的銅釘大門才轟隆隆打開。
與所有權臣府邸不同的是,穰侯魏冄是開府丞相,府邸是丞相總理國政的官署,氣勢大是不同。在兩個鐵甲百人隊左右護持下,范雎帶着一隊吏員昂昂開進了府邸。按照法度,臣子接國君王書應力所能及地出迎,縱是權臣,也至少當在第二進庭院接書。但范雎一行走過了頭前兩進屬官官署,還是未見魏冄露面。右側書吏低聲道:“若是自裁,如何是好?”范雎悠然一笑:“莫慌,秦國沒那般鴻運。”說話間堪堪進入第三進國政堂,也就是丞相處置國務的正式官署,九級高階之上堂前門廳之下,孤零零佇立着一個白髮蒼蒼的黑衣老人,正是穰侯魏冄。書吏一揮手,兩隊甲士鏗鏘分做兩列,四名鐵鷹劍士黑鐵柱般釘在了范雎身後。
“你是張祿?”居高臨下地看着肩頭臃腫得穿戴甲胄一般的特使,魏冄一聲冷笑。
“客卿國正監、王命特使張祿。”范雎嘴角溢出一絲揶揄的笑意,“你是魏冄?”
“老夫敢問,客卿可是魏國士子?”
“然也。隨謁者入秦,從穰侯眼皮下脫身。”
“當日若是落入老夫之手,今日卻是如何?”
“法網恢恢,天道蕩蕩。縱是張祿落難,亦當有王祿李祿入秦。穰侯縱無今日,必有明日。”
“天意也!”魏冄愣怔片刻,一聲粗重的嘆息,“秦王如何處置三君?”
“關外虛封,餘罪另查。”
“好,嬴稷尚念手足之情。宣書。”
兩名書吏打開竹簡王書展到范雎面前,范雎高聲念道:“秦王特書:查穰侯魏冄當國專權,不依法度,多以好惡理政;閼與敗於趙,綱壽敗於齊,使國恥辱;擅改法度,復辟封地;結黨三君,四貴專國;擅自征伐,擴己封地。凡此種種,動搖國本,禍及新法,雖有功於國而不能免其罪責。今罷黜魏冄開府丞相之職,奪穰侯封爵,保留原封地陶邑。王書頒發之日,着即遷出咸陽,回封地以為頤養。大秦王嬴稷四十一年冬月。”
“哼哼,總算還沒殺了老夫!”魏冄狠聲道,“好!老夫來春便走。”
“不行。”范雎冷冰冰道,“從明日起計,三日後必得離開咸陽。”
魏冄驟然暴怒:“豈有此理!老夫高年,雪擁關隘,如何走得?教嬴稷說話!”
“人言穰侯橫霸,果如是也。”范雎笑了,“負罪之身尚且如此,可見尋常氣焰了。在下奉勸一句,前輩卻自掂量:大罪在身去職去位,若滯留咸陽,引得國人朝臣物議洶洶,秦王其時難保不順乎民意了。”
一言落點,魏冄頓時默然,良久,一甩大袖逕自匆匆去了。
三日之後,一隊長長的車馬在大風雪中出了咸陽東門。旬日之後從函谷關傳來急報:穰侯財貨輜重牛車千餘輛,多載珠寶黃金絲綢並諸般珍奇,雖王室府庫不能敵,請令定奪。這次,范雎沒有說話。秦昭王思忖良久,一聲嘆息道:“穰侯喜好財貨,又曾有鎮國大功,教他去。”
曾是一代雄傑的魏冄便這樣去了。數年之後,魏冄死於封地陶邑。秦昭王收回陶邑,立為一縣。華陽君、高陵君遷出函谷關做了無職世族,涇陽君因擅動黑冰台刺殺范雎,被處以“遣散部族,關外監守孤居”之刑罰。至此,自宣太后開始的外戚當政在秦國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內史,秦國掌管京師咸陽並監察地方官的大臣。
三大謀橫空出
冰消雪開的二月初二,咸陽宮正殿舉行了隆重的朝會。
老秦人諺云:“二月二,龍抬頭。”說的是立春、雨水兩節氣一過,龍就會在即將到來的驚蟄時節騰空而起。從周人開始,關中庶民就將二月視為萬物復蘇振興的祥和之期,將整個二月叫做“春社”,如同將六月最熱的一段時日叫做“三伏”一般。春社雖非二十四節氣,但卻是周秦老民對歲月流轉的一種獨特概括。春社之期,雨水催生驚蟄而使蒼龍振翼,農人在這段時日大起“社火”,以歡樂祭祀土地,祭祀從大地騰空的龍神,祈求五穀豐登。唯其如此,一進二月八百里秦川一片祥和喜慶,備耕的忙碌與歡騰的社火交相瀰漫在春寒料峭的原野,到處都是熱氣騰騰。
大朝會在此時舉行,有着一種深遠的寓意。秦昭王即位四十二年,從來沒有在二月舉行過隆重的開春朝會。因由只有一個,宣太后與穰侯攝政,一切國事都在背後實際處置了,以國君為正尊的大型朝會,自然被各種各樣的理由沖淡了遺忘了。去冬一舉廓清朝局,四貴伏法,秦王親政。消息傳開,朝野一片歡騰。商鞅之後,老秦人雖然早已不排斥外國人身居高位治國理民,然而對於宣太后、穰侯四貴一班裙帶楚人長期秉政畢竟是心有彆扭。宣太后之後,穰侯四貴非但沒有還政於秦王,反而對秦國新法動起了手腳,民眾無言,心裏卻都是清清楚楚。如今“楚黨”盡去,秦國上下頓時如釋重負。老秦人根本不關心其中情由及刑罰是否適當等諸般細節,立即狂歡相慶,秦川社火鬧騰了個天翻地覆。
在這瀰漫朝野的歡慶中,秦昭王率領百官先行出郊祭天,再回歸太廟祭祖,向上天先祖稟報了親政大計。午後未時,兩百餘名大臣整齊地聚集在咸陽宮大殿,舉行四十二年來第一次開春朝會。秦昭王第一次全副袞冕,戴上了黑絲天平冠,佩起了三尺王劍,肅穆地登上了中央王座。
“參見秦王!”舉殿兩百餘位大臣整齊肅立,一齊長躬作禮。
“諸臣就座。”秦昭王一揮大袖在王案前坐定,不由自主地向左右瞥了一眼,心中頓時一陣輕鬆。從前無論何種形式議事,王案兩側都有兩個并行座案夾持,使他如坐針氈,如今沒有了,寬闊的王台上只有一張九尺大案威勢赫赫地矗立在中央,全部大臣都在九級白玉台之下。一眼掃過連綿排座的大殿,如同掃過沉沉廣袤的大秦國土,秦昭王頓時湧起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無法言傳的王權豪情,剎那之間,他幾乎要迷醉了。
“諸臣就座。秦王開會——”司禮大臣一聲宣呼,殿中頓時肅然。
開會者,朝會開始之發動也。如同宴會要由最尊者“開鼎”啟食一樣,朝會也須得由國君先行宣示宗旨,而後會同議論(會議)決事。司禮大臣的宣呼使秦昭王頓時清醒,咳嗽一聲道:“諸位大臣:秦國大勢已定,本王親政理國。但得如此,賴上天佑護大秦,使我得大才張祿入秦,一謀定國,廓清大局。今日開春朝會,須當議定秦國拓展之大謀長策。先生已有初謀,陳述之後合朝決之。”說罷伸手遙遙一個虛扶,“先生請。”
范雎坐席在大殿東區坐席的首位,從王座看是左手第一席,與之遙遙相對者,是右手第一位的武安君白起。雖然是一個客卿坐了首席,卻沒有任何人驚訝。畢竟客卿只是虛職,坐席在首也只是敬賢之道。這個被傳揚得高深莫測的魏國士子究竟有無真才實學,得看他今日大謀如何。秦昭王話音落點,舉殿目光齊刷刷聚到了范雎身上。
“秦王,列位大臣,”范雎從座席站起從容拱手,咬字真切的大梁口音立即在大殿中回蕩開來,“惠文王之後,武王三年猝死。秦王即位而太后穰侯先後秉政,至今已是四十餘年。當此四十餘年,秦國開疆拓土,東奪魏國河內,南取楚國南郡,堪稱聲威赫赫。然則,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自趙國崛起,秦國相形見絀,閼與大敗於趙,綱壽再敗於齊。兩次敗戰,堪堪將武安君百戰功勛消於無形。目下,秦趙抗衡之勢已成定局,秦國卻疲惰乏力,廟堂無長策大謀,大軍無戰勝之功,朝臣無奮進之氣,庶民無凝聚之力,強勢大秦竟至日見潰散。若無孝公、惠文王兩代之堅實根基,並武安君軍威,安知秦國不被山東六國再度鎖進關內?當此之際,秦國已成外強中乾之虛勢,若再不思奮力振作,十年之後便是危難之期!”
