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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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我只來得及瞥上他一眼,可是我的汗毛卻像刺蝟一般豎了起來。先生,如果那個人是我的主人,他為什麼在家裏要戴着面具?如果是我的主人,又怎麼會一看見我就像受驚的老鼠一樣尖叫着跑掉?”
一天晚飯後,厄特森正坐在壁爐旁,普爾非常意外地走了進來。
“我的上帝,是普爾,你怎麼來了?”他驚訝地大聲說,並上下打量着普爾,“你為什麼看上去這麼苦惱?是不是傑基爾博士病了?”
“事情很不妙,厄特森先生。”普爾說。
“你先坐下,把這杯酒喝了,”律師說,“別著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請慢慢告訴我。”
“先生,你了解博士,”普爾答道,“他經常會把自己封閉起來,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最近他又躲在工作室里不出來,我非常擔心,厄特森先生,我感到事情不大對頭。倘若有人告訴我他一切正常,我死都不相信。先生,我很害怕。”
“別著急,我的老好人,”律師說,“說得明白一點兒,你害怕什麼?”
“先生,這一個星期以來,我都感到十分恐懼,”普爾固執地答非所問,“我快要瘋掉了。”
普爾慌張無措的神色證明了他所說的話,他的種種舉動也顯得很不正常,除了第一次說害怕時他看了律師一眼,之後就再也沒有抬過頭。
現在,他只是獃獃地坐在那兒,眼睛死死盯着牆角,膝蓋上放着一杯未沾唇的酒。“我快要瘋了。”他重複道。
律師說:“普爾,看得出你似乎有什麼事情想要說出來,到底出了什麼事?你定定神,然後告訴我。”
“恐怕是出了人命案子。”普爾嗓音嘶啞地說。
“命案?”律師先是驚呼一聲,之後又顯得有點兒生氣,“是什麼命案?你到底想說什麼?”
“先生,我不敢說,”他說,“但是你可不可以跟我一塊兒去看看?”
厄特森二話不說,馬上站起來穿戴好外套和帽子。他注意到這位老僕人臉上帶着寬慰的神情,同時還奇怪地注意到,老僕人滴酒未沾,放下酒杯就跟着他一起出去了。
時值三月,晚間的空氣依然有些冰涼,這天晚上冷風襲人,月亮發出慘淡的白光。半空中的月亮像是被大風掀翻了,可憐地斜卧在一邊。白雲則像是最輕薄的絲巾或者被撕碎了的麻布,絲絲縷縷地飄在空中。
冷風大得令人覺得連交談都是件痛苦的事,臉被吹得紅一塊白一塊的。厄特森從未見過倫敦如此凄涼的場景,平時人滿為患的街上,此時行人彷彿都被風吹走了。他發自內心地盼望路上能夠多遇到一些熟人,他從來不曾像此刻這般急切地想看見更多的人。儘管他竭力控制自己,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壓下自心底升起的沉重的、不祥的預感。他們走到廣場的時候,一陣大風吹來,飛沙走石,花園裏的樹枝啪嗒啪嗒地敲着柵欄,好像在不斷地折磨自己。一直走在前面帶路的普爾,突然在馬路中間停了下來,他在凜冽的寒風中摘下帽子,取出一塊紅色的手帕拭去了額頭的汗水。雖然走得很急,但他並不是在擦因趕路而出的熱汗,而是在擦置身於某種令人窒息的痛苦之中而生出的冷汗。他慘白的臉上毫無血色,聲音嘶啞地說著前言不搭后語的句子。
“先生,”他說,“我們到了,願上帝保佑平安無事。”
“我也希望如此,普爾。”律師說。
老僕人輕輕地敲了幾下門。扣住鏈條搭鉤的門開了一道縫,有人在裏面小聲問道:“是你嗎,普爾?”
