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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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巨響,本已經破舊不堪的祝融神社的木門在來者的一撞之下轟然倒地,門外的風雨也跟着一起颳了進來。
撞開門的是兩個互相攙扶在一起的人,他們跟着摔倒在地,其中一個就此不動,另一個則向著神像的位置滾過去了幾步。
一道閃電劃過天際,也將神社內照亮了一下,滾到神像邊的人就勢爬了起來,但他沒有完全站起身來,而是跪在地上衝著神像的方向抱拳祈禱:“衝撞,衝撞,恕罪,恕罪。”
“它都自身難保了!”趴在門口的那個人沒有動,只是從口中吐出了一句話。
“不得無禮。”向神像敬拜的人沒有回頭,低聲喝道。
“它都要朽了。”門口的人發出一聲嘲諷。
“便沒有了神通,就可以對主人無禮了嗎?”此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裏面的人此時剛好回過頭,他的雙目被照得炯炯有神。
剛才還在門口發出嘲諷的人背朝着門口,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再次開口時語氣已經大變,不是對着同伴而是對着神像說道:“落難之人,借寶地避雨,多謝,多謝。”
這時神像前的人已經站了起來,他走回門口蹲下,俯視着地上的同伴:“這點小傷,就不行了嗎?”
“哪裏不行了?”趴在門口的人笑道:“只是趴着舒服,想再多趴一會兒罷了。”
被同伴扶着向神社內爬進了幾步后,這人摸到了一塊木頭,把身體翻過來將背靠住:“救命之恩,謝過了,恩人你叫什麼?是哪裏人?”
“鍾離人,李定。”
“李恩兄,”那人用力抱了抱拳:“我是東城人,季陽。”
“我一聽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老鄉,可你怎麼到這裏來了?”李定問道,剛才他見到這個人被弓手圍攻,就挺身而出奮力將他救下。
“我被抓去給秦狗幹活,”季陽笑道:“不過不知道是去修長城還是驪山修墓,還是干其他什麼?我楚國的好男兒,就是死也不能給秦人當狗出力啊,路過大澤鄉的時候,我瞅了個空子就跑了。”
李定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那你來垓下做什麼?是要回鄉嗎?”
“這裏已經是垓下了?我走的比我以為的還快嘛。不過我回鄉幹什麼?回去送死?”季陽嘿嘿又笑了兩聲,聲音顯得有些興奮:“不!我要去會稽!”
不等同伴多問,季陽就一口氣把自己的打算都倒了出來,聲音也越來越高亢:“我聽說項燕項大夫的兒子,好像叫項房還是叫項梁,反正就是房梁這兩個字中的一個,正帶着親族住在會稽。這位項大夫的族人個個都是好漢,他好像有個十幾歲還是二十歲侄子,傳聞有萬夫不當之勇,我要去會稽找項家!”
“會稽哪裏?”李定追問道。
“不知道,”季陽大聲說道:“到了會稽就知道了。”
“找他們做什麼?”李定又問道。
“項大夫是我楚國忠良,他的兒孫定然也個個都是好漢,我想去做他們的一個門客,要是將來他們起兵反秦,我也願意為之效死。”
李定吃驚地問道:“項氏要起兵反秦,你聽誰說的?”問這個問題的時候,李定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了。
“我想肯定會反的吧,他們可是項大夫的子孫。”季陽蠻有把握地說道。
“哦。”李定的聲音頓時低沉了些:“要是他們不收留你呢?”
“他們是項大夫的子孫,怎麼會不收留我?”季陽驚訝地反問。
這次李定沉默了很久后,緩緩站起身。季陽看不清黑暗中的李定的動作,只聽他又衝著神像說道:“借點柴火救命用,得罪,恕罪。”
“你要幹什麼?”聽到這話后,季陽突然挺起身來,伸手向黑影抓去,但他抓了一個空:“你要幹什麼?”