此言一出,舉殿臣僚大是不悅。這張祿未免太危言聳聽了,秦國如何便有了危難之期?當真匪夷所思。欲待反駁,急切之間卻又無由開口,話雖刺人,哪句卻不是言之鑿鑿?一陣粗重喘息,大殿又靜了下來。
“秦國危局因由何在?”范雎絲毫沒有因為朝臣變色而氣勢稍挫,慷慨激昂道,“其一在法治日漸鬆懈:廟堂開裙帶之惡風,權臣開實封之惡例,朝局行無功之封賞。倏忽四十餘年,秦國變法之根基,已滑入復辟之邊緣。其二在軍爭不務實利:南郡之戰固奪楚國腹地,然則卻不能供我兵員糧貨,欲行秦法卻鞭長莫及,竟成秦之雞肋也。閼與之戰、綱壽之戰,更是勞師千里損兵折將,大損強秦聲威也。”
這番話更是驚心動魄。根本處是公然指斥了最不能碰的兩個人——宣太后與武安君。宣太后攝政三十餘年,除了閼與之戰與任用四貴,倒實在是在秦國朝野留下了善政聲名。更重要的是,宣太后是惠文王愛妃、秦昭王生母,公然指斥未免無視秦王之尊嚴。然則,更出人意料者,卻是對武安君白起南郡之戰的指斥。以白起之軍功聲望與潔身自好,幾乎沒有一個大臣能夠挑剔,更何況挑剔白起的用兵缺失?話音未落,所有武臣倏然變色。
“人有痼疾,安得諱疾忌醫也?”秦昭王悠然一笑,“先生但開藥方無妨。”
有此一言,大殿頓時平靜下來。秦王尚不計生母被責,臣下何得有說?
“謝過秦王。”范雎一拱手江河直下,“秦國重振雄威,要害在二:其一,明法固本。當此之時,秦國當重申以新法為治國理民之根本,將復辟舊制列為謀逆大罪。在國,嚴禁外戚裙帶干政,非大功不得封侯封君;在官,全力整肅吏治,重刑貪贓枉法;在野,力行軍功爵法,重振國人耕戰之雄心。若得如此,三年之期,秦國必將朝野清明,舉國同心。”
“好!”舉殿大臣一聲讚歎。
“先生第二策如何?”大將王齕急迫一聲,他只急着要聽這位張祿的軍爭大謀。否則,公然指斥上將軍,他不服。
范雎從容一笑:“其二,遠交近攻。此乃軍政長策。”
“遠交近攻?究竟何意?”大將王陵也跟着喊了一聲。
“敢問列位:戰國以來,大戰數以千計,破城不計其數,然六國疆域卻並無大盈大縮。武安君大戰山東,破城百餘,斬首數十萬,六國還是六國。奄奄疲弱之國不能攻滅,皇皇戰勝之國不能擴地,其間因由究竟何在?”
“問得好。”見大臣們愣怔無言,秦昭王輕叩書案,“武安君以為如何?”
白起驀然醒悟,一拱手道:“臣尚沒有想透其中奧秘,願聞先生拆解。”
范雎侃侃而論:“自春秋以來,列國軍爭已成定則:城破取財,戰勝還兵;遠兵奔襲,堅固本土。打來打去,你還是你,我還是我。由此觀之,三百年來之戰爭,皆未打到根本也!何謂戰爭之根本?土地也,民眾也。田土之大小,民眾之多寡,國力盈縮之根基也。浮動財貨,譬如國力豐枯之血肉。國土能生財貨,財貨卻不能生國土。國土可招徠民眾,民眾卻不能平添國土。是以爭財爭貨爭民眾,而獨忽視擴展國土,是隔靴搔癢,偏離兵爭之根本也!”
“是了是了。”舉殿大臣不約而同地點頭。
“有癥結即有對策。”范雎一字一頓,“四個大字:遠交近攻!可為大秦外政軍爭之長策大謀也。相鄰之國為近,相隔之國為遠。攻遠而不能治,何如安撫?攻鄰而爭地,得寸為秦之寸,得尺為秦之尺,融入本土,一體而治,步步延伸,我盈彼縮。倏幾一日,天下必將化入秦制也!此乃近攻之實利也。以大秦之國威,交遠則遠喜,必不敢背秦之交而援手他國。攻近則近克,必不能賴遠援而保全。遠交近攻,相輔相成,鄰邦不能獨支,遠邦不敢救援。如此做去,則天下之地四海之民,數十年內必入大秦國之疆域矣!”
“好!”武安君白起第一個拍案而起,“先生鞭辟入裏,一舉廓清軍爭霧障,使人茅塞頓開。我大秦鐵軍可是心明眼亮,要大顯神威!”
“遠交近攻!彩——”大臣們個個振奮,齊齊地喝了一聲彩。
秦昭王一陣大笑:“妙哉斯言!遠交近攻。四十餘年之後,本王終是揚眉吐氣也!”說罷從王案站起走下九級玉階,向范雎深深一躬,“先生出此氣吞河山之長策,舉朝認可,國之大幸也!嬴稷代列祖列宗並朝野臣民,謝過先生。”
范雎連忙深深一躬:“臣得秦王知遇,自當殫精竭慮,何敢當此褒獎?”
秦昭王扶住范雎,轉身高聲道:“本王親政第一道書令:擢升客卿張祿為開府丞相,晉侯爵,遙封應地,總領國政!”
