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舊時貼

第二十九章 舊時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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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近臘月,這是太平學宮的學生們最忙的時節,冬季最重要的考試——年考就要來了。每年的臘月初一到初三,各主要科目都要考試,而最重要的課程自然是儒家經學。

一般對於茂學來說,經學課程對學生最大的要求就是對儒家五經的記誦,因此考試也多以考核經義的記誦為主,考試方式就是貼經和試義以及一篇雜文,貼經就是摘錄一段儒家五經的句子,用紙條蓋住其中幾個字,讓學生填,試義就是解釋經義。考試的目的是為了讓學生們紮實基本功。雜文的題目多比較簡單,重在文法,比如去年就是平日見聞之所感所悟,斯迎便寫了一篇“雛鳥學飛”。

鍾先生這次出的題目是以“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為題寫一篇文章。這是頭一次讓學生對經義闡述議論,通常這是成學才會出的題目。不過鍾先生也相應的降低了難度,讓學生回去寫,月末上交,距離月末還有七天時間,女學慣例年考前五天所有內容都教完了,課上讓學生們自行複習,先生會來答疑,因此,鍾先生認為給了學生們充足的時間查書。

“還讓不讓人活了,怎麼出這種題目!這是誰寫的話啊……”何夢蓮一向討厭讀書,每次考試都是將將混過,甚至有時候還要給先生送禮才能勉強通過,一聽這題目就傻眼了。

嚴翠兒其實心裏對何夢蓮有幾分不屑,因為能從她那裏撈好處,才聽命於她,說道:“還能有誰,一聽‘子曰’,那肯定是從論語裏出來的。”

“《論語》還是蒙學學的,誰還記得這個……”何夢蓮不滿的發著牢騷,對於她來說把書背下來已經很辛苦了,她每次經學考試前都集中背上五天,能過關就行了,可從來沒想過寫什麼闡述釋義什麼的。

嚴翠兒自然不會逆着她說話,笑道:“就是啊,我們又不去考狀元,何苦把一個年考弄得像科舉試一樣……”

庄雪梅說道:“先生突然出這麼個題目,之前完全沒作過,現在各科都要年考了,還要為這個查書,時間實在是太緊了……”

何夢蓮不耐煩的擺擺手:“發牢騷也沒用,先把這關過了再說吧……反正,你們得幫我想一篇出來……”

“我們自己還不知道怎麼寫呢……”庄雪梅皺着眉頭,她的話還沒說完,何夢蓮便打斷道:“那就把你自己的給我。”

庄雪梅還要說什麼,卻被嚴翠兒悄悄拉住,嚴翠兒笑道:“我們當然會幫你了,不過……最近雪梅的娘病又重了,她總想着家裏的事,恐怕踏不下心來……”

何夢蓮瞥了嚴翠兒一眼,笑道:“不就是要錢嘛,這次我出五貫,給你們三天時間,你們寫不出來,我就找別人了。”

“放心吧,什麼時候誤過你的事。”嚴翠兒賠笑道,見庄雪梅還是沉着臉,想趕忙轉移何夢蓮的注意力,她眼角一溜,見斯迎忙着收拾東西,冷笑道:“看她又要得意起來了。”

庄雪梅也順着嚴翠兒的目光看了斯迎一眼,咬了咬嘴唇,“嘁”了一聲。

斯迎照舊去了藏書館,在自己最喜歡的角落坐下,這裏西晒的太陽恰好不會直射,離門遠,很少有人在邊上走來走去,晚間,藏書館的落地長燈的光輝恰好達到這裏,可以省下每月三兩的定額燈油。斯迎先把詩詞和《老子》的課業寫完,又背了兩篇棋譜,方展開紙張開始寫經學課的考試題目。

對於這個題目,斯迎想了很多,但不知道為什麼,下筆卻覺得不順,勉強湊出一篇,卻沒有那種寫完的暢快感,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也未能盡述。斯迎自覺寫的不滿意,又想重寫,提起筆又放下了,因為她發現,這樣用紙法,若是再寫得不滿意就沒有紙用了。