“拾柴,點火。”李定答道。
“瘋了嗎?你會把秦人引來的!”季陽喝道。
“沒有火,你過不去明日。”李定的黑影在神社中忙碌着。
“生死有命,”季陽努力要坐起來阻止李定:“不用你操心。”
這時黑影停止了動作,在地上摸索了一番,然後走到門口,關上了破舊的神社大門,頓時神社內一片漆黑。
“別,”季陽又叫了一聲,還用一種期盼的聲音說道:“你沒有火種吧,怎麼生火?”
沒有聽到李定的回答,季陽在漆黑中等待了許久,突然眼前迸發出一團光亮,立刻將他眼刺射得無法睜開。
稍微適應了一些光亮后,季陽用手遮着眼,看到李定跪在火堆前,把一點東西包了又包,小心翼翼地塞回了懷中,這時他才聽到李定低沉的聲音:“逃亡在外,要是沒有了火種,那命就不是自己的了。”
藉著光亮,李定又開始在神社裏尋找,用破木頭和碎石儘力地把門縫堵住,想了想后,又把外衣脫下,撕成布條,也塞到了門縫中去。
季陽掙扎着站起身,他的大腿上有一條觸目驚心的大口子,還在滲出血來,後背上還插着一支箭,只是把箭桿掰斷,箭頭依然插在裏面。蹦着跳到門邊,季陽二話不說地把身上破布似的衣服一把扯下,撕成兩半遞到李定手裏,後者也毫不客氣地和他的外衣一起塞到了門縫中。
“如果被看見,你也活不了。”季陽在李定背後默默地看了片刻,低聲說道。
“生死有命,這麼大的雨,他們肯定回城了,”李定把手中最後一塊破布塞進門縫裏,轉過身對季陽說道:“我來把箭拔出來。”
李定踩着季陽的背,硬把嵌入他肉里的箭頭和血肉一起拔了出來,期間季陽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接着李定抽出腰間的匕首,在火上烤紅了,等他把匕首拿起時,季陽已經脫下褲子,將大腿生血淋淋的刀口露了出來:“先來這個,然後再搞背上的。”
等李定把季陽的兩個傷口都處理好后,整個神社裏都飄着一股人肉被燒焦的臭氣。
“恩人要去哪裏?”季陽喘了幾口氣后,問李定道。
“我要去沛。”李定把匕首放在一邊,低聲答道:“我要去投劉邦。”
季陽皺眉思索片刻,然後大幅度地搖了搖頭:“劉邦?沒聽說過。”
“他原本是個亭長……”
“秦人的狗?”季陽截口打斷了李定,包含懷疑和憤怒的疑問衝口而出。
“兩年前他押送一批民夫去驪山那邊……”
“哼!”季陽重重地哼了一聲:“恩人,我敬重你的仗義,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去投這種人,難道你也要給秦人當狗嗎?”