“秦王萬歲!應侯萬歲!”大臣們異口同聲地表示了對秦王的讚歎與對應侯的祝賀,大殿中一片數十年沒有過的昂揚振奮。
應地,春秋古諸侯國,戰國中期為韓地,今河南省魯山縣東。
四遠交近攻展鋒芒
秦昭王一道王書,穰侯府變做了范雎的丞相府。
這是秦昭王反覆思忖才下的決斷。以穰侯府邸之雄闊氣勢,且距離王城近在咫尺,咸陽大臣都主張將穰侯府邸併入王城以做官署,若賜重臣再做府邸,朝野又會徒然生出“權臣再現”之疑慮,於國不利。然則,秦昭王反覆琢磨了范雎之後,卻有着另一種思謀。范雎三策,一舉廓清朝局穩定國勢,將自己送上了真正的王座,此等功勛才具可謂獨步天下。秦國要重振雄風開拓大業,便要使此等大才永遠地忠心謀國。要得如此,秦國自要做到兩點:其一,決然為范雎雪恥復仇;其二,厚待范雎,使其恩遇超常。此次雖然封了范雎應侯爵位,但范雎事實上卻沒有封地,得在其他方面彌補。
秦國自商鞅變法之後,封地只作為一種賞功象徵存在,此所謂虛封。孝公後期及孝公之後,秦國收復河西進而東出爭雄,國土大增,虛封有了三種形式:一是封偏遠邊陲之地,如商君封商於、樗里疾封漢水、公子封蜀;二是封關外列國拉鋸爭奪或新攻取之地,如穰侯魏冄封陶地、華陽君羋戎封新城、涇陽君封宛地、高陵君封鄧地;三是關內關外皆有封地,如武信君張儀封五邑,關內有一邑。第三種封地極少,只有張儀與秦昭王太子安國君等有此殊榮。這種虛封之地,除非被貶黜,權臣事實上不可能常居。因與封地保持了較遠距離,而只能接受郡縣官署在收穫季節解來的少量賦稅。這便是秦國封地與山東六國“直領實封”之封地制的根本不同。范雎封侯爵,地位與白起的武安君不相上下,可謂尊貴之極。然則,白起乃秦人大將,宣太后將白起封地定在了關內一邑關外(河內)三邑。就事實說,儘管同是虛封,白起自然是更紮實。這也是秦昭王特意將范雎爵位提高的因由。范雎新入秦國,既無根基又無關內封地,秦昭王遂斷然決策:穰侯府邸賜做丞相開府官署。
書令一出,咸陽大臣們一陣驚愕一陣揣摩,最終卻都是欣然認可了。於是,有絡繹不絕的車馬流水般前來恭賀,應侯府一時成了門庭若市的新貴府邸。范雎既忙於應酬,更忙於國務,便教傷勢已經痊癒的鄭安平做了丞相府家老總管,打理一應僕役事務,自己整日奔忙在書房與國政堂之間。鄭安平幾次找這位大哥說話,都找不到一絲縫隙。
接掌國政三月,堪堪將整肅法治理出一個頭緒,接到河內郡守急報:山東六國紛紛派出特使前往邯鄲,要重新合縱,抗衡秦國。范雎思忖一番,沒有立即稟報秦昭王,而是下令職司邦交的行人署三日之內備好出使趙國的一應事務,並立即派出快馬斥候奔赴河內,查清各國赴趙特使詳情。分派妥當,范雎吩咐備車到謁者府。正當車馬備好,王宮長史卻飛車駛到,緊急宣召范雎進宮。一問情由,是秦昭王也同時得到密報,深感不安,宣范雎謀划應對之策。范雎吩咐一名書吏到謁者府傳令,請王稽做好出使準備,立即跟着長史進了王宮。
“趙國密謀合縱,委實可恨。”秦昭王黑着臉,分明是感到了沉重壓力。
范雎一副輕鬆的笑容:“秦王毋憂,臣已有應對之策。”
“稍候。”秦昭王一擺手,“武安君片刻便到,這次要狠狠給趙何一個顏色。”
“臣之謀划,並非立動刀兵。”
“噢?不打仗破得合縱了?”秦昭王頓時驚訝,“惠王以來,哪次合縱攻秦不是一場大戰,況乎今日有趙國主盟?”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范雎笑着對大步匆匆趕來的白起一拱手,又轉身對秦昭王道,“當年六國合縱,有楚威王、齊威王、趙肅侯、魏惠王一班秦國夙敵在世,更有大才蘇秦斡旋主謀,四大公子推波助瀾,始成勢也。倏忽數十年,山東五戰國大衰,五國君主皆庸碌之輩,唯餘一個趙國做了泰山之石。其間,六國積怨如山遠甚當年,趙國縱有合縱之心,沒有一班胸襟似海可泯恩仇之君臣,必是哄哄一場兒戲而已,斷難成勢也!”
“也是一理。”秦昭王還是不放心,“丞相說有應對,何策?”
“揮灑金錢,分化收買,使其自行分崩離析,不戰而屈人之兵。”
“金錢事小。只是,行么?”秦昭王皺着眉頭看了看白起,白起面無表情地坐着,目光只盯着范雎。
“六國之弊,臣有切膚之痛,我王與武安君遠觀,未免朦朧也。”范雎嘴角抽搐出一絲笑容,“但看宮中群狗,尋常或起或卧或行或止,皆相安無事,但投一塊骨頭,則會驟然猛撲撕咬相鬥。因由何在?利在眼前,起爭意也。目下趙國之外,五國君臣較之群狗,有過之而無不及也。”
秦昭王聽得不甚舒坦,仍然是呵呵笑了:“呵,武安君以為如何?”
“臣以為可行。”白起一拱手,“老相張儀當年屢用此法,幾無不成。”
“好!”秦昭王拍案笑道,“丞相欲以何人為撒金特使?”
“謁者王稽。”
“王稽?”秦昭王一陣沉吟,“王稽老臣工了,才具當得應變大任么?”
范雎肅然一躬:“王稽雖非大才,卻有大功。非王稽之忠,臣不能入秦。臣之苦心,唯使王稽再立功勛,得以脫低爵而擢升也。”
秦昭王恍然醒悟,驟然一陣哈哈大笑:“哎呀,此本王之過也,卻勞丞相為難了。”轉身一揮手,“長史擬詔:謁者王稽,引賢有功,爵加顯大夫,領河東郡守之職,許三年不上計。”轉身又對范雎一笑,“丞相以為如何?”
“臣謝過我王。”范雎大是欣慰,又是一個長躬到地。
出得王宮,范雎立即驅車來到謁者府。自范雎令人目眩地擢升應侯開府丞相,王稽便等待着自己的喜訊。按照常理,魏冄四貴罷黜,秦王無須再將他作為低爵低職的隱秘臣子,至少應當恢復他曾經有過的職爵。雖則如此,按王稽本心,卻對秦王晉陞不抱奢望。他跟隨秦王太長了,辦理的密事也太多了。以他對秦王的了解,秦王似乎從來不想用他做顯職大臣。就實而論,王稽只有寄厚望於范雎,只想做個丞相府掌書。幾經周折,他已經覺得范雎確實是個非同尋常的神異大才,料事如神機敏快捷且恩怨分明,跟着此等人做屬官心中踏實。然則倏忽半年過去,兩頭皆無音信,王稽大大地鬱悶了。今日丞相府吏員飛馬傳令,教他做好出使準備,他卻半點也沒動。入官三十餘年的老臣了,還只是個永遠奔波的謁者特使,與列國使者周旋豈不汗顏,做得甚個勁來?何如辭官離秦悄悄做個富商算了?
正在此時,范雎突然親臨,身後還隨行一名王城使者。王稽正在後園鬱悶漫步,看見范雎五味俱生手足無措。范雎卻只對身後王使一擺手:“下書了。”及至王使將王書讀完,王稽愕然,一時愣怔得說不出話來。
“六百石高爵,王兄還不接書謝恩?”范雎悠然一笑。
王稽恍然,連忙一個長躬:“王稽接書,王稽謝恩!”囫圇得連自己也笑了起來。使者已經走了,王稽還覺得做夢一般。六百石以上俸祿,原本便是高爵重臣了,再加一個肥美豐腴的河東重鎮大員——河東郡守,非但赫然顯貴,且三年不上計全權自治!這是真的么?
“王兄,是真的,不是做夢,醒醒了。”范雎呵呵笑着。
“見笑見笑。”王稽連忙拱手,“應侯請入座。”他無論如何也叫不出原本很順口的“張兄”兩個字,連忙吩咐使女煮茶,回身惶恐笑道,“丞相委我出使何方?”
“趙國。”范雎笑了,“王兄莫得拘禮,還是本色好。”略一沉吟又笑道,“此次出使是個極大美事,揮灑金錢。王兄可是做得?”
“大花錢?!”王稽驚訝得眼睛都直了,“這叫甚個使命?”
范雎悠然品着清香濃郁的新茶,侃侃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末了道:“此番出使須得如此行事:你先帶五萬金並珠寶一百件入趙,駐蹕武安而不入邯鄲,只在武安重金結交五國特使,明告其合縱抗秦之惡果。若能同時重金結交趙國大臣,動搖趙國心志,則更佳。王兄切記:散金愈多,功勞愈大。一月之後,還有五萬金隨後!”
“嗚呼!萬金之數?匪夷所思也!”王稽雙眼熠熠生光,連連咋舌。
范雎哈哈大笑:“國滅人滅金不滅,何惜一撒也!六國敗亡,又是原金歸秦,豈有他哉!”
