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里沒有返程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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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后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挂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總有一秒你希望永遠停滯,哪怕之後的一生就此消除,從此你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里。紀念青春里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
4月28日又離得很近。這天,有列火車帶着座位和座位上的乘客,一起開進記憶深處。
對於惦記着乘客的人來說,4月28日是個特殊的日子。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在時光河流上漂流,把每個日子刻在舢板上,已經記不清楚那些刀痕為什麼如此深,深到一切波浪都無法抹平。
青春就是匆匆披掛上陣,末了戰死沙場。你為誰衝鋒陷陣,誰為你撿拾骸骨,剩下依舊在河流中漂泊的刀痕,沉寂在水面之下,只有自己看得見。
2003年,臨近冬天,男生半夜接到一個電話,打車趕到鼓樓附近的一家酒吧。
酒吧的木門陳舊,屋檐下掛着風鈴,旁邊牆壁的海報上邊,還殘留着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里立刻就湧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杰倫的《葉惠美》,這裏卻回蕩着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着桌位往裏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男生來到酒吧,師姐一杯酒也沒喝,定定地看着他,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回想起來,這一段如同繁華世界裏最悠長的一幅畫卷。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
古老的太陽,年輕的臉龐,明亮的笑容,動人的歌曲,火車的窗外有膠片般的風景。
你站在草叢裏,站在花旁,站在綴滿露珠的樹下,站在我正漂泊的甲板上。等到小船開過碼頭,我可以回頭看見,自己和你一直在遠處守着水平面。
我們喜歡說,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后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挂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而在人生中,因為我一定會喜歡你,所以真的有些道路是要跪着走完的,就為了堅持說,我喜歡你。
師姐離開后,男生在酒吧泡了半年,每天酩酊大醉。
許巍日夜歌唱,他說有完美生活,他說蓮花要盛開,他說從這裏開始旅行。男生電腦桌前擱着幾罐啤酒,網頁突然跳出一條留言,是個不認識的女孩子,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麼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真的沒時間,男生在等待開始。
我們在年少時不明白,有些樂章一旦開始,唱的就是曲終人散。
半年後男生辭職,收拾了簡單行李,和師姐直奔北京。他們在郊區租了個公寓,房間裏東西越來越多,合影越來越多,對話越來越多。如果房間也有靈魂,它應該艱難而喜悅,每日不知所措,卻希望滿滿。
接着房間裏東西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反覆從廣告放到新聞放到連續劇放到晚安,從晚安后的空白無聲孤獨整夜,到凌晨突然閃爍,出現健身節目。
這裏從此是一個人的房間。
2004年北京大雪。男生在醫院門口拿着自己的病歷,拒絕了手術的建議,面無表情,徒步走了二十幾公里。雪花慌亂地逃竄,每個人打着傘,腳步匆忙,車子遲緩前行,全世界冷得像一片惡毒的冰刀。
男生坐在十幾樓的窗檯,雪停后的第三天。電話一直響,沒人接,響到自動關機。下午公寓的門被人不停地敲,過了半小時,有人撬開了鎖。
發獃的男生轉過頭,是從里昂飛到北京的哥們兒。他緊急趕來,打電話無人接聽,輾轉找到公寓。哥們兒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舉起拳頭,想狠狠揍男生一頓。
但他看見一張蒼白無比的面孔,拳頭落不下去,變成一個擁抱。他哽咽着對男生說:“好好的啊渾蛋!”
好好的啊渾蛋。
我們身邊沒有戰爭,沒有瘟疫,沒有武器,沒有硝煙和末日,卻總有些時候會對着自己喊,對着重要的人喊,要活着啊渾蛋,要活得好好的啊渾蛋。
2005年,男生換了諸多城市,從廣州到長沙,從成都到上海,最後回到了南京。
他翻了翻以前在網上的ID,看見數不清的留言。密密麻麻的問候之中,讀到一條留言內複製的新聞,呼吸也屏住了。
南師大一女生抑鬱自殺。他忽然覺得名字在記憶里莫名熟悉。
兩個名字疊在一起,兩個時間疊在一起。
在很久以前,有個女孩在網上留言說,看你的帖子,心情不好?男生回了條,關你什麼事。女孩說,我心情也不好,你有時間聽我說說話嗎?男生回了條,沒時間。
對話三天後,就是女孩自殺新聞發佈的時間。
到現在男生都認為,如果自己當時能和女生聊聊,說不定她就不會跳下去。
這是生命之外的相遇,線條並未相交,滑向各自的深淵,男生只能在記憶中參加一場素不相識的葬禮。
男生寫了許多給師姐的信,一直寫到2007年。
讀者不知道信上的文字寫給誰,每個人都有故事,他們用作者的文字,當作工具想念自己。
2007年,喜歡閱讀男生文字的多艷,快遞給他一條瑪瑙手鏈。
2008年,多艷說,我坐火車去外地,之後就到南京來看看你。
2008年4月底,手鏈擱在洗手台,突然繩子斷了,珠子灑了一地。
5月1日17點30分,化妝師推開門,傻乎乎地看着男生,一臉驚悚:“你去不去天涯雜談?”