李定很有耐心地等季陽說完,才繼續說下去:“聽說是送這些民夫去驪山後,劉邦就說不能為了一個亭長,把楚人鄉親送去送死,把他們都放了,然後逃亡進山。”
季陽憤憤的面色頓時消失不見,猛地豎起大拇指:“果然是好漢!是我們楚國的好兒郎。”
“這是我一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弟兄說的,他就是劉邦放走的一個人,”李定接著說道:“可嘆他不曉事,居然還回家看老娘,結果被我們亭的求盜抓住了,又送去驪山了。可憐他老娘,就這麼一個獨子,兩次看着他被送走,沒多久就死了。”
“狗賊!”季陽怒髮衝冠,咬牙切齒地叫道:“只恨殺不盡天下秦人的狗。”
“聽說最近又要送人去長城或是關中,或是什麼地方了,”李定嘆息一聲:“我覺得我多半躲不過去了,就收拾了東西,打聽清楚了劉邦的地方,詐做投水而死。”說到這裏,李定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懷中的火種:“今天遇到你應是天意,明日我們便一起走吧,跟我去沛找劉邦。”
“不去!”季陽一通搖頭:“劉邦雖然是個好漢,但怎麼比得上項大夫?項大夫可是我楚國世代的柱石,項燕項大夫力抗秦人到最後,兵敗后江邊自刎,真是一條硬漢,沒有給丟我們楚人的臉。”
“可你連項大夫在哪裏都不知道,更不用說他會不會收留我們,”李定勸說道:“劉邦為了百來個素不相識的人,就能棄官逃亡,顯然是重情義的人,絕對不會虧待我們這些投奔他的人的。我還聽說,沛縣的縣令後來押着他的父親和妻子去勸降,說只要他出來投降就既往不咎,劉邦都不肯拋棄那些追隨他的手下。”
“好漢。”季陽又豎了下大拇指,但依然不為所動:“但我不是為了圖活,而是為了殺秦兵,跟着項大夫的後人才能殺秦人,光逃亡山中有什麼意思……”
“你又不知道……”李定一句話還沒有說完,門口突然傳來一聲大響,這聲音讓李定全身一抖,轉頭向門口看去,只見破木門已經被踹開。電光火石間,李定只看到一群黑衣人站在門外,其中兩人已經高舉着投矛,正朝着兩人。
“恩人!”季陽的反應要比李定迅速許多,本已經身受重傷的他一躍而起,被踹飛的門板尚未落地,三支投矛已經飛射而來。在它們飛過來前,季陽猛地抱住李定,就地一滾用自己的身體擋在它們和恩人之間。
李定被季陽抱着向後倒去,耳中聽到噗的一聲,接着就有溫熱的液體濺到了自己臉上和胸膛上。
兩支投矛落空,第三支射中了季陽的後背,矛尖從他的肋下透出。季陽艱難地張了張嘴,呼嚕、呼嚕的吐出大口的血水。
“捉賊,捉賊。”
隨着呼喝聲,十幾個黑衣兵卒湧入這間小神社中,最前的四個手持長矛,身上穿着厚厚的秦軍軍服和護心甲胄。
在李定推開季陽的時候,一個官長模樣的人跟在士兵后大步邁進神社,他衝著地上的李定喝道:“賊子,棄仗免死!”
季陽已經吸不進氣了,但還掙扎着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這是我的命數盡了,與你無關。”李定好像是看出了季陽想說什麼,說完就將他一把推開,矯健地一躍而起,向自己放在地上的匕首撲去。
下一刻,李定已經將匕首緊握在手中,站起身就要像面前的四個手持長矛的批甲武士撲去,他已經看出來這不是垓下的亭長或是求盜帶領的弓手,而是秦國駐紮在郡內的捕盜隊。
“棄仗免死!”武士背後的官長用更大的聲音,再次發出更加嚴厲的喝聲。
但李定沒有絲毫的猶豫,腳尖一點地就縱身撲上,把匕首筆直地伸向前方。
不等官長發令,四個批甲武士就默契地一起刺出長矛,鋒利的矛頭輕易地刺穿了李定胸膛上那層薄薄的布衣。
李定的動作嘎然而止,他的匕首噹啷一聲地掉在地上,雙手攀住插在自己身上的幾根長矛桿聲,臉孔因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在臨終的痛苦中,李定嘶聲叫道:“楚……楚……楚……”
四個武士一起收矛,李定已經失去力氣的雙手握不住矛桿,隨着長矛從他的體內退出,李定跪倒在敵人的腿前。
“三!”李定吐出這個字后,猛地一頭扎向地面,再也不動了。
一個秦兵用腳把李定踹翻過來,讓官長檢視首級。
看着那依舊睜得大大的雙眼,帶隊官長的臉上浮起一層憂色,不過還是微微點頭:“割下來吧。”
“是。”一個長矛手興高采烈地跪下,開始割取李定的首級,他們四個人可以平分這具首級的功勞。
這時另一個士兵也要過去割季陽的首級,官長皺眉看了一眼:“他右手裏是什麼?”