三日之後,王稽特使車馬轔轔東去。不到一月,快馬密使急報:五國使團雲集武安,王稽只散得數千金並一半珠寶,燕齊魏三國特使已與趙國翻臉,要趙國先行歸還三國舊地再言合縱;楚韓兩使雖未公然鬧翻,卻一力主張趙國要先與秦國打一仗,證實有實力抗秦再說合縱;趙國君臣啼笑皆非,趙惠文王束手無策,丞相藺相如周旋無功,上將軍廉頗大為惱怒,三國特使已經準備離趙,六國合縱大體無望。
秦昭王大為振奮,頓時信實了范雎遠交近攻的威力,立即連夜宣來范雎白起,秘密計議趁此時機再度大舉東出之方略。以秦昭王之心,趙國合縱不成必然孤立,秦國此時出動大軍攻趙,正是事半功倍之機。雖則如此想,秦昭王已長期磨成了深思慎言的習性,但定大謀,言必在謀臣之後,從來不先說武斷。今日雖則興奮,秦昭王也只是要武安君白起先說,尋思白起對六國曆來主戰,定然與自己不謀而合。
“臣之思慮,目下雖則合縱破裂,然則大軍攻趙尚嫌倉促。”白起當先一句,令秦昭王大出意料,只聽白起接道,“遠交近攻既成國策,丞相必有詳盡謀划,臣願我王聞而後定。”
“大是。”秦昭王頓覺自己未免心緒浮躁,向范雎道,“願聞丞相之謀。”
范雎笑道:“武安君沉穩明睿,臣深以為是。目下大舉攻趙,確實不是時機。趙已成強,無舉國充分準備,不能言戰。此其一,為實力之備。其二,目下遠交破合縱,孤立趙國,奠定秦趙決戰之基石。其三,秦趙大決,須得先清外圍而後步步進逼,一戰而決大局。唯其如此,臣之謀划,目下近攻之方向在三。”
“三?做何拆解?”秦昭王頗有疑惑。
“其一,攻韓河外。其二,攻滅周室洛陽。其三,攻取韓國野王。兩年之內,此三地攻下,秦國之河外河內連成一片,切斷趙國與中原之通道。此後再下一地,便可對趙國成大決之勢也!”范雎略一喘息,侃侃補充道,“要使趙國衰頹,目下幾年是最後時機。趙國變法尚未徹底,國力比秦國畢竟稍遜一籌。若待趙國有了第二次變法,木已成舟,一切都晚了。唯其如此,從目下開始,要對趙國不斷挑起事端,不斷施加壓力,絕不能給它第二次變法之機會。”
“好!應侯大手筆也!”秦昭王興奮得氣息都粗了。范雎這三攻着着刺激,河外、野王、洛陽,哪一處不是秦國朝思暮想之地?哪一處不使趙國如芒刺在背?尤其一個王室洛陽,雖則唾手可得,誰卻曾想過目下要去吞併它了?想到可一舉滅得天子王畿,秦昭王心下怦怦直跳。片刻喘息,秦昭王恍然笑了:“丞相所說再下一地,卻是何地?”
“武安君必是成算在胸也。”范雎對着白起一拱手笑了。
一直沉思的白起陡然目光炯炯:“奪取上黨,卡住趙國咽喉。”
秦昭王恍然點頭:“然也!上黨正是趙國咽喉,先拿下上黨如何?”
“武安君已是全局在胸了。”范雎向秦昭王慨然拱手,“大計但定,臣請我王:特許武安君全局籌劃戰事。”
“自當如此。”秦昭王一拍王案,“遠交由丞相全局調遣,近攻戰事由上將軍全局籌劃調遣。籌劃方略但定,本王親自為上將軍坐鎮督運糧草輜重。”一言落點,白起大是感奮,心中一塊大石頓時落地,慷慨應命而去。
旬日之後,白起向秦昭王呈上了一卷詳盡的戰事方略。依白起方略:三年奪三地,先河外(包括洛陽王畿之河外與韓國河外),再野王,穩紮穩打而不使趙國恐慌;三年之後大舉進兵上黨,若戰國不救,則奪上黨而困趙國,再尋機決戰;若趙國來救,則與趙國大決。白起對范雎方略唯一改動,是暫時不滅洛陽王室,以免天下洶洶,掣肘秦趙大決。
秦昭王立即召來范雎秘密計議,反覆揣摩,覺得白起之方略切實可行。一則是秦國需要時日整肅法治整頓吏治凝聚國力,操之過急國力不濟便沒有勝算;二則是外圍戰不能打草驚蛇,若是緊鑼密鼓地連續大戰,非但趙國有可能警覺而發兵救援,其餘五大戰國也可能恐慌大起而再度合縱抗秦;若不滅周王室而只一年一戰,在戰國之世則實在平常,且所攻取之地幾乎都是明面上的拉鋸之地,不會引起列國強烈反彈;外圍鉗形大勢一旦形成,秦國便可放開手腳大爭上黨,其時列國縱然醒悟,也已被秦國封堵在戰場之外了。
商議完畢,秦昭王突然頗為神秘地一笑:“此謀之要,武安君尚有一處未曾言及,丞相以為可是?”范雎不假思索道:“至高機密,毋得泄露。”秦昭王道:“正是。此番謀划,唯我君臣三人知曉。”說著將長卷竹簡順手丟進了腳旁大燎爐,明亮的木炭驟然躥起了熊熊火苗。
一月之後,河東守王稽突然快馬上書,請求秦王派兵攻取韓國陘地。
秦昭王命長史分送王稽上書,以供朝臣議決。王稽請求發兵的緣由是:韓陘夾於河東郡與河內郡之間,非但使秦國兩郡不能通暢相連有礙商旅,且每遇春荒窮困,庶民必逃荒進入秦國河東郡與河內郡,韓國事實上已經無力治理陘地,秦國弔民伐罪,當收陘地入秦。上書分完,前軍大將蒙驁立即請命攻陘。秦昭王分別徵詢計議,大臣們都贊同攻陘,卻都紛紛主張上將軍白起統兵。獨范雎說上將軍沉痾在身,攻陘小戰蒙驁足矣。秦昭王立即下書:前將軍蒙驁率兵五萬,擇日發兵攻陘。
出兵五萬之戰,在戰國之世幾乎是天天都有,各國隱藏在秦國的秘密斥候誰也沒有在意,自然不會有回報本國的興趣。於是,蒙驁的五萬步騎大張旗鼓地開出了函谷關,半個月後便拿下了陘地三城兩百里,使整個大河北岸的河東郡與河內郡連成了一片。此時韓國已是大衰。志大才疏的韓釐王已經死了,繼位的韓桓惠王是個顢頇貴公子,接到陘地丟失的軍報,竟如釋重負地嘆息了一聲:“不毛之地也,秦人何貪得無厭乎!”對幾個大臣一說,也都是束手無策,不約而同地將虎狼秦國大罵一通了事。
誰知事情還沒有完。蒙驁奪陘之後,五萬步騎突然變成了十萬大軍,渡過大河來攻打汜水之地。這汜水源於韓國西部之鞏城山地,北流入河,南北全長不過一二百里,是一處關津要害之地。北邊入河處,是赫赫大名的虎牢要塞(也稱汜水關);東面是鄭國西北部要塞滎陽,距韓國都城新鄭不到百里;西面一百餘里,便是洛陽。最根本處,在於這汜水是韓國與周室王畿的分界地,對周對韓均是要害。周室奄奄衰微,韓國強弩之末,誰也無力吞噬對方,便依着這汜水相安無事,若陡然插進秦國一口利刃,韓周兩方頓時大險。
韓國慌了,周王室也慌了,一邊向列國告急求援,一邊倉促整頓軍馬準備應戰。偏在此時,秦國丞相張祿卻派來了河東守王稽做特使,向韓周兩方申明:秦國無意全部佔領汜水流域,只求將與河東郡、河內郡遙遙相對的大河南岸的河段劃歸秦國做渡口,秦國可便立即退兵。戰國之世,列國相互封堵,對關隘要津的爭奪原是尋常。地勢不利之強國威逼佔據要津之弱國割讓關津者,更是屢見不鮮。秦國特使一申明秦軍意圖,各國斥候立即飛馬回報本國。趙齊魏楚四大國一聽不是滅國之戰,立即鬆緩下來,嘈嘈發兵救援的聲浪也頓時平息了。如此一來,周王室頓時鬆了一口氣。洛陽王畿瀕臨大河的土地本來就荒無人煙,沒有國人居住,幾處要塞也無兵可守形同虛設,割給秦國何妨?與王稽會商的特使立即回報周赧王,這位老天子只是一句回話:“只要秦不滅周,特使但全權行事。”於是周室特使立即與秦軍達成盟約,割讓了洛陽王畿的河外渡口,不再跟着韓國四處奔波求援了。
韓國一見四大戰國退縮,周王室割地脫身,頓時沒了主張。與秦國開戰吧,分明是實力懸殊,割讓汜水北段吧,又實在心疼。大河北岸的秦國河內郡正與大河南岸的韓國遙遙相對,東西橫寬三百餘里,縱然只割得南岸河灘的二十餘里之地,東西也是茫茫一大片。更有甚者,大河南岸渡口一旦歸秦,非但韓國與趙國間的渡河大道被截斷,而且還將留在大河北岸唯一的飛地要塞——野王,孤零零地留在了秦國河內郡的汪洋大海之中;雖則秦國申明野王仍然是韓國城堡土地,可一塊無法控制的飛地還不等於白送了秦國?
