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地上墳(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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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金磚工藝複雜,極其特殊,因而也極其珍貴,非皇家不能使用。
九頭山的磚窯是絕對沒有資格燒制金磚的,九頭山這裏的泥土更是絕對不可能燒出合格的金磚。邊疆想了又想,冷汗直冒。土必定是別處運來的,那這金磚燒好之後,又是用在哪裏呢?
重修城牆一事是魯王提議,也是魯王主持的。這是一件好事,又養活了一批工人,蓬陽的百姓十分歡迎,官府也絕無意見。但,既然如此,誰又會敢在九頭山磚窯里偷偷燒這玩意兒呢?邊疆幾乎不敢深想下去。
他扔了手裏那塊磚,趴伏在地上,一點點地爬過樹叢,想接近人聲最為嘈雜的地方。
邊疆的動作幾無聲息,因而藏在不遠處的三個人並未知道他的靠近。邊疆最先聽到有急促呼吸之聲在近旁響起,這才注意到三個隱匿於樹叢之中的人。
他立刻停了動作,屏住呼吸。就着火光,他看清楚了這三個人的面目。
是那位失蹤婦人的親戚,以及和她丈夫一同來蓬陽幹活的兩個同鄉。
張松柏、班牧和劉大力藏在樹叢里,因為周圍十分混亂,三人也沒有太刻意地壓下聲音。
他們一開始確實是打算炸辰字窯的,甚至劉大力連炸藥都安置好了。但夜間三人尋找王歡喜要跟他一起“值夜”的時候,王歡喜卻說他跟別的人換班了。這是三人頭一回與王歡喜值夜,因此也是頭一回曉得,王歡喜常常在值夜的時候與別人換班,然後會消失大半天,被換過來的那個人也不曉得他去了哪裏。
劉大力立刻到辰字窯拆了炸藥。張松柏和班牧商量片刻,確定先找到王歡喜,然後再殺他。
三日之內製造一次類似的磚窯塌方事件殺掉王歡喜——這是劉方寸給他們的條件。在這個條件里,最為重要的顯然是讓王歡喜在一場“意外”中喪命。
夜間的磚窯十分靜謐,除了出磚的窯洞之外,其餘地方都是漆黑的。
三人最後在卯字窯外找到了王歡喜。卯字窯今夜不出磚,王歡喜卻點了個火摺子,悄悄走進磚窯里去了。
劉大力要跟過去,被張松柏緊緊抓住。
“卯字窯不能隨便進。”他提醒劉大力,“誰都別動,等那廝出來。”
卯字窯是九頭山十四個窯洞裏最為特殊的一個。它出磚極少,而且出磚極為秘密,只有管事大人手底下的一批心腹才能靠近。那些人孔武有力,卻個個沉默寡言,沒人能從他們口裏打探出什麼消息。因為卯字窯靠山而建,又是相對隱秘的地方,平時張松柏等人也不會走到這邊來,所以如今說起卯字窯,三人都講不清楚這裏頭究竟是什麼。
“等他出來?等他出來了,你我還有機會殺得了他?”劉大力低聲道,“姓張的,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想什麼。班牧這小子捅捅半死的人還下的了手,他認識王歡喜,絕對殺不了他。你呢,你遇事撇得最為乾淨,王歡喜這種隨身帶刀的,誰知道他會不會功夫,所以你也絕對不會先動手的。剩下的他媽不就是我么!你是等着我衝上去殺王歡喜呢,我曉得。”
張松柏的心事被他說中了,一時間張口結舌。
劉大力不肯等,揣着炸藥,趁着四面風聲,悄悄繞到卯字窯外頭,在磚縫裏放好了炸藥。
一直到炸藥點燃、磚窯倒塌,王歡喜都沒有走出來。他在磚窯裏頭發出一聲慘叫,這聲慘叫摻雜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之中,同樣沒人聽到。
磚窯爆炸的氣浪把裏面的磚塊都掀了出來,張松柏三人連忙四處躲藏,就算這樣,班牧也仍舊被砸得滿頭是血。
張松柏算是個見多識廣的,他看到落在自己面前的磚塊,立刻話都說不出來了。劉大力不曉得這磚有什麼古怪的,只催促着兩人趕快上去捅刀子,免得來人了就不好下手了。
“別去了……不不,還是去吧。”張松柏跟班牧說,“你去,快一點兒!”