死去的季陽身體扭曲,左手捂着肋下的創口,右手卻反常地伸向了褲腳。
弓手解開了季陽的褲腳,看到貼肉綁着一把匕首,他把那柄在軍隊看來不過是破爛鐵片的東西撿出來,對官長笑道:“這賊,臨死還想掏刀子哩。”
官長又皺了一下眉頭,微微搖頭:“楚人剽悍輕生,真是難治。”說完他向弓手點頭,示意他們可以開始割取首級了。
“這個賊是不是叫楚三?”為首的長矛手已經把李定的首級割下,將他怒目圓睜的腦袋系在盔甲的系帶上,笑逐顏開地和同伴討論起來。
“不是,”官長聞聲說道,這隊士兵都是剛剛從關中派來的,用以補充本地越來越大的治安部隊的消耗:“他是想說一句話,最近這句話在楚地流傳很廣。”頓了一頓,官長還是把這句話說給了部下們聽:“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這隊新來的秦兵聞言錯愕,片刻后爆發出一陣大笑聲,他們笑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憑什麼?就憑這幫亡國奴?”
官長正要說話,又有一個人把李定的包袱捧了過來,還有人從李定的無頭屍身中搜出了用以層層油布小心包裹好的火種。
掂了掂這些東西,官長低頭看了李定的首級一眼,它已經快流干血了,皮膚已經變得蒼白,但眼睛中依然有光彩在:“他們兩個是要去投奔什麼人。”
官長立刻想起了垓下北面一股聲名越來越響的大盜,還有蟄伏江東的一股勢力,他盯着李定的眼睛,口中喃喃說道:“不知道他們是要去投江東項氏呢?還是要北上去投劉邦?”
……
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元年,大澤鄉。
在夕陽的餘輝中:
“十七。”
“十八。”
在高聲的報數中,一個人正用力地抽打着另一個跪在地上的人,每一次皮鞭揮下,被打人背上都會血花四濺。
“十九。”
被抽打的人和抽打他的人一樣,都穿着布衣,赤着腳,在他們身前不遠處,站着兩個衣褲稍微齊整些,腳上也有草鞋穿的人。其中一個穿草鞋的就是負責報數的,他用力地喊出:“二十”后,轉身向後,對着一個身穿黑色軍服的秦軍軍官畢恭畢敬地說道:“行刑完畢。”
黑衣軍官沒有看這個穿草鞋的楚人,而是鷹一樣地盯着跪在地上,已經被打得血肉模糊的犯人,片刻後用不帶感情地聲音說道:“綁在外面,讓蚊子吃了他。”
說完,黑衣軍官就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帳篷。
報數的那個草鞋保持着躬身的姿態,看着地面一直等到軍官離開視野后依舊沒有動。
而另一個草鞋在發了一會兒呆后,終於邁步向前,走到眾人面前:“你們都聽到命令了,動手吧。”
被打的漢子名叫周文,他同樣聽到了秦軍軍官的吩咐,現在他赤裸的身體正不住地發抖,不是因為背上傳來的劇痛,而是因為恐懼。
十幾天前,朝廷的徵兵令傳到家鄉,幾十個被定為賤民的鄉親被遣去戍邊,周文和另外幾個弓手被派來押解。本來負責押解的弓手還是有較大機會活着回鄉的,自從劉邦縱放楚卒后,現在都不讓楚國的亭長來押解了而是由秦國軍官帶隊。但這趟的運氣特別的不好,才離開家鄉就遇到連日大雨,雨好不容易停了后,帶隊的秦軍軍官就催着兼程趕路。沒有鞋子,沒有足夠的食物,甚至連用來充當飲水的泥湯都不夠,這些楚人在泥濘中掙扎了幾天後,再也無法滿足秦國軍官的日程要求。
因此,最下不去狠手鞭打老鄉的周文就被軍官挑出來執行刑罰。
在顫抖中,周文被幾個同伴從地上架起來,大澤鄉作為向北方運輸楚人的重要據點,綁人木架子都是現成的。
直到被推到柱子上,手腳都被牢牢綁在身後,周文才恢復了語言能力。
“救,救救我。”周文對穿草鞋的人說道,他以前和自己一樣是弓手,現在是秦軍軍官臨時任命的兩個屯長之一。
“忍住,不要動,”屯長把一根棍子塞進了周文的嘴裏,低聲在他耳邊說道:“一定要忍住,要忍住,我明天一早就來放你,我保證,我發誓!”
