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羅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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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顆銅珠滾在地上,風霜雕鬢的男人彎腰撿拾。一顆一顆擦凈收入錢袋,系口時傳出銅鈴的叮噹聲。對面站着抱算盤的老頭,將珠子撥得噼啪響。
“結清了就走罷。”老頭頭也不抬,隨手揮了揮,驅趕道,“快給後邊的讓個位。”
男人一聲不吭,轉身推開人群,擠去街市。阿乙一路被顛得兩眼發黑,此刻只能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任人稱量,看着罪魁禍首隱入人海。
男人束領罩帽,將一張沉默寡言的臉隱藏在陰影下,隱約透露出一點冷峻的線條。他在比肩接踵的街市中目不斜視,如同穿梭熱鬧喧嘩的一顆石頭,既不起眼,也沒興趣。他插進小巷,砸了一道窄小的門。
門緩慢半啟,露出女人脂粉半褪,睏倦的臉來。花娣倚着門,連外衣都懶得攏,見了男人,便說:“又白走了一趟,兜里空空是不是?混賬東西,只將老娘這裏當做客棧,給臉上頭。”
花娣嘴裏罵著,卻讓出身來。男人閃身進去,便覺得一股香暖撲面而來。他摘了罩帽,蜷身坐下在女人的小榻上。小爐上煨着酒與粥,他凍了一天一夜的手腳終於能夠回暖。
花娣窸窸窣窣地鑽進被裏,背着身,眯了一會兒。聽不到身後人動,又罵道,“去了趟深山野林,連吃也不會了嗎!”
男人沏了酒,咽了一口。只是規矩地坐着,半耷拉着眼。屋裏安靜,他一入門便瞧見了沒收起的雜物,便知道花娣昨夜又接客了。他喉中滾動,低低地溢出點嘆息,倒在不足身長的小榻上,蜷身合目。
“北邊有消息嗎。”男人壓聲問道。
花娣睜開眼,注視着俗不可耐的帷帳,上邊垂掛的小鏡只能容下她的一隻眼,模糊了眼角細紋。她抬指捋了捋鬢髮,仍是尖銳十足地回答,“我以為你已經放棄了,走個十天半月問也不問,原來心裏還記掛着呢。”
男人翻不了身,佝僂在窄榻上略顯狼狽。可是他神色如常,已經習慣了。
他說:“我只有一個女兒。”
花娣鼻尖一酸,她連忙摁着眼角,強穩着聲音哼一聲,說,“你死了婆娘,窮得揭不開鍋,誰還願意跟着你?連婆娘都討不到,還指望有幾個女兒?”
男人說:“一個便知足了。”
花娣說:“北邊還沒來人,雪路難走,還要幾日。況且中渡這麼大,拐走的孩童哪那麼容易找到?你不明白么。”
男人便不再說話,睡了過去。他一路跑得辛苦,覺察到後邊有妖物追趕,幸虧貼身帶了件神行的寶貝,才得以脫身。如今入了城,只要混了氣味,就不怕那妖物再跟着他。
蒼霽鼻尖微動,說:“我找不到他了,這裏人滿為患,混進去便分不清了。凈霖,你的鈴鐺在哪兒?”
凈霖在人群中目光巡視,說:“不見了。”
此地上設分界司監察,下置凡人府衙鎮邪,又混雜人妖無數,層層阻隔,致使銅鈴的感知也變得微弱。
“此鎮不小,要只銅鈴無疑於大海撈針。”蒼霽說,“我猜他斷然不敢隨意出去,所以何必急於一時。喂,我跑了一夜,眼下餓得很。”
凈霖抱起石頭小人,沿街徒步。他微闔目,便能覺察周遭妖氣衝天,披着人皮的妖物隨處可見。不僅如此,他甚至能覺察到寺廟之間,此地的掌職之神正在張目巡查。
這便棘手了。
“能吃嗎?”蒼霽倏地從側旁俯下身來,貼在凈霖耳邊,“你給我吃,或是我去覓食。這麼多人,少上一兩個,也不足為奇吧。”
“你盡可試試。”凈霖說,“此地掌職之神是殺戈君黎嶸座下的暉桉,天賜鷹目,可洞察妖怪原形,不為幻形所擾。又兼具通明神識,沒有休眠之時,你的一舉一動他盡收眼底。”
“那豈不是窺人私隱,毫無德行可言。”蒼霽說著,摸了摸胸口,“他能看透衣服么?