班牧少見他這麼兇悍,抹了把臉上的血,拿着從王歡喜那裏買過來的刀靠近卯字窯。他很快就回來了,說王歡喜被炸得只剩半邊,“窯里全是這種大方磚,奇怪,我們平時燒的可不是這樣的磚”。
“別說了,走吧,快走。”張松柏不敢碰這磚,“這地方太兇險了,咱們仨也別圖劉方寸的那些錢了,儘快走了為上。”
“為什麼?”劉大力不幹了,“這磚怎麼了?”
張松柏沉默片刻,終於說出這磚的底細:“我幾年前去過北邊的御窯村。這磚……這是御磚啊,是皇帝用的啊,不是咱們這種地方能燒的。”
其餘兩人愣了片刻,終於慢慢明白這句話的可怖之處。班牧立刻答應走,劉大力卻仍舊不肯。
“這劉方寸偷偷在這裏燒御磚?這孫子是要作反啊?”劉大力擦擦臉上灰土,“這個機會過了就沒有了。他現在有把柄在我們手裏,還不趁着機會狠狠敲幾筆?”
張松柏和班牧都不想去敲了,兩人和劉大力商量不到一條路上,終於決定分道揚鑣。銀票一直是隨身帶着的,劉大力眼看着兩人慢慢弓着腰往山下走,突然半直起腰。他才一動,張松柏立刻回過身來。
“……班牧。”張松柏低聲道,“把你刀子掏出來。”
班牧不停地擦額上流下來的血,從懷裏掏出刀子,眼神茫然。
張松柏沒有解釋,只是拉着他,雙眼死死盯着半蹲的劉大力。劉大力的手垂在身邊,雙手竟各抓握着一塊石頭。張松柏完全不敢鬆懈,緊緊拉着班牧,兩人小心倒退着,一步步沒入黑暗中。
直到再聽不到聲音,劉大力才鬆了手裏的石塊,默默蹲了下來。他轉身盯着外頭,直等到漸漸來了許多救火的人才起身竄出去,隨手拎了個水桶裝作剛趕來救火,隨即趁着眾人不察,逆着人群往另一個方向走。
他沒有聽到邊疆悄悄綴着他的腳步聲。
劉方寸和馬永志也正趕了過來。兩人與劉大力在路上正巧碰上。
“劉大人,不好意思,我們炸錯了。”劉大力笑眯眯地說。
“滾開!”劉方寸懶得與他說話,惡狠狠吼了一句。
“大人,咱們做錯了,你也不批評批評?不過我也覺得大人有件事情做得不地道。”劉大力說,“那卯字窯裏頭,怎麼燒的都是御磚啊?”
劉方寸猛地抬起頭,一雙亮眼睛盯着劉大力。他站在馬永志身後,馬永志手裏的火把映得他的臉半明半暗,狠戾異常。
“什麼御磚?”劉方寸壓低了聲音,“劉大力,你可不要亂說話。”
此處十分僻靜,起夜的人已趕到卯字窯那邊救火,眼看匆匆跑過的幾個人沒有注意到,劉大力膽子愈來愈大了,跨出幾步走近。馬永志噌地一聲拔出刀子,雪亮刀尖指着劉大力喉頭。
“劉大力,你覺得自己握着我把柄?還是你以為自己能和我身邊這位對抗?”劉方寸冷笑道,“我手裏又何嘗沒有你們三人的把柄?你們騙了多少人,殺了多少人,偷偷貪了多少銀子,自己都還數得清楚么?”
“我那兩個兄弟現在已經下山了。若是一個時辰之後我沒帶着一千兩銀票下去找他們,他們立刻到蓬陽去見官。劉大人,我們怕什麼呀?我們沒家沒室,我們什麼都不怕,大不了就是個魚死網破,同歸於盡。你呢?你怕不怕?”