韓國遲疑不決,秦國竟不着急,蒙驁大軍只虎視眈眈地壓在大河南岸也不出戰。魏國如芒刺在背,派出上大夫須賈做特使前來調停。王稽立即飛報范雎,范雎秘密回書做了一番部署。次日,王稽盛宴款待須賈,申明丞相張祿之意:秦國唯求河外渡口不被韓國封堵而已,絕無滅韓之心;然則,若韓國拒絕割讓,則秦軍便要與韓國大臣結盟,共同擁立願意割讓渡口的新韓王。這一着使須賈大為驚訝——韓桓惠王唯魏國馬首是瞻,有他在,魏國便無韓國隱患,在三晉中也才與趙國有說話分量,若秦國助力韓國貴胄元老擁立親秦之新韓王,對魏國豈非城門之火?須賈連忙飛書回報丞相魏齊,三日之後魏齊緊急回書,命須賈力說韓王退讓。
須賈領命,星夜奔赴新鄭晉見韓王。將大勢與來意一說,韓桓惠王頓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韓國本來有一班老貴胄盤踞封地,指斥韓桓惠王無能,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非王族掌軍,只怕是韓桓惠王早已不在王位了;若得秦國助力,老韓世族勢必弒君另立,甚或秦軍只要駐紮不動,只是授意,韓國也要大亂了……念及危局在即,韓桓惠王不再猶豫,立即派出密使與須賈趕赴秦軍大營,第二日便訂立了割讓河外渡口之盟。
秋天到來時,函谷關外直到白馬津的六百餘里河外渡口,全部成了秦國土地,所有的要津渡口都駐紮了秦軍大營。說是渡口,實際上是南北寬二十餘里、東西長六百餘里的大河南岸原屬周韓兩國的所有關隘要津。以攻韓陘為由公然出兵,最終兵不血刃地佔領了大河中原段的全部要隘渡口,且不為山東六國警覺,實在是遠交近攻的一次大勝利。至此,范雎在秦國威望大增,在山東六國心目中成了威勢赫赫的強秦權相。
上計,戰國末期開始的考核官員政績的制度:歲末由郡縣守令將賦稅、戶口、墾田、錢穀收支等事項增減數目寫於木券,呈送京城接受稽核。三年不上計,即三年不受考核。
陘地,戰國中期韓地,汾水支流澮水下游地帶,故城在今山西省曲沃縣西北。
鞏城,戰國韓地,秦統一後設縣,今河南鞏縣。
五借得恩仇大周旋
秋風寒涼的時分,魏國特使須賈到了咸陽。
一進驛館安置妥當,須賈立即拜會丞相張祿,三日連續去了六次,都吃了閉門羹。巍峨門樓下的護衛千長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進宮,便是丞相剛剛歇息。無論須賈如何拿出金幣錢袋對千長笑臉周旋,千長都黑着臉不理不睬。過了六天還見不上丞相,須賈着急了。自從出使齊國“成功結盟”之後,須賈才具大得丞相魏齊賞識。這次成功調停秦韓戰事後,須賈已經在魏國朝野享有“邦交大才”的美譽,成了執掌魏國邦交的實職上大夫,只須再有一次邦交功勛,眼見可成封君領地的重臣了。須賈春風得意,自請出使秦國,重結秦魏之盟。秦國在六百里河外駐軍后,魏安釐王與丞相魏齊頓時如芒刺在背,對前年輕率參與趙國發動的合縱抗秦大是懊悔,若能與秦國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須賈請命,魏齊立即大加褒獎。安釐王立即下書:須賈為王命全權特使,賜千金入秦修好。離開大梁那日,魏安釐王親率百官到郊亭壯行,須賈風光得王侯一般,當場一番慷慨道:“臣與秦相張祿有厚交,若不能立得盟約,甘願受罰!”安釐王也是當場慨然許諾:“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約歸來,萬戶之封也!”須賈看得清楚,一班與他資望相當的大夫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連日奔忙無果,須賈對當日大言深為懊悔了。
原本聽得傳聞,秦國特使王稽與秦相張祿交誼甚深,自己曾與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幾日,襄助秦國拿下了韓國河外渡口,到了秦國,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須賈才公然大言自己與秦相張祿交厚,原不過是想借重秦國威勢為自己早日封君開道而已,何曾想到今日尷尬?入秦路過河東郡,須賈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與他同行咸陽。可王稽堅決推辭,說秦國法度嚴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離職守,若獲重罪豈非事與願違?須賈無奈,只好自己硬着頭皮進了咸陽。眼見旬日之期,使節回報斡旋進展的第一道關口臨近,自己卻連丞相府還沒進,更不要說晉見秦王了。秦國邦交法度:使節入秦,先見隸屬丞相府的邦交官員“行人”,行人稟報開府丞相,而後排定使節行止日期。如今須賈非但進不得丞相府,連行人也不來驛館交接,竟成了個無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須賈如何不大為煩惱?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丟給了王稽,剩餘大宗是要獻給秦相張祿的,又不能動。無奈之下,須賈鼓起勇氣腆着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陽的魏國商社走了一趟,壓着商社捐了六百“義金”。然則,有了錢卻送不出去,秦國吏員沒有一個人敢收他那精美的棕色牛皮金幣袋,兩三日奔忙,一個金幣也出不得手。
須賈當真是無計可施了,只有窩在驛館苦思退路。一時想起當年那個范雎,幾句話便能使齊國君臣肅然起敬,須賈不禁長吁一聲,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日之難也?
“稟報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稱故交,在廳外求見。”
須賈驟然一怔,故交?此地何來故交?想想左右無事,一揮手道:“領他進來。”
隨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間,一個布衣單薄神色落寞的中年士子走進了寬敞的正廳,一句話不說,只默默地盯着須賈上下打量。驟然之間一個激靈,須賈不禁臉色青白連連後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沒死么?”一個踉蹌跌倒在座案旁喘息不止。
士子淡然一笑:“死裏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須恐慌也?”
一陣愣怔,須賈心中突然一亮,扶着座案站了起來:“范叔!來,入座了。”轉身高聲吩咐,“來人,上茶,一席酒飯。”
驛館之中原是方便,兩盞熱茶未罷,一席酒菜抬了進來。須賈捧着茶盅呵呵笑道:“范叔啊,趁熱快吃,不要餓着,吃了身子熱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棄范雎寒素落魄,也算有進,我便消受了。”說罷逕自舉爵一飲而盡,淡淡漠漠地吃了起來。須賈只捧着茶盅細細端詳——面前這個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翹的鬍鬚與略微胖起來的身板,顯然便是當年的范雎。衣食有着而神色落寞,顯然是范雎逃入秦國后在市井謀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豈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時吃罷,須賈悲天憫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如此單薄,如何耐得秦國寒風?”轉身一聲,“來人,拿件絲棉長袍來。”須臾之間,一個隨行出使的侍女捧來了一件紅色絲綢面的大樑上好棉袍。須賈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侍女一怔,皺着眉頭扇了扇鼻端,不情願地為范雎披上了棉袍。
須賈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這可是魏錦絲綿袍,當得十金也!”
“如此謝過了。”士子依舊淡淡一笑,“來時見上大夫鬱鬱寡歡,莫非使秦不順么?”