凈霖看他一眼,石頭小人便也看他一眼。
蒼霽微抬了抬下巴,“你要也想看,儘管直言。可他這樣,眼睛不會花嗎?此處人比妖更多。”
凈霖說:“他睜眼只見妖物,閉眼方見凡人。”
“那他若是要看你,該是睜着眼,還是閉着眼?”
凈霖說:“瞎了眼。”
“聊一聊而已。”蒼霽手指拿捏住凈霖的肩膀,像是扶着他一般,將他籠在身下,“你怎麼就緊張了呢?”
“手腳都動了。”凈霖抬手抵開蒼霽的手,“便不是聊一聊了。”
“你到底是假正經還是真頑固。你我相識不短,這般親近也是應該的。”蒼霽搭着他肩膀,“靠近點,你如今可是我心尖肉,丟不起的。”
“那就勞駕。”凈霖道,“前邊開路。”
蒼霽帶着他穿過人群,期間時不時會對上些不懷好意的目光。蒼霽只在心裏挨個掂量着,這隻太瘦,那隻太肥,通通太丑,一個也下不了口。
凈霖順着他目光,正見只山貓在嬌羞含笑,被蒼霽盯得耳尖發紅,一雙眼兒又嬌又媚的望着蒼霽。
“肥瘦正好。”蒼霽說,“就是去頭生吃不方便,此地無處埋首。”
“你便只想吃她嗎?”凈霖問道。
蒼霽隨即露出“不然呢”的表情,又瞭然道,“生吃不雅,不會當你面吃。不過你我又不能分開,我進食時,你大可閉眼不看。難道你還對妖怪有慈悲之心?”
“沒有。”凈霖答道,遂不再問。
蒼霽走在街道上,原先還有點興趣,後邊便覺無趣了。因來來去去都是人,說的玩的皆不是他偏好的,甚至不是他能輕易明白的。他覺得自己似乎仍在山上,只是在遠遠的望人而已。他不明白人為何發笑又為何臉紅,他皮下的心臟又冷又硬,既不覺得美好,也不覺得嚮往。
凈霖入了家客棧,像個尋常凡人一樣,容貌變得不再吸引目光,只是普通平庸,沒什麼稀奇了。蒼霽知他掩了相貌,看着他遞出銀珠,然後跟着他上樓。
“人便住在這裏嗎?”蒼霽倒在床上,滾了一圈,撐首看着凈霖,“與家裏沒什麼不同。”
凈霖說:“既然沒有不同,便去你的房間。”
“想要我走有何難處,像從前一樣抱出去丟掉不就是了。”蒼霽抬手一招,便撈住了凈霖的衣角,往身前拽了拽,“你對人世了解甚廣,從前來過嗎?”
凈霖不答。石頭小人奮力一蹦,跳到了蒼霽肚子上,蒼霽想也不想地抬指彈開,只拉着凈霖。
“回話。”
凈霖脫了外衣,轉身欲走。豈料蒼霽竟然飛快地爬了起來,將他撲抱進雙臂間,擒住他的雙手,拽進懷裏。
“這一路你竟還不明白。”蒼霽危險地抵在凈霖鬢邊,“如今你我之間誰為主宰嗎?”