男生莫名其妙:“不去。”
化妝師:“那你認不認識那裏的版副?”
男生搖頭:“不認識。”
化妝師:“奇怪了,那個版副在失事的火車上,不在了。版友去她的博客悼念,我在她的博客里看到你照片,深更半夜,嚇死我了。”
男生手腳冰涼:“那你記得她叫什麼名字嗎?”
化妝師:“好像叫多艷什麼的。”
男生坐下來,站起來,坐下來,站起來,終於明白自己想幹嗎,想打電話。
男生背對着來來去去的人,攥緊手機,頭皮發麻,拚命翻電話本。
從A翻到Z。
可是要打給誰?
一個號碼都沒撥,只是把手機放在耳朵邊上,然後安靜地等待有人說喂。
沒人說喂。
那就等着。
把手機放下來,發現走過去的人都很高大。
怎麼會坐在走廊里。
拍檔問:“是你的朋友嗎?”
男生說:“嗯。”
拍檔說:“哎呀哎呀連我的心情都不好了。”
男生說:“太可怕,人生無常。”
拍檔問:“那會影響你台上的狀態嗎?”
男生說:“我沒事。”
接着男生繼續翻手機。拍檔和化妝師繼續聊着人生無常。
5月1日18點30分,直播開機。
拍檔說:“歡迎來到我們節目現場,今天呢來了三位男嘉賓三位女嘉賓,他們初次見面,也許會在我們現場擦出愛的火花,到達幸福的彼岸。”
男生腦中一片空白,恍恍惚惚可以聽到她在說話,那自己也得說,不能讓她一個人說。
男生聽不見自己在說什麼。
男生側着臉,從拍檔的口型大概可以辨認,因為每天流程差不多,所以知道她在說什麼。
拍檔說:“那讓我們進入下一個環節,愛情問一問。”
男生跟着她一起喊,覺得流程熟悉,對的呀,我每天都喊一遍,可是接下來我該幹什麼?
男生不知道,就拚命說話。
但是看不到自己的口型,所以男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男嘉賓和女嘉賓手牽着手,笑容綻放。
男生閉上了嘴巴,他記得然後就是ending(結尾),直播結束了。
5月1日19點30分,男生啟動車子,北京的朋友要來,得去約定的地方見面,請客吃飯。
開車去新街口。
車剛開到單位鐵門,就停住了。
男生的腿在抖,腳在發軟,踩不了油門,踩不下去了啊,他媽的。
為什麼踩不下去啊,他媽的,也喊不出來,然後眼淚就嘩啦啦掉下來了。
油門踩不下去了。男生趴在方向盤上,眼淚嘩啦啦地掉。
5月1日19點50分,男生明白自己為什麼在直播的時候,一直不停地說話不停地說話,因為眼淚一直在眼眶裏打轉。
不說話,淚水就會湧出眼眶。
5月2日1點0分,朋友走了。男生打開第二包煙,點着一根,一口沒吸,架在煙灰缸的邊沿。
它擱在那裏,慢慢燒成灰,燒成長長一段。
長長的煙灰折斷,墜落下來,好像一定會墜落到你身邊的思念一樣。
煙灰落在桌面的時候,男生的眼淚也正好落在桌上。
多艷說要到南京來看他。也許這列火車就是行程的一部分。
車廂帶着多艷一起偏離軌道。
一旦偏離,你看得見我,我看不見你。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麼說再見。
男生最討厭汽笛的聲音,因為預示着離別。
多艷還沒有到達南京,他就哭成了淚人。
連聽一聲汽笛的資格都沒有。
書本剛翻到扉頁,作者就說聲再見。
多艷鄭重地提醒,這手鏈是要用礦泉水泡過,才能戴的。戴左手和戴右手講究不同。但還沒來得及泡一下,它就已經散了。
如果還有明天,要怎樣裝扮你的臉。
新娘還沒有上妝,眼淚就打濕衣衫。
據說多艷的博客里有男生的照片。
男生打開的時候,已經是5月4日1點。
到這個時候,才有勇氣重新上網。才有勇氣到那個叫作天涯雜談的地方。才有勇氣看到一頁一頁的悼念帖子。然後,跟着帖子,男生進了多艷的博客。
在小小的相冊里,有景色翻過一頁一頁。