“是我,”普爾說,“快開門。”
他們走進了明亮的客廳,看到全體男女僕人圍在爐邊,像山羊似的擠成一堆。厄特森一出現,一個女僕竟然大哭了起來。緊接着廚子大叫:“感謝上帝,是厄特森先生來了!”他甚至還迎了上來,像是要和厄特森擁抱。
“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全聚在一起?”律師有些慍怒,“這樣很不像話,你們的主人會生氣的。”
“他們都害怕。”普爾說。
沒有一個人說話,誰都不否認普爾的話。沉默中,只有那個女僕提高了嗓門兒,哭聲越發響亮了。
“閉嘴!”普爾突然生出一股怒氣,惡狠狠地叫道。那兇狠的口氣,表明他也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確實,在那個女僕猛然提高嗓門兒的時候,大家都被嚇了一跳,驚恐地朝着通向內院的門看去,好像十分害怕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出現。“喂,”普爾對清洗刀叉的小廝說,“去取一支蠟燭來,我們這就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接着,他請厄特森跟在他後面,一起向後花園走去。
“先生,”他說,“請你盡量放輕腳步,你一定要留神聽,得小心點兒別出聲,免得被他發覺了。先生,萬一他請你進去,你可千萬不能進去。”
這種意想不到的交代讓厄特森嚇了一大跳,他幾乎要失去控制,但他立即重新鼓起勇氣,隨着普爾一起走過實驗室,走過那亂扔着板條箱和瓶子的實習講堂,來到樓梯旁邊。普爾停下腳步,示意他就在門邊好好聽着。他自己卻放下燭台,顯然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踏上樓梯,舉起手叩了叩包裹着厚絨布的房門,說:“先生,厄特森先生來拜訪你了。”他說話的同時,還拚命向厄特森做着手勢,讓他仔細傾聽。
一個聲音說:“跟他說,我任何人都不能見。”語氣滿是抱怨。
“好的,先生。”普爾說話的口氣裏帶着幾分被證實的得意。他走下台階,重新端起燭台,帶着厄特森按原路返回大客廳。那裏的爐火已經熄了,幾隻甲蟲在地上蹦蹦跳跳。
“先生,”他盯着厄特森的眼睛說,“你覺得那是我主人說話的聲音嗎?”
“不大像,變化很大。”律師也緊盯着普爾的眼睛,臉色十分蒼白。
“是的,我也認為變化很大。”普爾說,“我在這裏當了二十年的差,怎麼會聽不出來主人的聲音?先生,主人在八天前被人殺死了,那天他在裏面大聲地呼喚上帝。可是,裏面的人會是誰呢?他為什麼要留在這裏?天哪,厄特森先生!”
“這件事太離譜兒了,普爾,簡直是個讓人無法相信的離奇故事。”厄特森咬着指甲說,“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你的猜測是正確的,就算傑基爾博士已經被人殺掉了,那麼這個兇手為什麼還不離開此地呢?所以這種猜測存在漏洞,是有違常情的。”
“好,厄特森先生,你一向都不肯輕易相信別人的話,不過我還是要儘力說服你。”普爾說,“這一個星期以來,住在裏面的那個人—或者稱他為怪物,或其他什麼東西,總之,他每天都嚷嚷着要一種葯,可是買回來他又不滿意。傑基爾博士經常把自己封閉起來,所以他經常採用一種方法吩咐我們做事:他會把他的指令寫在字條上,然後把字條扔在樓梯上。最近一段時間,我們除了紙片之外,連個人影都見不到。我們把飯放在樓梯上,他就會趁着沒有人看見時偷偷拿進去。先生,他每天會扔出兩三次字條,上面寫着他的命令和一些抱怨的話。為了買到他要的葯,我不得不跑遍全城所有的化學藥品商店,可是每一次他都嫌成色不夠純,又讓我把東西退回去。先生,這種葯他無論如何都要買到,無論出多少價錢。”
“你這裏有沒有寫有他指令的字條?”厄特森問。
普爾在口袋裏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律師彎腰湊近蠟燭,仔細閱讀上面的文字,內容是:“傑基爾博士向莫氏公司諸位致意。他已經確定貴公司最近提供的某種貨樣純度不夠,不符合他的需要。一八一一年貴公司曾賣給傑基爾博士大量此種藥品,博士現在急需此葯,煩請貴公司盡心幫助尋找,如果還有同質量的剩餘藥品,不論多少都請馬上送到他府上,費用悉聽尊便。這對傑基爾博士十分重要。”信件的措辭到這裏還很正常,可是後面筆鋒一轉,寫信人的情緒開始失控,他又加上了一句:“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就找找那批老藥品給我送來吧!”
“這封信有點兒奇怪。”厄特森質問普爾,“但是,你怎麼能拆開他要你送出去的信?!”
