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待從頭

第一章 待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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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太和二年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節,正午太陽灼烤着大地,彷彿下火一般。平時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此時卻空空蕩蕩,偶然才有辦急事的行人頂着日頭匆匆而過。店鋪的夥計也沒了招攬客人的心思,懶懶的靠在廊下的陰影里,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一個騎着馬的軍官帶着一隊士兵呼嘯而過,揚起一陣煙塵,嗆的那夥計一陣咳嗽,待那隊士兵走遠了,那夥計方“啐”了一聲,吐掉嘴裏的土渣滓,罵道:“要死的,前些日子西市旁邊剛燒了一場大火,這會子就這麼來來回回的折騰,也不知道要幹什麼。”

“你知道什麼,那火也就燒了個幾十家罷了,”另一個壓低聲音說道:“我有個表舅給大理寺卿當庶仆,最近那裏不知道拿了多少人。”

“這怎麼回事啊?”

那人的手指指上面:“聽說上邊出大事了,燕王倒了,這次還不知道牽連多少當官的呢。我看他們像是往安興坊去了,這次又不知道哪家倒霉了。”

掌柜的喝罵聲從店裏傳了出來,夥計們趕緊收了聲,各歸各位了。

此時,大理寺的牢房中擠滿了獲罪的人,和東邊嚎哭咒罵聲震天的男牢相比,西邊的女牢顯得安靜了許多,只傳出幾聲女子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斯迎坐在女牢的茅草堆上,閉着眼睛,雙手比劃着什麼,表情安詳而寧靜,和骯髒的牢房格格不入。額頭上的汗水順着她的面頰流了下來,她卻似乎沒有感覺一般。

女牢頭推着飯車走了進來,挨個分發食物,走到這個女孩子這裏,叫道:“吃飯了。”

斯迎掙開眼睛,走到牢門前,接過一碗稀粥,一塊乾巴巴的麵餅,看了看,問道:“嬸子,請問能再給我一塊餅嗎?”

女牢頭嗤笑一聲:“哎呦,女公子,你以為這裏是你府上?想怎麼吃就怎麼吃,這是大牢。這已經算不錯了,你們這些夫人娘子們每個人都有個單間,你去對面看看,那些白丁的老婆閨女都關的什麼地方。”她說的不錯,這個牢房是專門關五品以下犯事官員的妻女的,她們暫時被羈押在這裏,等他們的丈夫受審判決之後再決定她們的去向,比起關平頭百姓的牢房,這裏條件要好得多,每間牢房都用土牆分隔,牢頭也是女人,不會發生被男牢頭獄卒欺侮的事情。

斯迎笑笑,並不再繼續懇求,只是拿着食物走了回去,把那一碗一盤擺在地上,理了理衣襟,端端正正的跪坐在前面,開始吃飯。她端碗的動作都有一種說不出的優雅美感,彷彿那粗鄙的食物是宴席上的珍饈美味一般。

女牢頭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嘟囔道:“也奇了,前幾天還不吃不喝的,怎的今兒想通了。”之後便繼續給下個犯人發食物了。

過了一會兒,女牢頭又來收碗,走到斯迎這裏,空的碗碟整整齊齊的擺在牢門口,她看看斯迎,發現她又繼續在那閉着眼睛,雙手在空中比比劃划,說道:“莫非瘋了不成?”斯迎彷彿沒聽見,仍然閉着眼睛,手上的動作不減。

她抬眼看到牢房木柵欄上掛着一些東西,竟是茅草編的蟲兒、鳥雀之類,沒好氣的說道:“牢裏不讓掛這些玩意,何況你當茅草是白來的,都編了這些,將來你沒東西墊着睡覺可別跟我哭鬧。”說著伸手就要把那些東西拽下來。

