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調

跑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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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把生命當一首歌,拼盡全力來唱。

我說,你這樣拆解成一個個的音符,每個音符都唱到最高,這首歌不見得好聽。

她說,為什麼。

我說,跑調了。

1

毛毛分配給管春一個艱巨的任務,結果他拖上了我。管春問我要走身份證號,買了頭等艙的機票,兩個人打着哆嗦走進VIP等候間。

生平第一次去VIP室,接待我們的姑娘姓姚,個子高高睫毛彎彎。她剛彎腰問:“先生有什麼需要嗎?”管春就把一杯茶潑在她鞋上。

我立馬跳起來:“管春你幹什麼!馬勒戈壁別緊張!不就是VIPPPPPPPPPPPPPPPP嗎?”

小姚連鞋都不敢擦,VIP室管得特別嚴,碰到管春這樣的無良乘客,小姑娘都不敢吭聲。

管春又把一盤零食丟她臉上。小姚磕磕巴巴地說:“先生你有什麼需要嗎?”

她的同事迅速拉來領導,領導問:“什麼情況?”

我估計自己臉色發白,害怕得發抖,可能很快要把內臟從肚臍眼抖出來了。看看案犯管春,他也臉色發白,抖得劉海在跳舞。

管春清清喉嚨,說:“她服務不周,儀容不整,踢了我十六腳,還罵我不要臉。”

我大驚:“管春你太不要臉了,這裏有監控的你逃不掉的!”

管春說:“我要投訴,把她開除!”

我說:“啊?”

管春指着我說:“這是我隨行,投訴單他填。”

我說:“啊?”

領導明面上啥也沒說,瞪了小姚一眼,我壯着膽子把她勸走。小姚差點兒哭出來,咧着嘴問管春:“姐夫,你幹什麼啊?”

管春狠狠瞪着她:“家門敗類!你再繼續跟那個渾球在一個地方上班一天,我就來鬧一天,不開除你,我就不算為民除害!”

小姚說:“姐夫,頭等艙票也不便宜,你不要浪費錢了。有什麼事我們過年回老家說。”

“過年個頭,過年的時候,你的孩子都要生下來活蹦亂跳了!你說個頭,要是光說有用,現在我犯得着買機票嗎?很貴的!”

2

小姚是毛毛的表妹,據說在這兒有段孽緣,管春領受的家族任務,就是把她給趕走。

小姚,以前覺得她很笨,別的女孩子在談戀愛化妝,她只會畫漫畫看美劇。

後來覺得她不但笨,還很蠢,因為她二十五歲找了個對象,這個對象是有未婚妻的。

她剛剛進入航空系統不到一年,會畫眉會盤髮髻,胳膊上普拉達代替了阿迪達斯。一開始毛毛夫妻挺高興的,醜小鴨變天鵝,一家男帥女靚,實在是村裡一道風景線。

後來她和朋友到我酒吧,通通90后,水靈靈嫩乎乎,在下非常興奮。

管春跟她說:“你來酒吧幹什麼?這是你待的地方嗎?你作業寫完了嗎?姑媽喊你吃晚飯了嗎?”

小姚指着他說:“這是我姐夫,大家不用理他。”

然後她又指着我說:“這是張嘉佳,很厲害的作家,你們有什麼情感煩惱,跟他說說就好了。”

結果我一點兒不厲害,這群小姑娘才真厲害。

一個說,她喜歡大叔,看不上同齡男孩子,可是大叔沒多久就要分手,她心裏好痛。

她問我:“大叔,你們都是怎麼想的?”

我嚓了個大嘞,大叔能怎麼想,大叔打遊戲充值五萬塊,玩通關了當然就不玩了。

另一個說,男朋友富得冒巧克力奶,催她結婚,不然就分手,她心裏好煩。

她問我:“大叔,我還想再玩兩年呢,他是怎麼想的?”

有錢人的思想我怎麼能摸清啊!大家的問題怎麼都這麼奇怪啊!我不懂啊!認真嚴肅地喝酒不行嗎?!

看管春在吧枱調酒,興高采烈。小姚說:“張嘉佳,最近我也有個問題。”

我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我不想聽,你別這樣。”

小姚說:“我跟她們不一樣,我是真愛。”

小姚上班,聽着身邊人討論化妝品、包包、夜場和餐廳。她想既然不喜歡這些,就不加入好了。她一個人去更衣室,面對客人,露出八顆牙齒微笑,儘管有同事在背後說她裝,她也當沒聽見。

她忽視別人,別人也忽視她。她看了那麼多電影漫畫和經典名著,心裏是有賈寶玉和林黛玉的。

圓圓寸頭的男同事端走她的餐盤:“跟我一起坐吧。”

他們的感情是從這裏開始的。問題在於,這個男同事有未婚妻,未婚妻和他家世相當,單位的人都知道,卻一直沒說。

小夥伴們說:“說了有什麼用啊,他肯定要結婚,但他喜歡的是你嘛。”

小夥伴們說:“等熬到他父母去世,他能自由了,肯定會娶你的。”

小姚問我:“可是我要不要等他?”