普爾急忙分辯道:“先生,莫氏公司的一位職員看后大發脾氣,一怒之下把它扔還給我,就像扔垃圾一樣。”
“這封信難道不是博士的筆跡嗎?”律師說。
“從筆跡上看的確非常像。”普爾憂鬱地說,可是突然又換了一種語氣,“可是筆跡又能說明什麼問題呢?我已經見到那個人了!”
“你見過那個人?”厄特森大吃一驚,又疑惑不解,“是真的嗎?”
“是的,先生。”普爾說,“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我突然從花園走到實習講堂去,看見博士的工作室的門敞開着,他正在講堂另一端的箱子裏翻找,大概是溜出來找藥品或者其他的東西。聽到我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就怪叫一聲飛快地跑進去了。先生,雖然只有短短的一瞬,我只來得及瞥上他一眼,可是我的汗毛卻像刺蝟一般豎了起來。先生,如果那個人是我的主人,他為什麼在家裏要戴着面具?如果是我的主人,又怎麼會一看見我就像受驚的老鼠一樣尖叫着跑掉?我服侍了他這麼多年……”普爾說不下去了,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這事過於蹊蹺。”厄特森先生說,“不過在聽了你的話之後,我覺得事情似乎已經有點兒眉目了。普爾,你的主人很可能是得了一種很嚴重並且非常奇怪的病,這種病不僅使人身心飽受折磨,身體也極有可能變得畸形,導致他的聲音和面貌都起了變化,所以他才戴上面具,把自己完全封閉起來。他一心只想找到那種藥物,應該也是這個原因。這個不幸的人以為這種葯會讓他恢復健康。可見,在他的心中,始終還抱有一線希望—願上帝保佑他的希望不要落空。普爾,我是這樣認為的。這簡直算得上悲慘,哦,普爾,我認為這就是合情合理的解釋。我們就不要過於敏感,並為此胡思亂想了。”
“先生,”普爾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可是那個傢伙不是我的主人!千真萬確!我的主人—”說到這裏,他張望了一下四周,才壓低聲音說,“我的主人身材高大魁梧,可是裏面那個傢伙那麼矮小。”厄特森正想表示異議,普爾控制不住地激動起來:“先生!難道你認為我服侍了主人二十年,還認不出自己的主人嗎?這麼多年來,他每天早晨都在工作室的門口出現,難道他的頭同門上哪個地方相齊我會不知道嗎?先生!裏面的那個人絕對不是傑基爾博士,鬼才知道他是誰,我相信一定是出了人命案子。”
“普爾,”律師說,“既然你這樣說,那麼我覺得我有責任把這件事弄清楚,儘管這件事會令你的主人感到尷尬和難堪。實際上,這封信使我很為難,因為這好像能夠證明你的主人還沒死—但是,無論如何,我認為我們應該破門而入查看一下。”
“啊,厄特森先生,這話才像你說的。”普爾說。
“那麼,現在第二個問題是,”厄特森說道,“誰來干這件事呢?”
“當然是你和我,先生。”普爾用大無畏的語氣堅定地說。
“好,”律師說,“不管出現什麼麻煩,都由我來承擔。”
“講堂裏面有一把斧頭,”普爾說,“你可以用廚房裏的撥火棒防身。”
律師掂了掂那根原始而笨重的武器,抬起頭說:“普爾,你要明白,我們兩個正在冒着某種風險,關於這一點,你想清楚了嗎?”
“先生,沒錯兒,我十分清楚。”
“那好,我們就開誠佈公好了。”律師說,“我們都十分清楚,實際上,我們所想到的比說出來的要多,我們索性就把還沒有說的話挑明:你看見的那個戴着面具的傢伙,你認不認識他?”
“先生,他跑得飛快,還彎着腰,我不敢說我看得十分清楚。”普爾答道,“但是,如果你的意思是問,那個傢伙是不是海德先生,那麼,我想是的!那個人的身材同他一樣,敏捷的身手也同他一樣,更何況,除了他,還有誰能從實驗室的門進出?先生,也許你還記得,在發生卡魯爵士的那起凶殺案時,他的身上就有鑰匙。還不僅僅是這些,先生,你碰到過那位海德先生嗎?”