凈霖的衣袖滑掉了些,露出手腕,被蒼霽擒得泛紅。他眉都不動一下,只是淡淡道,“若凡事都要講尊卑,只怕對你沒好處。”
“我的好處盡在這裏。”蒼霽說,“在我掌中,除我之外,無人能替我決定。”
“那真是可喜可賀。”凈霖不疾不徐。
蒼霽又為他的態度恨上心頭,就這樣將凈霖拖上床去,壓着後背摜在被褥上。蒼霽垂首,已經露出點狠意,嘴裏卻還笑道,“你半點都不打算低頭,連怕都不會怕。我又想起來了,你丟掉我的時候也是這般,既不難過也不垂憐。我此刻疑心你到底有沒有心,算不算人。”
凈霖的半張臉陷進被褥間,後頸暴露出一截兒白色。他唇線緊繃,聞言冷笑,“不記得了么?我就是死人。”
“死人多半開不了口。”蒼霽見他後頸肉算是垂手可得,不禁蠢蠢欲動,說,“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們好好說話。你以前來過嗎?在做神仙之前,你是個凡人嗎?”
“我進食前從不會問食物心情如何家在何方。”凈霖目光微睨,“你總在一些地方顯得格外……”
凈霖話音未落,閉眸抽氣。
蒼霽咬住了他的後頸肉,那溫熱的、從未被觸及到的地方如同珍饈,讓蒼霽欲罷不能。他果真又嘗到了那種充滿靈氣滋養的酣暢,它們滔滔不絕地奔騰入體,讓他甚至有些無法遏止。
吃掉他,只要吃掉他,他的這些冷漠和戒備就會一併被吞咽下腹,從此消失不見。
蒼霽齒間微磨,咬破了皮。他貪婪地舔舐着那一點點的血,正欲吞咽,便發覺凈霖已經垂頭不動了。
蒼霽猛地鬆口抬身,他翻過凈霖,發現凈霖已經陷入昏睡,並且渾身發涼。
不對。
蒼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確實一直以來都想吃掉凈霖,但他從前即便受到血肉的誘惑也不會像這樣瘋狂。他隱約察覺到,自從沾過凈霖的血后,他反而才像是被吞掉的那一個。他必須弄清楚凈霖到底是什麼,否則他會感覺自己處於別人的五指之間,一直在受人推動,被人操縱。
蒼霽擦了把唇角,望向窗外。石頭小人步履蹣跚,跌倒在床褥間。蒼霽撥了它幾下,看它精神萎靡。
“我咬的是凈霖。”蒼霽指尖抵過石頭小人的臉,盯着它說,“你虛弱什麼?”
石頭小人一動不動,拍開他的手指,埋頭在被褥里。蒼霽將它拎起來,擱到胸口,躺身側看凈霖。
“他若是像你這樣不會開口就好了。”末了又後悔,只說,“算了,他本就像個悶葫蘆。喂,你跟着他多久了?憑什麼他就對你那般和顏悅色。我們都是一同被養來玩的,還分先後順序么?”
石頭小人翻了個身,趴着看他,又轉過頭,像要睡覺。蒼霽偏要把它顛過來,惹得它抱起蒼霽的手指就捶。
蒼霽與它玩了一會兒,不覺間天色漸暗,時至晚上了。他吃飽了,便也昏昏欲睡。
半夜起了風,颳得窗外枝丫亂晃。蒼霽突地醒過來,翻身下床,輕推開窗戶。狂風夾雜着飛雪拍面,他目光警惕地望進夜色,嗅見了一股異常惡臭的味道。
黑夜中驟然撲飛過一隻灰色鶴影,巨形白爪,雙目猶如磷火閃爍,所經之處屍臭瀰漫。蒼霽皺緊眉,竟不知道這是什麼鳥,只能見它越身屋頂,壓過飛雪,俯衝向不遠處。隨後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傳出整齊劃一的鎖鏈撞擊聲,鬼差們排列有序地跑向大鳥的方向。中途經過樓下,其中一個竟有所感觸,抬頭望來。
窗驀然合併,凈霖一把蒙住蒼霽的口鼻,掩住他的氣息。蒼霽呼吸微促,竟已經露出了妖物兇相。
凈霖眼睛盯着窗紙不動,頭卻稍偏了些,在蒼霽耳邊道,“不要咬,不要動,不要出聲。”
蒼霽繃緊的身軀漸緩,頸間已經微微泛起的鱗光也隱藏不見,在凈霖手臂間老實不動。
凈霖嘉獎似的說:“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