周文還發出嗚嗚聲,屯長按着他口中的木棍,盯着他的雙眼,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相信我,不是每個人都被蚊子吃了,有活下來的,真的有,辦法就是一動也不要動,前面的蚊子吸飽了血會被後面來的蚊子壓住飛不走。你一定要忍住不動,我明天一早就來,然後再去替你求情,他們總不會為了懲罰你明天不走了吧?”
屯長的手從周文口中的木管上離開,最後交代了一聲:“實在要忍不住的時候,就狠命地咬這根棍子,就當它是你最恨的仇人。”
周文又嗚嗚了一聲。
“對不起,對不起,我幫不了你更多了。”屯長說完就匆匆掉頭離去,再也不敢回頭多看周文一眼。
赤身露體的周文被綁在架子上,看着太陽不斷西沉,周圍不時有人走過,不都是他這隊裏的老鄉。今天在大澤鄉過夜的不止周文這一支,還有好幾支加起來恐怕有好幾百楚人,但沒有一個敢走近周文送上一句同情的安慰——所有人都知道,那隻會讓他們自己今夜被綁在周文的旁邊。
早在太陽落山前,周文就感到遍體發癢,而在太陽落山後,吸血的蚊子就像一陣霧氣從曠野中騰起。
周文記着屯長的話,緊閉雙眼,加倍用力地咬着口中的棍子,他能感到密密麻麻落滿自己一身的蟲子,只是沒有勇氣睜開眼看一看它們是不是真的無法飛走。
“流了這麼多血,我明天還能走路嗎?”周文竭盡全力地控制着身體,努力思考着別的問題來轉移注意力:“明天我能多要一個餅子嗎?今天沒有給我我的那份餅,如果不吃飯我會走不下來的。”
滿口的牙好像都要被咬斷在棍子上了,周文還要對自己說:“我不能太用力,沒有牙吃東西,我會跟不上隊伍的,又會被鞭打,被綁在外面過夜的。”
周文感到眼眶裏好像有眼淚在流動,這不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悔恨。在來的路上,秦軍軍官曾經指着木架上的屍體對周文等人說過,如果不忠於朝廷,不服從皇命就會像這些逆賊一樣被綁在外面送給蚊子吃掉。
“我為什麼不和他們拼了?”周文現在腦袋裏全是這個念頭:“如果我就這樣被吃掉,那還不如在我還沒有被綁住的時候和秦人拼了,就算是死了也是條漢子……”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難以抑制,而屯長的臨別囑託之聲則漸漸淡去。
“說什麼不動就能留一條命?”周文突然全身一抖,猛地將口中的木棍吐出,同時他感到附在身上的成千上萬的蟲子都在這一刻騰空而起,讓他頓時感到全身一輕——剛才到底有多少蟲子壓着自己啊?