“小事一樁。”須賈呵呵一笑皺起了粗大的眉頭,“只是這丞相張祿難見得很,比當年田單還難侍候。范叔,你說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與丞相府護軍千長有交,只是……”
“好也!”須賈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還是做老夫隨員,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國,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個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身,“敢請上大夫隨我去丞相府。”
須賈高興得大笑起來:“范叔可人也。來人!備車!丞相府!”一聲比一聲高。
軺車片刻備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駕車如何?”須賈正在興緻勃勃,立即吩咐馭手改做騎士隨車護衛,自己笑呵呵登上了軺車。及至士子駕車出了驛館上了長街,便見一隊巡街官兵夾道拱手,並揮手喝令行人閃避。須賈大是快意,尋思這范雎是個強主命,但做隨員,主官便順當,今日一駕車,秦人便大敬魏使,當真匪夷所思也。
軺車駛到相府門前,沒有進車馬場停車,而是徑直駛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門樓前,護衛軍士無一人前來呵斥阻攔。須賈正在一頭冷汗,士子回頭笑道:“上大夫下車稍等,我進去找人。”說罷下車飄然進了丞相府,兩排長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筆直,竟沒有一個人查問。須賈不禁大是驚訝,范雎縱然識得千長,卻如何竟有這般面子招搖進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盤查?疑惑歸疑惑,須賈還是按照吩咐下了軺車,在門前徘徊等待。過得一時暮色降臨,車馬場軺車轔轔,冠帶大臣絡繹不絕地進了丞相府,從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中,聽得是丞相宴請百官。須賈不禁大是振奮,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豈非大大一番榮耀?
誰知在風中等候了半個時辰,還是不見范雎出來,須賈有些不耐了。輕步走到門廳外一個遊動的帶劍頭目旁,須賈謙恭拱手道:“敢請將軍,能否將方才進去之人,他叫范雎,給我找出來?老夫先行謝過。”將一個金幣袋子塞了過去。
“范雎?何人?”帶劍頭目黑着臉推開了鏘鏘作響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方才為我駕車者,進去找千長了,他是老夫隨員。”
“大膽!”頭目一聲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張祿!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說一遍!”
“那是大秦國丞相!有眼無珠!”頭目鄙夷地罵了一句。
驟然之間,須賈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軟軟地倒在了大青磚地上。正在此時,門廳下走出一個文吏高聲宣呼:“魏使須賈進見——”抖作一團的須賈已經是恐懼已極,情不自禁地長跪在地惶急地向著燈火通明的丞相府叩頭不止。帶劍頭目走過來猛然一聲大喝:“爬進去!快!”須賈哭號一聲:“丞相,須賈請罪了!”邊嚎哭邊求饒,一條狗般匍匐爬行進了丞相府門廳。
在帶劍甲士的呼喝中,須賈一路爬過三進院落,膝頭已經滲出了絲絲鮮血,猶自驚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進正廳,廳中燈燭煌煌觥籌交錯,居中高坐的玉冠華服者分明正是范雎。哭叫着的須賈一爬進大廳,廳中便是一陣哄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廳中立即肅靜下來。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廳?報上名來。”
“小臣,狗……上大夫須賈,原是丞相魏齊官狗。”須賈帶着哭聲吭哧着,變調的語音與怪誕的賤稱,頓使全場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狗也?究是何物也?”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着。
須賈狗狀抬頭:“狗!狗臣請罪……”
“請罪?狗有何罪也?”
“須賈狗有湯鑊之罪,請流胡地與畜生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罰,爾究竟幾罪?”
“拔鬚賈之狗發,不足以計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官員們,范雎驟然正色道:“須賈,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攛掇魏齊陷害於我,罪之一也!魏齊酷刑加我,辱我於茅廁,你非但不止,且為幫凶,罪二也!你鼓人入廁,尿溺我身,令人髮指,罪三也!你今何說?”
須賈瑟瑟發抖,上牙打着下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范雎沉重地嘆息一聲:“你須賈非但忌才貪功,且毫無大臣風骨,屢辱邦國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錚錚,堂堂正正為魏國斡旋,范雎尚可不計前仇,國事公辦。誰料你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賤地步,當真令范雎汗顏!國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當道,安得不滅不亡也!”
不管秦國官員們如何感喟,須賈只自顧叩頭,長跪伏地狗一般抬頭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飯一袍,我今免你一死也。”
須賈頓時綻開了卑賤的笑臉:“小臣狗,謝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皺眉頭,突然厲聲道:“爾既自認狗臣,應有一罰。”
“認罰,小狗臣認罰。”須賈自甘贖罪般高聲應答。
范雎轉身對一個侍立僕人吩咐幾句,轉身又道:“好,我回你一食。”
過得片時,一侍女手捧黑托盤走進廳中,將一隻粗大陶碗置於須賈頭前地面。須賈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馬料。正自驚怔莫名,兩名臉上烙印的鯨刑官奴走了過來,兩邊夾持住須賈,猛力將他的頭臉摁進了大陶碗。
眾官大笑:“咥!快咥也!”
須賈連哭喊也沒了聲音,只嗚咽哼唧着費力地吞着草料,兩頰沾滿了草屑豆渣,卻又被強壯的官奴威逼着不得不伸出舌頭舔乾淨了草屑豆渣。在滿堂鬨笑中,須賈麻木地吃着,終於舔乾淨了粗大的陶碗,喉頭呼嚕一聲,趴在了地上。
“須賈狗臣聽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白眼的須賈,“秦國可以與魏國結盟修好,只是魏王須得立即將魏齊狗頭獻來。否則,大秦便與趙國結盟,兩分魏國。”
“丞相,當真?”須賈陡然沙啞地笑了起來,“交出魏齊,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
“信信信!”須賈連連點頭,“小狗臣也恨這隻老狗,定要魏王交來老狗之頭!”
范雎大袖一揮逕自去了。大廳中一片鬨笑,僕役衛士們一齊圍住了須賈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須賈高興得哈哈大笑,絲毫也不覺得難為情地飛快爬了出去。
回到驛館,須賈立即下令隨員整頓車馬,連夜出咸陽東去了。
一路上,須賈高興得飄起來一般。官場數十年,唯有兩個人使他又恨又怕,一個是當年自己的門客舍人范雎,一個是丞相魏齊。范雎之才如同身邊一支明亮的燈燭,處處照得他猥瑣卑俗,須賈既用他又整他。原以為范雎生生教魏齊給打死了,誰想這范雎竟死裏逃生成了秦國丞相。爬進相府那一刻,須賈當真以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輕輕懲罰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過了自己,看來縱是結仇,也當與此等君子結仇了。你看范雎,要復仇還一條條數人罪狀,眼見自己吃完了草料,臉上顏色都變了回頭便走。假若是魏齊抑或老夫須賈,一定是臉不變色心不跳,如法炮製教他喝尿吃屎,玩弄夠了再用細細的竹鞭文火慢燉地抽死他。看來啊,此等君子連復仇都臉紅,這君子名士有個甚做頭了?說是羞辱仇人,卻又給仇人撂下了一個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國交出魏齊。
雖說魏齊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卻已經成了自己的絆腳石攔路虎,只有拿下這個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無奈這老匹夫凌厲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定是滅族之禍。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計之時,卻出來范雎這一着,豈非天遂人願也,如何不令須賈要從心底里大笑出來?世人原是一團糨糊,苛責君子而寬待小人。譬如這范雎,雖則只是對自己羞辱了一番,卻必定在一班文士眼裏,在史家筆下,要變成睚眥必報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縱然放過魏齊,做個君子又能如何?還不是被那些迂腐書生們橫豎挑剔?何苦來哉!強如發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過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沒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往秦國,秦王范雎對自己必是器重有加,豈非連魏王也要畏懼自己三分了?到那時,嘿嘿……須賈越想越是醉心,一路只催隨員們快馬兼程趕路。
回到大梁,須賈沒有依照慣例先見魏齊,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晉見魏安釐王。須賈如此這般一說,安釐王大皺眉頭。魏齊是安釐王叔父,雖則霸道武斷且常有僭越之舉,使安釐王很是不快。然而,魏齊畢竟又是撐持魏國的一根大柱,若將魏齊殺了,誰來撐持魏國?見魏王猶豫,須賈也不敢弄險進言,思忖一番告辭出宮,接着又去了丞相府。
魏齊正在與幾個心腹夜飲談笑,聽說須賈到來,散了酒宴立即在書房與須賈密談。須賈說,自己車馬剛進大梁,便被魏王密使在丞相府街口截進了王宮。魏齊驚問緣故。須賈神秘兮兮地訴說了自己在秦國如何費力周旋,方才與秦王和張祿達成盟約的經過,末了恍然醒悟般突然問,丞相可知,當今秦國丞相是何人?魏齊有些不悅,秦相張祿威壓天下,何須明知故問?須賈壓低聲音變色道,不,是當年那個范雎!丞相可曾記得?魏齊臉色頓時發白。須賈更是繪聲繪色地將自己在秦王宮如何見到范雎,范雎如何咬牙切齒提出要魏國交出魏齊的“故事”說了一遍,末了抹着眼淚長嘆一聲,秦王倚重范雎,便將在下做了個傳信使者放了回來,要在下明告魏王:只有送上丞相人頭,便可秦魏修好,否則與趙國結盟瓜分魏國。魏齊聽得驚心動魄,連忙問魏王何意?可有口風?須賈沮喪搖頭道,魏王只說可惜王叔也!在下不知何意?魏齊頓時臉色大變,在書房焦躁轉悠半日終是笑道,老夫平安無事,你去。須賈連番哽咽,說了一陣上天庇護丞相保重的話,方才依依不捨地告辭去了。
次日清晨,大梁傳出了一個驚人消息:丞相連夜逃出大梁,不知去向!