自打從姨母家搬出來,斯迎每天都要面對紙張缺乏的苦惱。平時的作業都要百般小心,生怕寫壞了交不上去。雖然學裏對用紙規定比較嚴格,實際上齋長們為了省事,一般每天就直接發下四張,這樣女紅、品香、音律、體修這樣的課程無需用紙,每日便能節省下一到兩張,彭齋長接手甲齋這一年多也從俗例。自從她接手管理紙張耗材之後,新官上任三把火,這第一把火就燒到了這上頭,為了厲行節約,她嚴格執行規定,於是便幾乎沒有富餘的紙張留下來。斯迎和留宿生們都叫苦不迭。

考慮到這次課業與平常不同,經學先生特地跟齋長打了招呼,多發了一張紙給她們做草稿,但也僅僅多發了一張。

從前,斯迎寫文章若不能一揮而就,便寫了扔、扔了再寫,反覆琢磨字句,現在想來只覺得當初的浪費居然如此觸目驚心。她把那張白紙仔細捲起收好,準備在草稿上改完了再謄抄上去。

第二天只剩下一門書法課需要紙,其餘的幾門已經結課,改為自修,彭齋長就發了兩張紙,先生讓一張課上練習,一張課後作業。斯迎把這兩張紙收起來,撕下練習簿子最後一張用,所幸她坐在最後面,教書法的林先生並大不往後面走,因此混了過去。

下課時,林先生留了任務:“這次你們的課後功課是抄陸柬之的《文賦》,不過你們的字帖是雕版印出來的,有其形而無神,我今天帶來一份手抄的摹本,是高手所臨,你們可以輪流傳看,體會其中神韻。傳看之後再作功課。看完了就由齋喻來保管,月末跟你們的課業一起交給我,看的時候務必小心,不要有所損毀。這次的課業便作為你們的年考成績。”

《文賦》是西晉陸機的名篇,其後世子孫陸柬之仰慕先祖,抄寫全篇成為書法名作。後來的摹本基本上都是臨的陸柬之的字。因書法大家的真跡都收藏在各名門世家手中,一般的學子根本接觸不到。就連手抄的摹本數量也很是稀少,就算流到世面上價格也很昂貴,普通人根本買不起。為了讓貧寒學子也能學好書法,國子監從自家收藏中精選歷代名家之作,又派人遍尋各家真本謄抄,集成一冊字帖,交給書商雕了版付印,大大降低了成本,成了學習書法的基本教材。

但這本字帖也遭到了許多人詬病,說這本字帖有形而無神,抄多了根本無法進益,因此林先生拿出自己收藏的手抄摹本,讓學生們學習體會。

林先生剛走,韋清韻便收拾東西準備走了,她家也有手抄的摹本,也是高手所作,根本不必坐在學舍裏面等別人看完。她剛要出門,卻發現已經有人走在了她的前頭,定睛一看竟是斯迎。

看着斯迎匆匆離去,她的目光有些複雜,隨即收回目光,離開了。

斯迎拿出今天發的兩張紙,分出一張,小心的和昨天經學課發的紙卷在一起,她今天刻意儉省,就是怕寫論語那篇題目的時候紙張不夠用。今天的書法課是最後一次拿到紙,之後到考試,都是自修複習,彭齋長已經說了,今後凡是改成自修課都不發紙,要養成節儉的好習慣。斯迎將另一張紙輾平,提筆將陸機的《文賦》默寫上去。

后兩日,斯迎忙着完成鍾先生留下的題目。那張草稿幾經修改,已經密佈字跡了。斯迎決定明日再斟酌一遍,就謄抄在新紙上,若是萬一又有錯誤,還有一張紙可以抄寫。

中午吃過飯,斯迎回宿舍拿東西,卻發現宋晚晴一個人在宿舍里看着眼前的字帖發獃。

斯迎心情不錯,於是問她:“晚晴,你抄好了沒?”

宋晚晴一下子抽泣起來,斯迎嚇了一跳,問道:“你怎麼哭了,出什麼事了?”

“哎,林先生那本手抄的字帖不知道被哪個天殺的弄污了,還不敢承認,我不知道怎麼跟先生交代。”宋晚晴的眼淚滴滴答答的往下掉。

斯迎問道:“不是相互傳遞的嗎?傳到誰那裏弄污的?”