“碰到過,”律師說,“我還同他說過話。”
“那麼,先生,想必你也應該同我們一樣,覺得這位先生的身上帶有某種奇怪的、無法言說的東西。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這個人,他令人發自內心地感到一股涼意,甚至涼到骨子裏。”
“的確,就像你說的那樣,我也有類似的感覺。”厄特森先生說。
“正是如此,先生。”普爾說,“當那個戴着面具的傢伙在我眼前出現,像個猴子似的從一堆化學藥品中鑽出來,一下子逃進屋子裏時,我頓時脊背發涼,就好像有一桶冰水順着我的後背流了下去。確實,我明白這些都算不上什麼證據,厄特森先生,我也讀過一些書,這些道理還是懂得的。但是,人是有感覺的,我敢向上帝發誓,那個傢伙就是海德先生。”
“是的,我同意。”律師說,“我的擔憂與此不謀而合。只怕現在罪惡已經鑄成,一切都無法挽回了。事實上,我相信你的話,我相信可憐的亨利已經被謀殺了,我也相信那個殺人犯至今還躲在那個房間裏。天知道他還留在這裏的目的何在。來吧,我們一起去為他復仇!得把布拉德肖叫過來。”
那個僕人被叫了過來。他面色蒼白,緊張不安。
“鎮定一下,布拉德肖。”律師說,“我知道,大家都對這件說不清道不明的事心存疑問,現在,我們下定決心要把這件事弄個水落石出。我和普爾打算衝進去,倘若傑基爾博士一切正常,那麼所有的責任由我來承擔,我這肩膀還算結實。但是,為了避免發生意外,防止那個傢伙從後門逃跑,你得帶上一個小夥子,再拿上兩根結實的棍子,從那邊的拐角繞過去,守住實驗室的後門。給你十分鐘去到那裏站好。”
布拉德肖離開后,律師看了看錶,說:“普爾,現在輪到我們了。”他一邊說,一邊把撥火棒夾在腋下,帶頭向院子裏走去。這時,月亮被雲霧遮住,光線變得晦暗起來。風在深院中游來盪去,停停歇歇,吹得蠟燭的火焰不停地跳動着,搖曳不定。走進實習講堂之後,兩個人無聲地坐了下來,開始靜靜地等待。在他們的周圍,整座倫敦城顯得莊嚴肅穆,但是,一陣來來回回踱步的腳步聲打破了這份寧靜,這腳步聲正是從那間工作室里傳出的。
“先生,他就是這樣,每天來回不停地踱步。”普爾說,“即使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也這麼不停地走來走去。只有當我買回他吩咐的藥品時,他才會停下來那麼一小會兒。啊,這樣整日整夜坐立不安,肯定是做了什麼虧心事,所以才得經受這樣的煎熬啊!先生,你再聽聽,這像是博士的腳步聲嗎?”
這腳步聲很輕,且有一定的節奏,一聽就能感覺到走路的人行動十分敏捷。這的確同傑基爾一貫沉重的腳步聲不同,他甚至會將地板踩得嘎吱嘎吱直響。厄特森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問:“還有別的不同尋常之處嗎?”
普爾點了點頭,說:“有一天,我竟然聽到他在屋子裏面哭!”
“哭?是怎樣的哭呢?”律師問,頓時感到一陣涼意。
“像個女人那樣,也可以形容為像是一隻迷途的羔羊。”普爾說,“我走開時心裏難過得也差一點兒哭出來。”
十分鐘過去了。普爾從一堆打包用的麥秸堆下面抽出一把斧頭,把蠟燭挪到離他們最近的一張桌子上,為他們即將發動的強攻照明。他們屏住呼吸,慢慢靠近那間詭異、神秘的屋子,裏面的腳步聲還在來來回回地響着。
“傑基爾!”厄特森先生大聲叫道,“出來讓我見見你!”他等待了一會兒,但是沒有人回答。“我現在向你發出警告:我們已經對你起了疑心,你必須和我見一面,我必須要見到你!”他接著說,“如果正常手段行不通,那麼我們就要採取非常手段,強行闖進去了!”
“厄特森,”一個聲音從裏面傳出來,“看在上帝的分兒上,請不要那樣做!”