如果我就這樣死了,那我就是個至死都不曾出一聲的懦夫,我已經錯過了用牙齒和指甲把秦狗撕碎的機會,我不能錯過喊一聲的機會。
周文大睜開雙眼,發出一聲嘶聲的大喊,就像是垂死的野獸發出的嚎叫。
這叫聲在夜空中傳出很遠,但四周仍是一片寂靜,周文知道沒有人敢出一聲,他以前也聽見過楚人這樣的嚎叫聲,有的是他的老鄉,有的是其他隊的陌生人。那時周文只能拚命地把耳朵塞上,企圖聽不見這臨死的吶喊聲。
所以我應該喊點什麼特別的,而不只是這麼嘶聲大喊。
周文在心裏對自己說道,他感到眼淚奪眶而出,這都是悔恨的淚水,十幾年前,秦人殺來時我已經十多歲了,雖然小但我為什麼不去參軍拚命而要當個亡國奴,就為了現在悲慘地被蚊子吃掉嗎?五年前,我為什麼要去當弓手,而不是和來徵兵的秦兵拼了?就是為了被蚊子吃掉嗎?今天下午我為什麼不拼了,我好恨啊,好恨啊!
要是再給我一個機會,我一定不當亡國奴!
周文胸膛劇烈起伏着,他用盡全力高喊起來:“大楚興!”
接着又是一聲:“大楚興!”
“大楚興!”
周文一聲接着一聲,每一聲都把滿腔的熱血都呼喊了出去,好像周圍的吸血鬼也都被他的憤怒嚇退了。終於,精疲力竭的周文喊不出聲,他急促地喘息着,高揚着的脖子也重新低垂了下來,他已經準備接受自己的命運。立刻周文就感到蚊蟲再次聚攏過來,但他並不後悔,周文並沒有聽從屯長的去苟延殘喘,而是抓住最後一個機會向秦人發出最後的怒吼聲:楚雖三戶,亡秦必楚!
耳邊好像有什麼聲音,周文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秦軍律令森嚴,夜間絕對不許出聲,就是說夢話都要處死。
但這聲音卻越來越響,從模糊的嗡嗡聲變得越來越清晰。
“大楚興!”
“大楚興!”
周文竭力轉動頭頸,想看看周圍發生了什麼事,但他什麼都看不清。
背後突然亮起了火光。
有人舉火!
是秦兵出來鎮壓了吧?
周文這樣想着,接着他就聽到嘈雜的人聲,夜晚的寂靜在一瞬間變得如同沸騰的滾水一般。到處都是火光和人影,還有廝殺聲,怒吼聲和垂死的慘叫聲。
突然有明亮的火光從旁邊迅速地接近過來,一大群同伴衝到周文身邊,七手八腳地把他從架子上放了下來,為首的是周文的一個屯長,但不是給他咬棍子的那個。
“兄弟受苦了,”屯長抱着周文,藉著火光周文看到屯長滿臉通紅,身上還有重重的血腥味:“我們再也忍不下去了。”
此時火光已經染紅了整個營地的上空,不禁是周文的,其他幾支戍卒的營地上空同樣是一片通紅,周文看到還有身着黑衣的秦軍士兵在抵抗,但他們才砍倒一個楚人,就會被幾十給楚人給撲到,淹沒在滾滾人頭中。
周文掙扎着站起身,望向秦軍軍官的營帳,那裏有最窮凶極惡的仇敵。
營帳門口早被火光映紅,那裏倒着幾個黑衣秦軍軍士,他們的劍還插在和他們抱成一團的楚國賤民的胸膛里。
營帳被從裏面撩開,周文看到另一個屯長走了出來,他右手裏緊握着一柄長劍,血液正順着劍尖滴落到泥土裏。屯長在營帳門口站定,猛地將左臂高高舉起,他左手裏抓着兩個人的頭髮,正是周文這隊裏的兩個猙獰的秦軍軍官。
歡呼聲如雷鳴般地響起,周文和周圍的同伴一起,比剛才更加用力地向屯長發出狂吼聲,他們在吼着這位屯長的名字。
“陳勝!”
“陳勝!”
不知什麼時候,不知道由誰開始,這喊身變成了:
“陳勝王!”
“大楚興,陳勝王!”
秦二世元年七月,在大澤鄉,陳勝帶領着一群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楚國賤民,揭竿為旗,斬木為兵,向幅員萬里,批甲百萬的秦國發起了挑戰。
楚雖三戶,亡秦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