宋晚晴一邊抽着鼻子,一邊說道:“誰都不肯承認,要麼說在自己手裏的時候沒有污跡,要麼說到手的時候已經這樣了。月末就要交給先生了,這可怎麼辦啊……”

斯迎說道:“我看看。”說著展開了字帖。看到那字跡,她如遭雷劈,登時定在那裏,連呼吸都急促了幾分,半餉方回過神來,扯出一個笑容:“這污跡也的確大了些,看樣子是不能這樣交回先生那了。”斯迎從自己書袋中抽出自己寫的作業給宋晚晴,笑道:“要不你看看這個能不能交差。”

宋晚晴接過來打開對照着那本摹本仔細核對,隨即面露驚喜之色:“哎呀,簡直一模一樣!你怎麼臨的這麼像啊……”說完,又不好意思的一笑:“是我太大驚小怪了,畢竟你跟我們不一樣的……”

“快別說這話了,只是之前有機會多臨過幾次,你多練幾次,也能行的。”斯迎謙虛道。話雖這樣說,心中卻在苦笑,林先生的這份摹本正是她父親的手跡。顧陸兩家世代聯姻,不知有多少七扭八拐的親戚關係。當年他父親也是憑着這些關係,找到陸柬之的後人借來了真本觀摩,並臨摹到亂真。她只見過一次真跡,拿來臨摹學習的都是父親的摹本,為了給父親的壽辰一個驚喜,她苦練了三個月,這個帖子的一筆一劃就像刻在她心中一樣,她根本不需要看摹本,提起筆就可以自己寫出來。

她第一眼看到這幅字帖,便認出是父親的筆跡,不僅是運筆風格,還有他父親習慣性的在臨帖的最後,貼近邊角的地方點上一個點。

斯迎壓住心中的波瀾,放平語氣笑道:“你覺得行的話,就拿我這份交還給先生,我把自己的字體稍微變一下再謄抄一遍,算是上交功課,不過這份弄污了的摹本就給我收着吧。”

宋晚晴擔心的說道:“雖然你的字跟這份真假難辨,寫得時間這麼短,到底還是有些不一樣,先生若是仔細查看,怕是瞞不過他……”

斯迎仔細看了看那張字帖,笑道:“沒有落款也沒有蓋印,紙張普通,墨也不是好墨,應該是不知什麼人的遊戲之作,林先生不知從哪得來的,連裝裱都沒有,恐怕他自己也並不在意,才拿來給我們做範本。”

宋晚晴放下心來:“那就好……反正若是發現了,我自己一力承擔便是。”

“你還有紙嗎?”斯迎接着問道。

宋晚晴又慌張了起來:“哎呀,怎麼辦,今天的紙都用光了,哎,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沒紙,我的練習簿子就剩兩張紙了,齋長也不會再發……”

“算了,我就好事做到底吧,但這件事只能你我知道,你切不可告訴第三個人了。”斯迎將自己臨摹的帖子給了宋晚晴,小心翼翼的捧着父親臨的舊帖,手指沿着那秀挺的字跡在紙面上劃過,指尖傳來宣紙柔韌的觸感,沿着手臂一直擴散到心尖,這些日子累積在胸中的痛便一點點的泛起,沉重的彷彿一塊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門“吱呀”一聲打開,外面的冷風灌了進來,斯迎打了個冷戰,一下子警醒了過來,向門口看去,嚴翠兒和庄雪梅正有說有笑的往裏走,見到中午一般不會宿舍的斯迎,也是一愣,三人相對,表情都不怎麼好看,只是嚴翠兒和庄雪梅現在不大敢輕易惹斯迎,別開臉往屋裏走了進去。

斯迎也懶得理她們,餘光掃了一眼這兩人,正悶着頭不知說著什麼,另一邊的宋晚晴正在仔細的看那張假貼,斯迎不想讓別人,尤其是嚴、庄二人看出端倪,把手中的舊帖,動作輕柔而迅速的夾在書本里,拿了自己本來要拿的東西,神情如常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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