我說:“如果真愛的話,怎麼會忍心讓你當第三者?在我們見第一次面的時候,彼此就應該清清白白。這樣兩個好人,才能好好相愛。”

小姚沒有意識到,她是大家討厭的第三者。就算她知道自己是第三者,她對第三者的看法也會改變。

我告訴小姚,兩個人認識的地點方式,相愛得驚心動魄,彼此的心意相通,這些很重要,但是比不上做個好人重要。

小姚說:“他會跟未婚妻分手,這一次當壞人,我認了。”

為了真愛當壞人,好像很偉大。就像為了表示忠貞,去往無辜的人身上開一槍。就像為了取悅對方,連搶八家儲蓄所。壞人很享受,因為傷害的是別人。

而我們只能說,別這樣。

3

VIP之旅結束后,傳聞小姚跟男同事分手了。

再次見到她,是管春夫妻約了在鼓樓吃飯。

我被朋友送過去,提前抵達,小姚也到了。

剛落座,小姚手機“叮咚”一聲,然後她焦躁不安。我問她什麼事,她猶豫一會兒,說:“他約我見最後一面。”

我說:“算了。”

她趴在桌上,頭埋進胳膊。

我說:“算了,去吧。”

小姚走到樓下,可是正在下雨,一刻鐘過去,她沒打到車。

她毅然踩着高跟鞋,往湖南路方向走去。我怕出事,緊緊跟隨。

她越走越快,中間踉蹌幾次,差點兒摔倒。

我買了兩把傘,可是沒有把另一把遞給她。

她走到湖北路,我已經氣喘吁吁了。她突然停步,背靠一塊廣告牌,隔着十幾米,我都知道,她在哭。

雨大得很,她已經淋成一個孤單的省略號,身後留着一串看不見的腳印。

接着,她走進旁邊的KTV。我走上前,她回頭跟我說:“唱歌啊?”

她是笑着說的,渾身濕漉漉,臉上也佈滿水珠,眼神里充滿絕望。

在包間裏,她沉默不語,我也很尷尬,不停催管春夫妻快來。

等管春夫妻進來,毛毛舉着話筒,讓她唱了第一句。之後不管放的什麼曲子,她都唱:“就是這麼喜歡你,因此我像個大傻逼。”

她說,我把生命當一首歌,拼盡全力來唱。

我說,你這樣拆解成一個個的音符,每個音符都唱到最高,這首歌不見得好聽。

她說,為什麼。

我說,跑調了。

唱了幾遍以後,她放下話筒,說:“掐歌。”

然後她被毛毛摟在懷裏,哭成淚人。

4

很多年前,我跟管春開着破車,在一場漫無目的的旅行中。

在安徽界,進入山林內。天色漸黑,依然沒找到能住宿的地方。開到十一點,狹窄顛簸的山路迎面一塊橫放的木板,擋住去向。車燈能照出木板上的字跡:前方修路,不通。

我們罵聲娘,掉頭,往來路開。

在一片漆黑里,車子趴窩了。

我們打着手電,折騰到兩點,車子依舊無法發動。

車內車外一樣冷,我們披着所有能披的東西,坐在路邊發獃,沉重而冰冷的夜重重落在頭頂。

時間艱難地挪動,越痛苦越緩慢,彷彿停滯。

管春突然大聲唱歌,聲嘶力竭,唱的是:“就是這麼喜歡你,因此我像個大傻逼。”

翻來覆去就是這麼兩句,每個字都沒有音調,就是吼出來的。

就是這麼喜歡你,因此我像個大傻逼。

我不介意他唱得難聽,很快他用光力氣,問我借圍巾,我拒絕了。

為了表示公平,我也大聲唱,唱到用光力氣,我們就一樣冷了。

這一夜如同沒有邊際。

在凍僵的時刻,天邊慢慢亮了。

霧氣一點點變得金黃,全世界的光芒都從上帝的指縫中漏出來,穿透雲,穿透風,穿透所有人呼吸的空氣,在山野間呼嘯着覆蓋。

原本猙獰的時間,突然歡呼雀躍,每一秒都如同天使。

我們獃獃看着,異口同聲地說,真他媽的美啊。

原來我們在如此美麗的風景里。

這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出。

誰都唱過跑調的歌曲,你會用光所有力氣,都找不到正確的音階。

其實別人的提示都是廢話,只有你自己可以說,掐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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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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