須賈實在是憋不住滿心歡暢,跑進後園哈哈大笑手舞足蹈了足足半個時辰,又抹着眼淚進了王宮,痛不欲生地向魏安釐王稟報了丞相逃亡消息。魏安釐王頓時痴傻一般愣怔了好大一陣,末了問須賈,上大夫以為該當如何處置?須賈伏地大哭道,目下急務,當立即派一與秦友善之大臣入主丞相府周旋,否則魏國危矣!魏安釐王恍然大悟,當即下書命須賈暫署丞相府處置急務,應對秦國。須賈淚如泉湧,明誓一通,精神抖擻地入主了威勢赫赫的丞相府。
旬日之後,秘密斥候急報大梁:丞相魏齊逃亡邯鄲,住在平原君趙勝府邸。
代丞相須賈思忖一陣,立即派出快馬特使飛報咸陽丞相府:魏齊得趙國平原君庇護,魏國無奈趙國,唯秦王丞相馬首是瞻耳!沒有幾日,秦國特使隨同魏使來到大梁,轉達秦王口書:魏齊既已出逃,秦國不再追究魏國君臣;然則魏國須得承諾兩事,方可與秦國結盟:其一,魏國不得再接納魏齊;其二,魏國與趙國須得斷絕邦交。魏安釐王召來須賈商議,須賈一力主張秦魏結盟。魏安釐王也是百思無計,不能擺脫秦國近在咫尺的軍威,只好與秦國特使訂立了秦魏修好盟約。
至此,趙國與一個淵源最為久遠的傳統盟邦分道揚鑣了。
特使回到咸陽,秦昭王立即與范雎密商下一步對策。范雎說,平原君是趙國三朝支柱,根基比廉頗藺相如一班重臣更為堅實,只要將平原君威望勢力削弱,趙國大有可圖。秦昭王頗有疑慮,怕反而會激起趙國上下同心仇秦。
范雎搖頭一笑,向秦昭王說了一個故事:
當年的鄭國人,將沒有雕琢的玉叫做“璞”。周人將沒有晾乾的鼠肉,也叫做“朴”。有個周人揣着未乾鼠肉路過鄭人店鋪,喊道:“誰人買朴?”鄭人從店中走出道:“我想買,只看你璞如何?”周人道:“我朴上好,名副其實。”掏出了布袋裏的朴。鄭人一看是老鼠肉,扭頭走了。秦昭王笑道,朴璞混淆,與平原君之事何干?范雎笑道,平原君自以為名動天下,妄自尊大,將趙武靈王靈位遷出太廟,貶黜到沙丘宮祭奠。武靈王趙雍乃絕世雄豪,趙人對平原君已經大有怨聲了。只不過天下君王不明真相,還將平原君當做大賢棟樑敬重罷了。若君王有鄭國商人之明,試“朴”便知非“璞”,何疑之有也?
秦昭王大笑,立即派出特使向趙國送去一信,邀平原君入秦做十日之飲。
這時的趙國,在位二十三年的惠文王趙何已經死了,太子趙丹即位堪堪年余,這便是趙孝成王。趙丹雖不若其父有主見,聰敏睿智卻是過之,眼見自己年輕不能震懾一班元老,便將大政交付了叔父平原君。其時恰有楚國名士虞子入趙,草鞋竹笠晉見趙丹,一番說辭大是不俗,力主趙國結盟三晉修好楚齊燕,以孤立秦國。趙丹大為欣賞,當即賜虞子黃金百鎰、白璧一雙。次日趙丹與平原君密商,再次接見虞子,立封虞子為上卿,與藺相如同領相權,位在藺相如之上。從此,這虞子被趙人呼為虞卿,與平原君一起成為趙丹的兩大支撐。藺相如與老將廉頗的權力,漸漸小了。
秦昭王特使一到邯鄲,趙國君臣犯難了。
平原君之妻乃魏國公主、信陵君妹妹,原是趙國維繫魏國的要害人物。魏齊正是魏國王族大臣中力主與趙國共進退的強權大臣。如今魏齊為秦國所威逼,逃到唯一能抗衡秦國且與自己有深厚淵源的趙國,平原君如何能不接納?若交出魏齊,眼見魏國漂向秦國,分明對趙國有重大危害;若保得魏齊平安,再尋機在魏國擁立新王,而後護送魏齊重回大梁執政,魏趙便還是三晉老盟。如此利害權衡,趙國自是不情願平原君赴秦王之邀。然則如此一來,秦趙兩國則會立即對峙起來,發生大戰也未嘗可知。趙國新君即位不到兩年,朝野大局尚多有錯綜阻隔,驟然開戰分明對趙國不利。如此權衡,則不能與秦國硬對硬僵持。更有為難處在於:秦國此舉並非對趙國叫陣,而只是為丞相復仇;戰國之世恩怨分明,名士復仇屢見不鮮,以魏齊當年對范雎之殘忍凌辱,便是范雎親率大軍追殺魏齊,天下公議尚不足為奇,況乎與趙國商議交人?若平原君不赴約,顯然拒絕秦國會商交人,趙國分明失禮,屆時秦國大軍壓境要脅迫趙國交人,列國無由為趙國說話,趙國又能如何?
藺相如慷慨陳詞,當先一句道:“邦交無定勢,唯利害耳。趙國斷不能將邦國命運,捆在趙魏結盟之戰車上。”接着曆數魏國之反覆無常,末了力主將魏齊解送回魏國,將這個火炭團回給魏國,教魏國自己與秦國了賬;趙國要強大,除了維持與秦國不發生大戰,當不理睬列國齟齬,全力推行第二次變法。
誰知虞卿大不贊同。虞卿當年流走列國,魏安釐王嫌棄虞卿寒酸破相而不用。魏齊卻賞識虞卿才具,盛宴款待,力勸虞卿留在丞相府做首席主書襄助自己執政。虞卿雖辭謝而去,卻從此自認魏齊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不濟處也常到大梁魏齊府公然討金,每次都是養息數月攜帶百金而去。今日魏齊逃趙,虞卿如何能贊同藺相如將魏齊解送魏國?虞卿雖則不說國家利害,卻將恩義必報的一番操守說得驚心動魄:“人言范雎一飯必償,睚眥必報。今追魏齊,足見其恩怨分明也!秦為虎狼之國,君相猶能如此,何獨我大趙無情無義也?魏齊友趙二十餘年,一朝危難入趙,趙國不思保全,反屈從於虎狼之危而落井下石,有何面目以大邦立於天下!”