“啊,這不是傑基爾的聲音,是海德的聲音!”厄特森失聲叫喊,“普爾,快點兒!把門砸開。”
普爾高高舉起斧頭,狠狠地劈了下去,整座房子都隨之顫抖起來。用紅絨布包裹起來的門使勁震動了一下,好像是想要擺脫鎖與鐵鏈的拉扯。這時,一聲凄厲的尖叫從屋子裏傳出來,如同一頭驚懼異常的野獸。斧頭又一次高高舉起,門板發出碎裂聲,門框也跟着震動起來。就這樣,一共劈了四斧。直到斧頭第五次重重地落下,這道質地細密、堅固的木門才應聲而倒,轟的一聲砸在紅色的地毯上。
兩個攻擊者也被自己粗蠻的行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沉寂驚呆了,他們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一步,努力向房間裏面張望。柔和的燈光照射着整間屋子,爐火在熊熊燃燒,木柴噼啪作響,燒水壺呼哧呼哧地演奏着簡單的樂曲;一兩隻抽屜拉開着,寫字枱上的文件全部擺放得整整齊齊;在靠近火爐的一側,擺放着杯碟等茶具。如果只看這間屋子,你會覺得這就是一間平常、寧靜的普通民居,除了那放滿化學藥品的玻璃櫥,這種房間在倫敦隨處可見。
在房間的正中央,一個因痛苦而不停地抽搐、扭曲的人正趴在地上。律師和普爾兩個人輕手輕腳地走到那個人的身邊,把他的身體翻轉過來—正是愛德華·海德。他穿了一件極不合身的衣服,比他的身材不知肥大多少倍,那是博士的衣服。他臉上的肌肉還在輕微地抽動,但生命已徹底終結。根據他抓在手中的小藥瓶和瀰漫在空氣中的一股濃烈的杏仁味39,厄特森意識到海德自殺了。
“我們遲了一步。”厄特森嚴肅地說,“既來不及救他,也來不及懲罰他。海德現在已經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去找你主人的屍體。”
實習講堂和這間工作室佔據了這幢建築物的大半部分。實習講堂實際上幾乎相當於整個底層,光是從上面照射下來的。工作室佔據了樓上的一端,它的窗戶朝向外面的院子,講堂和沿街的門由一道走廊相連,密室與那扇門另有一段樓梯相通。除此之外,這裏還有幾間儲藏室和一個十分寬敞的地窖。律師和普爾找遍了這裏所有的地方。儲藏室裏面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只需一瞥就可檢查完畢。地窖里塞滿各種稀奇古怪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傑基爾當年做外科醫生時使用的物品,很早之前就堆放在那裏了。
他們把地窖門一拉開,就看到了一張厚厚的蜘蛛網橫在門口,彷彿在告訴他們不必浪費時間在這裏尋找。不論是死是活,哪裏都沒有亨利·傑基爾的蹤影。
普爾狠狠地跺着鋪在長廊上的石板,然後仔細傾聽:“一定是把他埋在這裏了!”
“說不定他已經逃走了。”厄特森說著,一邊轉身去檢查那扇通往街道的門—門緊緊鎖着。在離門口不遠的石板上,他們發現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鑰匙。
律師把鑰匙拿起來小心地查看:“這把鑰匙似乎很長時間都沒有使用過了。”
“使用?先生,”普爾說,“你注意到這把鑰匙已經斷了嗎?好像是被人用蠻力弄斷的。”
“的確是這樣。”厄特森接著說,“而且斷裂的地方已經生了銹。”
兩個人吃驚地面面相覷。
“普爾,我實在想像不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一切都太莫名其妙了。”律師說,“我們再去工作室里看看能有什麼發現吧。”
他們默默地回到樓上,心懷畏懼地望了望那具屍體,便又對這個房間進行了一次更為徹底的搜查。桌子上的物品和使用痕迹表明,有人不久之前曾在這裏配製過藥劑:已稱好的不同分量的白色鹽類一小堆一小堆地放在玻璃器皿中,像是正在準備進行一次實驗,而那個可憐的人卻沒能完成它。
“先生,這些正是我幫他買來的藥品,他每次都吩咐買這一種。”普爾話音剛落,水壺裏面的水燒開了,沸騰的聲音嚇了他們一跳。
他們又走到壁爐前。一張看起來十分舒適的躺椅被安置在壁爐邊上,想必坐在這裏會十分暖和。在椅子的一側,擺放着伸手可及的茶具,杯子裏已經放好了糖。旁邊的架子上放着幾本書,其中有一本翻開書頁的書籍正放在茶杯旁邊。厄特森無比驚訝地發現,那是一本傑基爾極為推崇的宗教著作,可是現在,這本書的書頁上卻寫滿了極端不敬、令人驚駭萬分的句子,而且正是傑基爾博士的筆跡。
再往前,他們又來到了那面大落地鏡前。兩位搜查者向鏡中看去,沒來由地感到某種恐懼。鏡子的角度令他們只能看到映在天花板上的那些玫瑰色的光,看到不斷跳動的爐火在玻璃柜子上映出成百幅圖像,還看到了他們自己蒼白而驚恐的臉。
“想必這面鏡子見證過不少奇怪的事。”普爾小聲說。
“這面鏡子的存在本身就已經非常奇怪了。”律師也小聲說道,“傑基爾生前—”厄特森被自己的用詞嚇了一跳,因為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已把博士歸入死者之列。他強壓住自己的脆弱和恐慌,繼續說道:“傑基爾用這面鏡子做什麼呢?”