斯迎忽的掙開眼,說道:“我家丫頭原告訴過我,西市興隆街東頭的老張家就專門做這個的,她從前經常做了拿去賣貼補家用,聽說他家收這個,五文錢一個,大的能賣到八、九文呢。”此時正是盛世,二十文錢便能買一斗粟米,幾文錢雖然算不得什麼,對於這些撈不到什麼油水下等女牢頭來說,蚊子再小也是肉,她的動作不由自主輕柔了下來,把那些小掛件解下來,收進了袖口了。

斯迎又閉上眼睛,繼續開始比比劃划。

柳佩文一直看着對面牢房的這個女孩子,前些日子,這個女孩的家裏人便被判流放蜀地,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家人都走了,她還留在這裏。這女孩子就一直哭,直到昨天,她忽然不哭了,還開始整理起自己的牢房來,拿茅草編了草繩,把頭髮挽成纂,將那堆睡覺的茅草歸攏整齊,把地上散落的碎草屑、土塊歸攏到一邊,又用茅草編了小東西掛在柵欄上,還將省下的水浸濕帕子抹臉。牢房環境骯髒,再怎麼整理也乾淨不到哪裏去,但不知為什麼這個女孩和她的牢房給她的感覺一下子不同了。

牢房牆上狹小的窗子落進來幾縷陽光,讓柳佩文看清了這女孩子的眉目,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顧盼之間,流波泛彩,彷彿蘊含了天地的靈氣,眼角微微上翹,兩道烏眉斜斜的勾起,卻非時下流行那種彎彎細眉,而是濃密如墨畫一般,配上高闊的額頭,失卻些許低眉順目的溫婉,卻讓她的目光顯得更加深邃,鼻樑高而挺,經過一個月牢獄生活的折磨,下巴顯得有些尖,但卻能看出她並不是瓜子臉,而是鵝蛋臉,恰到好處的減輕了她眉目的硬氣,混合成一種難以形容的奇妙氣質,這樣的相貌並不完全符合時下端莊佳人的標準,亦並非讓人遐思的柔媚姿容,卻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讓人一眼難忘。此時,女孩頭髮挽起,修長的脖頸勾勒出優美的曲線,讓她並不高的個子也顯得身姿綽約,優雅挺拔。

柳佩文覺得她的行止大不同於別的女犯,一時間竟忘了哀怨自己的不幸,不由自主的開始暗暗觀察她。

果然這女孩今天又有了新花樣,從早上開始,便見她的手指頭有節奏的一動一動,柳佩文終於忍不住問道:“小妹妹,你可否實在彈奏《梅花引》?”

斯迎聽見聲音,睜開眼睛,面露驚喜:“不錯,正是,姐姐竟只憑我的指法就知道我彈的是這首曲子!”她湊到牢門前,睜大眼睛,藉著牢房天窗透進來的光仔細打量這位女子。這女子長得細眉細眼,卻給人一種明凈舒朗的感覺,斯迎記得自己來時她已經在這裏了,每日只是枯木似的坐着,好像是因丈夫獲罪而被下獄的,她娘家還來過人看她,斯迎還隱約聽見她家裏人對她說,讓她再忍耐些時日,兩家都在想辦法疏通關係撈人。獄卒們對她也很客氣,應該是家裏使了錢的。只是她自打進了這裏,就從未發過一語,家裏送來的衣服也不換,頭繩壞了就任由頭髮披散着,也不梳理。

斯迎無事可做,便演練起之前先生教的琴曲,沒想到對面那個從來不說話的女子會忽然開口,更沒想到她一下子就看出了她的指法。

“在家時,經常彈奏,剛我看你的指法,似乎和了這首曲子的音律,便試着一猜。”柳佩文笑道。

斯迎起身,給她施了一禮,說道:“人都是聽音辯曲,姐姐是見指辯曲,妹妹佩服。不知姐姐貴姓芳名?”

女子見斯迎竟不忘禮節,有些驚訝,側身受了半禮,笑道:“免貴姓柳,你就叫我佩文吧。請問妹妹怎麼稱呼?”