反覆爭辯,莫衷一是,趙丹要平原君決斷。反覆思忖,平原君終是主張保全魏齊,決意應秦王之約赴咸陽周旋。
這年三月,平原君帶着一百名武士門客與一千鐵騎進入咸陽,受到了秦國君臣的盛大歡迎。所有鋪排禮儀過後,秦昭王在咸陽宮偏殿與平原君小宴盤桓。飲得幾爵,秦昭王笑道:“素聞平原君高義,本王敢有一請,不知君有否擔待?”平原君心下一沉拱手笑道:“秦王吩咐,趙勝自是量力而為也。”秦昭王道:“齊桓公得管仲為仲父,嬴稷得范雎亦若王叔也。今范君之夙仇魏齊在君之家,請足下派使歸趙,取魏齊人頭交來咸陽如何?”平原君笑道:“若不能為,秦王如何?”秦昭王笑道:“不消說得,只有請平原君長住秦國了。”平原君正色道:“貴而交友,為賤而不相忘也。富而交友,為貧而相周濟也。魏齊乃趙勝之友也,危難來投,縱在我府亦不能交出,況目下已經不在我府也。”秦昭王拍案大笑:“呀!今日方曉魏齊不在平原君府也。如此自是好說,君且在咸陽盤桓幾日,我自設法取魏齊人頭,與君一睹也。”
當夜,秦昭王派出快馬特使飛赴邯鄲,呈給趙丹一封國書,聲言趙國若不交出魏齊人頭,非但要發兵攻趙,且要長期拘押平原君。趙丹一看秦昭王如此殺氣騰騰,頓時大驚失色,平原君若不在,秦國攻趙如何支撐?一時不及細想,立即下令出動王宮禁軍包圍平原君府搜捕魏齊。偏是平原君走時有秘密叮囑,總管家老聞得王宮發兵消息,立即從秘道放走了魏齊。魏齊孤身逃出平原君府,連夜來到虞卿府躲避。虞卿思忖趙國朝局,知道此時已經無法說動趙王,匆忙封了相印遣散了僕役,只帶着六名心腹武士,五更時分竟與魏齊在大霧瀰漫中逃出了邯鄲。出得邯鄲四野茫茫,哪一國都不敢去,計議半日,最終還是喬裝成商旅潛進了大梁。虞卿本是楚人,提出設法拜會信陵君,以平原君名義請信陵君致書楚國春申君,但有春申君庇護,便可在楚國高山大水中逍遙隱居了。魏齊立即贊同,虞卿當即秘密來到信陵君府請見。
此時的信陵君因與魏齊政見不合,早已經成了深居簡出的高爵閑臣,驟聞虞卿來見,竟一時想不起虞卿何許人也,吩咐不見。時有魏國老名士侯嬴在側,將虞卿其人其事大大讚頌了一番,末了嘲諷一句:“人固不易知,知人亦未易也!”信陵君深為慚愧,立即追出府門,卻已經不見了虞卿。次日出城尋覓,斥候報說魏齊已經羞憤自殺,虞卿逃遁不知去向了。恰在此時,趙國特使趕到了大梁,立即割下了魏齊人頭,徑直飛送咸陽。
秦昭王接到魏齊人頭,親自郊送平原君歸趙。平原君滿腹憤懣無處發作,只有怏怏去了。秦昭王親自將魏齊人頭送到范雎丞相府,大宴群臣慶賀。待群臣散去,秦昭王留下白起與范雎又秘密計議片時,白起連夜趕往藍田大營去了。秦昭王見范雎似乎並無大快之意,笑問一句:“范叔啊,還有甚心事未了?說出來。”
“臣大仇已報,唯餘一恩未了。”范雎見問,不遮不掩。
“一恩?”秦昭王恍然笑了,“可是救你之人?”
“正是。”范雎一拱手道,“此人兩次救臣,臣卻無以為報。”
“此乃本王之過也!”秦昭王慨然拍案,“救得丞相,自是於國有功,何能不加封賞?范叔但說,此人何名?今在何地?”
“鄭安平。在臣府做舍人。”
“應侯但說,此人從文從武?”
“鄭安平原是武士,自然從武。”
“好!”秦昭王拍案,“本王定爵:鄭安平晉軍功五大夫爵!實職,着上將軍白起安置,應侯以為如何?”
“范雎謝過我王!”追殺魏齊之時,范雎已在天下恢復了真名實姓,此時大是快意。
秦昭王笑道:“范叔,今日快意之時,能否說說這鄭安平當初是如何救你了?”
“當年之危,一言難盡也!”范雎一聲感喟,不禁淚水盈眶,斷斷續續對秦昭王訴說了當年那段逃生經歷——
鄭安平將滿身鮮血臭尿的范雎用草席一卷,扛着走了。鄭安平的家在大梁國人區的一條小巷深處,是一座破舊空闊的院落,房倒屋塌荒草叢生,唯有祖上留下的一座破舊木樓尚值得幾個錢,除此一無長物。鄭安平一進破院子立即隨手關了大門,藉著月光將血尿屍身扛進小木樓底層,輕輕平放在唯一的一張木榻上,開始了緊張的忙碌:在屋角吊起陶罐,在院中揀來一堆干樹枝生火煮水,又將一把鋒利的短彎刀塞進沸騰的陶罐里,接着又從屋角一個磚洞中摸出一包草藥,在一隻小陶碗中搗成糊狀,又從靠牆處搜尋出兩塊近二尺長的白木板拿到范雎床前。
雖則一切就緒,看着血糊糊的范雎,鄭安平還是惶恐得不禁拱手向天禱告一番,才開始咬着牙脫去了范雎的血尿衣衫,用彎刀刮掉渾身三十多處傷口的淤血,一一敷上草藥汁。傷口處置完畢,鄭安平將兩塊木板夾於范雎兩肋,用一幅白布從床下繞身而過,將范雎整個身子捆包固定在榻上,又抱來僅有的一床舊棉被蓋住了范雎。一切做完,鄭安平又趕緊用陶罐燉羊肉湯,燉得一個時辰,撬開范雎牙關,硬給他灌了一大碗肉湯……
三日之後,范雎終於醒了。一番感喟答謝,一番散漫對答,范雎才知道鄭安平祖上曾是葯農游醫,自己在軍中也偶然為弟兄們治些急傷,治他這等駭人重傷,實在是誤打誤撞。由於父母早亡家道窮困,鄭安平至今仍是孤身一人。
後來,鄭安平在丞相府聽到秦國特使來了,找驛館武士幫忙,在不當值時悄悄駕着一條獨木舟等住了王稽,才有了後來諸般事情。范雎入秦后,鄭安平在丞相府聽說秦國有了一個新大臣叫張祿,便以尋祖陵遷葬父母為名,輾轉到秦國尋覓,恰遇刺客,又救了范雎一次……
“天意也!”秦昭王不禁慨然一嘆,“鄭安平若再有功勛,便做大秦封君也是當得。本王何吝賞賜?”
范雎一番拜謝,次日與鄭安平一起到了藍田大營。白起正在中軍幕府與幾員大將密商大計,聞得應侯到來,立即親自出迎。及至范雎將來意一說,白起將鄭安平一番打量便道:“按照法度,五大夫爵可為十萬軍之將。然則,鄭安平尚未有領軍閱歷,可先在前軍蒙驁將軍帳下做司馬,而後憑才具戰功授職,應侯以為如何?”范雎原是以為秦王有書,白起自當立即任命鄭安平為一軍之將,不想白起如此處置,卻也無話可說,拱手笑道:“武安君言之有理,便先做司馬了。”見鄭安平大皺眉頭,白起破例笑道:“五大夫毋憂。秦軍歷來不窩軍功。大戰在即,你但立功,我立即授你將軍實職。”
“謝過武安君!”得素來不苟言笑的赫赫武安君安撫,鄭安平頓時精神大振。
范雎的一絲不快也煙消雲散,進得幕府與白起秘密計議半日,暮色時分欲回咸陽。正在白起送出營門之時,一騎斥候快馬飛到,稟報了一個緊急消息:韓國上黨郡守馮亭,正在密謀帶上黨之地歸趙。
范雎、白起大為驚訝,低聲商議幾句,立即一同起程,連夜趕回了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