景色翻轉,男生看到了自己。
那個穿着白衣服的自己。欠着多艷小說結尾的自己。弄散多艷手鏈的自己。
那個自己就站在多艷博客的一角。
而另一個自己在博客外,淚流滿面。
台階邊的小小的花被人踩滅,無論它開放得有多微弱,它都準備了一個冬天。青草彎着腰歌唱。雲彩和時間都流淌得一去不復返。
陽光從葉子的懷抱里穿梭,影子斑駁,歲月晶瑩,臉龐是微笑的故鄉,赤足踏着打卷的風兒。女子一抬手,劃開薄霧飄蕩,有蘆葦低頭牽住汩汩的河流。
山是青的,水是碧的,人沒有老去就看不見了。
居然是真的。
2009年搬家,男生翻到一份泛黃的病歷。或者上面還有穿越千萬片雪花的痕迹。
2010年搬家,男生翻到一盒卡帶。十年前,有人用鋼筆穿進卡帶,一圈圈旋轉,把被拉扯到外邊的磁條,重新卷回卡帶。
那年,從此三十歲生涯。
2011年,回到2003年冬天的酒吧。那兒依舊在放着王菲和陳升。
聽着歌,可以望見影影綽綽中,小船漂到遠方。
2012年5月。我坐在小橋流水街邊,滿鎮的燈籠。水面蕩漾,泛起一輪輪紅色的暗淡。
我走上橋,突然覺得面前有一扇門。
一扇遠在南京的門。
我推開門,一扇陳舊的木門,屋檐下掛着風鈴。旁邊牆壁的海報上邊,還殘留着半張非典警告。剛畢業的男生輕輕推開門,門的罅隙里立刻就湧出歌聲。
那年滿世界在放周杰倫的《葉惠美》,這裏卻回蕩十年前王菲的《棋子》。男生循着桌位往裏走,歌曲換成了陳升的《風箏》。
我知道你是個容易擔心的小孩子,所以我在飛翔的時候,卻也不敢飛得太遠。
有張桌子,一邊坐着男生,一邊坐着女生。
女生說:“我可以提一個問題嗎?”
我站在女生背後,看見笑嘻嘻的男生擦擦額頭的雨水,在問:“怎麼這麼急?”
女生低頭說:“我喜歡一個人,該不該說?”
男生愣了一下,笑嘻嘻地說:“只要不是我,就可以說。”
女生抬起頭,說:“那我不說了。”
我的眼淚一顆顆流下來,我想輕輕對男生說,那就別再問了。因為以後,房間裏的東西會日益減少,照片不知所蹤,電視機通宵開着,而一場大雪呼嘯而至。
然後你會一直不停地說一個最大的謊言,那就是母親打電話問,過得怎麼樣。你說,很好。
我的眼淚不停地掉。
我喜歡你,你喜歡我嗎?
我喜歡你,好像我一定會喜歡你一樣,好像我出生后就為了等你一樣,好像我無論牽挂誰,思念都將墜落在你身邊一樣。
我一定會喜歡你,就算有些道路是要跪着走完的。
面前的男生笑嘻嘻地對女生說:“沒關係,我知道你擔心什麼。是有很多艱難的問題。那麼,我帶你去北京。”
女生說好。
我想對女生說,別輕易說好。以後他會傷害你,你會哭得讓人心疼。然後深夜變得刺痛,馬路變得泥濘,城市變得冷漠,重新可以微笑的時候,已經是八年之後。
女生說:“你要幫我。”
男生說:“好。”
女生說:“不要騙我。”
男生說:“好。”
青春原來那麼容易說好。大家說好,時間說不好。
你們說好,酒吧唱着悲傷的歌,風鈴反射路燈的光芒,全世界水汽朦朧。你們說好,這扇門慢慢關閉,而我站在橋上。
懷裏有訂好的回程機票。
我可以回到這座城市,而時間沒有返程的軌道。
我突然希望有一秒永遠停滯,哪怕之後的一生就此消除。眼淚留在眼角,微風撫摸微笑,手掌牽住手指,回顧變為回見。
從此我們定格成一張相片,兩場生命組合成相框,漂浮在藍色的海洋里。
紀念2008年4月28日。紀念至今未有妥善交代的T195次旅客列車。紀念寫着博客的多艷。紀念多艷博客中的自己。紀念博客里孤獨死去的女生。紀念蒼白的面孔。紀念我喜歡你。紀念無法參加的葬禮。紀念青春里的乘客,和沒有返程的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