“你說得有道理,先生。”普爾說。
然後,他們轉向了寫字枱。在一堆擺放得整整齊齊的文件中,有一個寫着厄特森先生名字的大信封被放在了最上面,那是傑基爾博士的筆跡。律師打開大信封,裏面掉出了好幾封已經密封好的文件。第一份是遺囑。上面的條款同六個月以前律師還給博士的那一份完全相同:如果傑基爾死亡,此文件就作為繼承證明;如果傑基爾失蹤,此文件就作為贈予證明。只不過,在這份文件上,律師無比驚訝地發現,之前寫有愛德華·海德名字的地方,現在卻赫然寫着加布里埃爾·約翰·厄特森的名字,正是律師自己!律師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普爾,又瞧了瞧手中的文件,末了,又看了看躺在地毯上的那個已經死去的兇手。
“這件事我無法理解,徹底被搞糊塗了。”他說,“這位海德先生既然在這個房間裏面待了那麼長時間,肯定會發現這份文件,他沒有理由喜歡我,當他發現自己的名字被換成另外一個人的名字時,一定會勃然大怒。可是他竟然出人意料地留下了這份文件。”
厄特森撿起了第二份文件。這是傑基爾博士親筆所寫的一個便條,上面還簽有日期。律師一看,激動得叫了起來:“哦,普爾!你的主人他今天還活着,而且就在此地。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他是不可能被謀害的,他一定還活在世上!他一定是成功逃脫了!可是,為什麼要躲起來呢?他又是怎麼逃出去的呢?既然如此,我們就不能貿然宣佈海德先生是自殺,我們必須慎重一些。恐怕你我的魯莽舉動,會把你的主人捲入一場可怕的災難中。”
“先生,你怎麼不繼續讀了?”普爾問。
“因為我很擔心。”律師回答,“上帝保佑,希望我的擔心是多餘的。”說完,他開始閱讀那個便條。
我親愛的厄特森: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想我已經失蹤了。至於會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失蹤,我實在無法預料。依據我的直覺以及推斷,也根據我現在無法形容的處境和遭遇,我知道末日已成定局,再也無法挽回了。而且,恐怕很快就要來臨。請你先去讀一下拉尼翁曾揚言要交給你的那份文件,如果你還想知道更多的事情,那麼就請再讀一下我的自白書吧。
你的不幸的、有辱你的朋友
亨利·傑基爾
“還有一封,是嗎,普爾?”厄特森問。
“是的,先生。”普爾把一個好幾處用火漆封口的信件遞了過來,又厚又沉。
律師接過來裝進了口袋:“對於這個文件,我將絕口不提,普爾。如果你的主人逃走或者是遇害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的聲譽。現在已經十點了,我必須回去靜下心來好好讀一讀這些文件。今天午夜之前,我會再回到這裏來,到那時,我們再一起去找警察。”
他們走了出去,把實習講堂的門緊緊鎖上。厄特森告別了那些圍坐在火爐邊的僕人,又一次鑽進大風中,步履艱難地返回他的事務所,準備仔細閱讀那兩份自述。謎底終於要揭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