“原來是佩文姐姐,好名字,小妹姓顧,名萱,萱草的萱,字斯迎。”女孩說道。

“顧……斯……迎……”女子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又問道:“令尊是……”

“家父諱河。”斯迎說道。

柳佩文恍然道:“原來你便是顧虛舟的女兒……”話出了口,柳佩文忙尷尬的頓住,又彷彿是要解釋一般,說道:“虞山先生是金石名家,家夫久仰大名,只是一直無緣相識,沒想到在這裏見到了妹妹。”虞山先生是斯迎的父親的號,他在官場沒什麼作為,不過擔任個清貴的閑職,但一生痴迷金石拓片、各類書法字帖真跡、摹本,是鑒定收藏大家,虞山先生這個名號在長安的收藏界可算是響噹噹的。

斯迎心裏覺得柳佩文的反應奇怪,卻也沒有多問,只笑道:“總算是和姐姐的緣分。”

柳佩文的語氣又恢復了正常:“原來妹妹這麼小就有字了啊……”

“是,我從小上女學,父親便賜下了字。”斯迎笑道:“我生於興平元年臘月二十八,那天正是立春,又將迎歲,父親素慕北魏李諧為人,更喜他《述身賦》那一句‘樹先春而動色,草迎歲而發花’,萱為香草,於是父親便以迎為我的字。”斯迎把字的來歷講了一遍,但她沒說的是,那年父親還給她定下了親事,那家姓陸,跟她家同為吳郡大姓,兩家有通家之好,那人比她大三歲,小小年紀便是聞名縣學的小才子,父親來京的時候恰巧遇上他隨父親在長安訪友,一見之下對他讚不絕口,當即便敲定了這樁婚事,這個迎字便暗合了“蕭史鳳台迎弄玉”的佳話,飽含了父親希望她有一門門滿婚姻的期望,但世事無常,後來的事情的發展卻超出了她甚至她父母的預料……斯迎想起自己遠去的親人,臉色不禁黯然。

柳佩文見她臉色不好,想她大約在感懷身世,於是忙岔開話頭,問道:“剛才你說你在上女學,你說的女學可是鄭太皇所創立的‘太平學宮’?”

“正是,原來姐姐也知道……”斯迎收了傷懷之色,對柳佩文婉然一笑。

話還沒說完,只聽柳佩文旁邊的牢房裏傳出“哼”的一聲,一個尖銳的聲音陰陽怪氣的說道:“誰不知道那裏,聽說那裏專門出一些不安於室的女人……怪不得你家害得……”

斯迎聽見這話,心裏陡然一沉,她並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大人也不會告訴她到底怎麼回事,她只知道出事那天,她在燕王別院裏做客,陪伴燕王之女襄陽縣主,想起那天的情景,她的心猛跳了幾下,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血、死人、哭喊聲、喝罵聲在她的腦子裏亂作一團,還有那些人……一種本能的恐懼感從心底升起,她不由打了個冷戰。

從那天起,她的世界一下子就變了,從雅緻精巧的閨房到暗無天日的女牢,命運彷彿六月的天空,前一刻還陽光明媚,下一刻便烏雲密佈。她好想跟從前遇到煩惱時一樣,撲進母親的懷裏撒撒嬌,閉上眼睛,再睜開,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母親永遠是那樣從容不迫的微笑着,哪怕天大的難事,只要有母親在身邊都沒關係,然而現在不論她怎麼閉眼睜眼,眼前都冰冷的牆壁。她清楚的記得那天,獄卒把她從母親身邊拉走,支撐她原來世界的最後一根止住也崩塌了。這些日子她一直都茫然不知所措,只一心巴望着母親快些回來,直到昨天她才終於接受了全家人都離開她的事實,現在這裏只剩她一個人了。

聽到那女人這樣說,又聯想到這些日子的遭遇,她意識到整件事情已經遠遠超出她這個年紀所能理解的範疇,這到底是怎樣一樁大案,自家又怎麼會被牽連進來,為什麼全家人都流放了,只有自己一個留在這裏……

旁邊牢房的這個女人都知道些什麼?她此時無暇顧及那人對自家明顯的惡意,只想從她的話語裏得到自己想要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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