他沒說完的話劉方寸都明白。最壞的是他們三人與自己同歸於盡,而最好的呢?自己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心甘情願拿出一千兩銀子,奉獻給這三頭餓狼。從此這三人遠走高飛,自己便日夜在此,擔驚受怕。
劉方寸點點頭,像是答應了劉大力的提議,隨即伸手在袖裏掏。
劉大力心中一喜,以為他要拿出銀票了,忽聽劉方寸低聲喊了馬永志的名字。
胸口忽的一涼,劉大力還有一句威脅的話卡在喉嚨里,沒說出來,就被馬永志捅了個對穿。
刀刃冰涼,從他胸前穿過,又從背後穿出。
劉方寸袖手站着,再次點點頭:“永志,你料理好這屍體。連夜下山,守着九頭山入蓬陽的城門,如果看到其餘那兩人,不用留活口,做得乾淨點兒就成。”
馬永志:“好。”
劉大力癱在地上,看着馬永志從自己身上慢慢抽出那把長刀。劉方寸頭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了,馬永志翻了個手,朝着他頸脖再次揮下一刀。
刀未挨近皮肉,一枚石子忽然從旁激射而來,當的一聲打在刀背上。
馬永志慢慢抬頭:“閣下在一旁看了這麼久,怎麼人都快死透了才出手?”
樹叢簌簌亂動,終於走出一個人來。馬永志眯眼打量着他,半晌終於露出個笑容:“哦,邊捕快。”
邊疆一顆心在胸腔內咚咚跳個不停。他知道自己是不夠馬永志打的,但要他眼睜睜看着劉大力被殺,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既然站了出來,就不能再躊躇,於是握緊了手中的刀,勉強厲聲道:“光天化日之下胡亂殺人,還有沒有王法了!”
馬永志似是覺得好笑,手裏的刀子晃了幾晃,突然一松。刀尖落在劉大力的臉上,從他鼻尖處,直挺挺地插了進去。
劉大力剩下的半口氣立刻沒有了。邊疆呆望着馬永志抽出那把刀,刃上血淋淋的,然後一步步朝自己走過來。
他的功夫雖然不至於特別好,但在衙門裏也算是中上水平。邊疆沒敢再猶豫,彎腰一把抓起地上石塊往馬永志臉面扔去,隨即立刻舉刀,刺向馬永志下腹。誰料馬永志雙目緊閉着,不躲閃也不格擋,手心把自己的刀往前一推——那把剛殺了人的、還帶着熱騰騰殺氣的刀子從他手中飛了出去,刺入邊疆腹中。
邊疆一時間還不覺得痛,舉刀刺殺的動作也未見遲滯,但刀子卻怎麼都刺不下去。他定睛一看,馬永志竟用兩指挾了刀背,生生止住了刀子的去勢。邊疆立刻變式,改刺為砍,但這動作未能使滿——馬永志忽然抬腿一踢,立刻將那把刺在邊疆身上的刀子,又往裏踢進了一截。
“啊啊啊!”
劇痛頓時從傷處爆發出來。邊疆手腳一軟,咚地跪在地上。
馬永志奪了他的刀,似是懶得再與他糾纏,反手在他脖子上就是一抹。
邊疆雙目圓睜,死死盯着那朝着自己揮來的刀刃。刀刃光滑鋒利,是他昨夜才剛剛磨過的。他忍不住閉了眼睛。
但預想中的疼痛並未來到——他身體忽地騰空,隨即有人飛快地運指在他腹上傷處四周點了穴道。
邊疆渾渾噩噩睜開眼,看到的是正抱着自己在林間急速飛奔的司馬鳳。
“別說話!我幫你止血了。”司馬鳳低聲道,“現在帶你回蓬陽找大夫。”
馬永志一刀揮空,站在當場愣了片刻。
救走邊疆的人武功不止比他高出多少,但卻沒有對他對打的意思,顯然與打敗自己相比,救下邊疆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馬永志在劉大力的屍身上擦乾淨刀子,繼續往前走去了。
他既然沒有辦法看清楚司馬鳳的動作與形跡,自然也不可能聽到遲夜白緊緊跟在自己身後的聲音。
鷹貝舍擅長隱匿,遲夜白脫了白色外衣反穿,因里襯是濃厚的藏藍色,與夜色幾乎融在一起,無人注意。
他與司馬鳳一路走上來,自然也看到了邊疆所看到的金磚。
兩人躲藏在卯字窯周圍,遲夜白耳朵尖,認出了不遠處邊疆的聲音,兩人立刻循聲而去,這才在千鈞一髮之際救下了邊疆。
他與司馬鳳極為默契,此時不需要任何商量,兩人立刻分工,一個帶着重傷的邊疆回蓬陽救治,一個留在這裏,繼續觀察事態發展。
馬永志與劉方寸回合后,遲夜白認出了劉方寸的官服,確認這一位就是九頭山磚窯的管事人。在磚窯里秘密燒制金磚,管事人不知道是絕對不可能的。他果然聽到劉方寸等到眾人撲滅火情之後驅散了工人,只留馬永志一人在場,與他商量起這事情來。
“卯字窯沒了,我們得跟魯王報告。”馬永志說,“大人,我是連夜去稟報,還是你寫好了……”
“不!別說!千萬別說!”劉方寸站在磚窯門口,腰背有些佝僂,看上去十分恐懼,“不可說、不可說……”
“九頭山這裏的事情,瞞不過魯王的。”馬永志低聲道,“大人去認個錯,不會有事。”
劉方寸大怒:“你懂得什麼!!!”
他指着自己腳下半具黑糊糊的屍體。
“這個就是王歡喜,這是王歡喜!是從小就看着魯王長大的王歡喜!”他幾乎語無倫次,“可是讓我找人殺了王歡喜的也是魯王!他讓王歡喜來監看金磚的燒制,但是又覺得他知道得太多,如今金磚快要燒夠了,他不需要王歡喜了,所以才要殺了他!”
“大人……”
“我是什麼玩意兒?我就是魯王養的一個混帳,這官帽也是買回來的,他要護着我嗎?他需要嗎?”劉方寸盯着黑洞洞的磚窯,慌裏慌張地說,“我之前那位大人,不也是因為說漏了一句話才被撤下去的么?他現在在哪裏,你知道么?我找不到他了,他一定也不見了……魯王,魯王燒金磚,那是逆天犯上的事情,我能有什麼好?我還去說什麼、我還去報告什麼!”
馬永志沉默片刻,低聲問:“那,大人,你想怎麼做?”
劉方寸獃滯地站着,良久才嘶啞地開口:“逃,我這就逃。你,你立刻回去,給我把銀兩收拾好,還有把我跟魯王通信的那些信箋也拿出來,千萬千萬別丟了。”
“大人!”馬永志大吃一驚,“那些信箋……魯王的人不是說過,讓你看了立刻燒掉么?”
“怎麼敢燒……這是把柄,是我最有力的把柄。”劉方寸低聲嘎嘎笑出聲,“老子逃之前,還要來個將功贖罪,先告魯王一狀,等他進了天牢,老子天南地北,哪兒去不成,哪兒去不得!”
馬永志連連點頭:“大人高瞻遠矚,小的佩服。我現在就回去為你收拾,那些信箋是放在……”
“床頭暗格里,你把那檀木架上的香爐挪一挪,便能看到爐子底下有個鈕,按下去那暗格便彈了出來……”劉方寸仔細說道。
遲夜白無聲地縮在樹頂上,在心裏默默說了句“蠢貨”。
劉方寸沒能說完全部的話。馬永志的刀子照樣給他來了個對穿,末了還擰了一把,濺了那殺人者一身的血。
把劉方寸的屍身踢到一邊,馬永志脫了沾血的外衣,大步走了回去。
遲夜白在樹上一動不動。他聽出馬永志在套話之時,已經猜到這位大人身邊的心腹只怕也是魯王的人。
約莫過了一刻鐘,果見那僕從換了整齊衣服,背上駝這一個包袱,騎馬風風火火地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