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雨里乾坤大
外面下起了雨,隱隱綽綽的燈光次第亮起來。兩人喝完了酒就這樣默默地坐在酒樓的窗戶邊上,閑閑地看着外面的燈光和小雨。雖然初見不久,兩人這樣坐着不說話也並不覺得尷尬,反而覺得閑散舒適。
夜晚的燈光將落雨的路面照的亮亮的,街上偶爾有行人經過,人影婆娑。青石板路上偶爾傳來噠噠的馬蹄聲,有旅人慢慢經過的聲音。這樣的情景讓人陡然生出一絲惆悵來。
客棧廳堂里的燈光不暗也不明亮,燈光將林遠宥臉上的輪廓打上了一層溫暖的光,看上去更柔和更溫情,更像個美人一般好看。
沈至誠看着外面,又轉頭看着林遠宥,半晌道:“先生在燈光下真好看啊。”
林遠宥回神看着沈至誠道:“今日晚上見到閣下一襲煙霞般的衣服,遠遠看去如同天上的仙人。令在下心生羨慕之情。”
沈至誠笑道:“先生莫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風姿卓絕吧?竟能羨慕我這樣的俗人蒲柳之姿。”
林遠宥聽得沈至誠說到蒲柳二字,忍不住笑了,道:“閣下妄自菲薄了。此番閣下這般模樣出去,在白天的鬧市上一定是要擲果盈車的。”
沈至誠微笑地盯着林遠宥,笑道:“叫你一聲先生,委實不為過。先生不但唇紅齒白,學識淵博,還字字珠璣。見到先生才曉得,美人在骨不在皮,美人在女也在男。”
林遠宥含笑看着沈至誠,不再接話,這個話題再聊下去就是互相拍馬屁了。
沈至誠似乎是微微有些酒意,看着窗外良久,伸了個懶腰不禁嘆息道:“‘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
林遠宥輕聲道:“一笑人間萬事。問何物、能令公喜?”
沈至誠臉色明顯地露出驚喜神態,笑道:“先生果然是這世間少有的妙人啊,在此黔地能尋得先生為友,是我來黔最開懷的事情了。”
是啊,在沈至誠眼裏,林遠宥容顏絕麗,武功卓絕,學識淵博,做人做事八風不動沉穩恢弘,真是讓他嘆為天人。關鍵這樣的林先生對他似乎是千依百順,毫無相悖之論。相識一日有餘,對他說的最多的就是“好。”沈至誠的心裏此時又有一種化開了蜜的感覺。
沈至誠爽朗一笑,道:“若是平日裏獨自坐着喝酒,看着這外面的雨,聽着這路人的馬蹄聲,定要生出許多悵惘,可是今日先生在側,心中生出的都是歡喜。”說著,忍不住又伸手去摸酒罈子,但是兩罈子的酒早已經空了。
林遠宥看着外面的燈火,笑了笑道:“時辰不早了,我送大人回去吧。”
沈至誠微微傾身貼向林遠宥道:“先生要送我?”
林遠宥微微後仰避過沈至誠貼近的臉,點點頭道:“當然,畢竟我在這裏也算是半個東道主吧,送大人回去是應該的。”
外面的雨已經停了。風撲面吹來還帶着些涼意,風裏偶爾還夾雜着絲絲的小雨點,沈至誠有些興奮,側臉看着林遠宥道:“我想起先生的夜雨山莊。黔地的雨也真是有特色,多是夜裏下雨,白日晴朗。”
林遠宥淡淡道:“你可去過夜雨山莊?”
沈至誠側臉看着林遠宥道:“不曾。先生可願意邀我做客?”
林遠宥道:“隨時恭候。”此時的林遠宥和沈至誠穿着非常類似的黑色披風,兩人均是神情俊朗,雙目含星,顧盼間靈動迷人之人。沈至誠聽到隨時恭候,不禁含笑了,心道:這位林先生,率真無邪毫不造作,真是深得吾心。
兩人慢慢地走在燈光下雨亮亮的石板路上,兩個人的身影忽遠忽近,時而交疊碰觸,時而相視並列。走到一處院牆處,林遠宥突然叫了一聲:“至誠……”
沈至誠回臉看着林遠宥,呆愣了一下,道:“你叫我?”
林遠宥點點頭,指着對面的路道:“這是宣慰司官老爺們應卯散衙的專道,我們繞道走吧。”
沈至誠看着林遠宥道:“好,依你。”沈至誠知道林遠宥一定是着急了一下,擔心他走這條路,所以情急才叫了聲“至誠”。沈至誠道:“你叫我名字,我聽着很好聽,以後你見到我別叫我大人,就叫我至誠吧,這個名字已經很久、很久沒人叫過了。”
林遠宥道:“你不介意,那我以後就叫你至誠。”
沈至誠道:“好。”
將要穿過城區的時候,沈至誠突然大笑起來,直笑的彎下腰。林遠宥默默地看着他笑,自己微笑着看他卻並不問他笑什麼。沈至誠半晌道:“我送你回去吧,我的馬忘在了客棧。”
林遠宥這才突然爆笑起來,自己也笑的坐下來,沈至誠看着他笑,自己又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半晌林遠宥道:“你是故意的。”
沈至誠笑道:“我沒有。”說著撒腿就跑,兩人突然像兩個少年一樣,在路上調轉回來,大笑追逐。兩人一前一後一個跑一個追,兩人黑色的斗篷在夜風裏張開,遠看像是兩隻翩翩飛舞的蝴蝶。時不時地抓扭成一團,笑聲震天,幸虧此時的大街上空曠無人,離店鋪和人家也遙遠,才不驚動到別人。
但是他們也許沒有注意到,遠遠的地方,有數雙眼睛在盯着他們。其中一個在最高最遠的地方悠悠地嘆了口氣,這嘆氣聲里生出許多嫌棄。那嘆氣之人正是劉鳳飛,他在心裏默默地嫌棄了許多次:有什麼好笑的?有什麼好玩的?兩個大男人半夜三更的像兩個瘋子抓來撓去的,在黑衣里瘋跑,不累嗎?你們不累,我和兄弟們累啊。
兩人沒用多久就飛奔回客棧,沈至誠看出了林遠宥的輕功絕不在他之下。當然林遠宥也看出了這個錦衣衛千戶的輕功不容小覷。兩人相視而笑,又拊掌大笑。沈至誠止住笑,道:“此番我騎馬回去,你不要再送我了。”
林遠宥點點頭道:“好。”但是他還是將沈至誠送過了兩條街。
沈至誠有些不放心林遠宥自己回去,林遠宥笑道:“不妨事,這地方我熟的很,你快回去吧,明天見。”沈至誠便也只好騎馬離去,一步三回頭地不停朝着立在原地的林遠宥揮手。
遠處的劉鳳飛看着兩人送來送去,依依惜別的樣子,真的想吐出一口老血:這是倚門送子,還是十八里相送?這大晚上的,還飄着小雨,兩個作妖的老爺們送來送去一步三回頭……
林遠宥待沈至誠遠去后,才迴轉身慢慢走回去。夜色濃重,夜風清冷。在街角的拐角處,林遠宥立住了,淡淡道:“閣下是何人?”
從街角的暗影中,樹上飄然落下兩個人。倏忽之間,兩人已經欺身而至。林遠宥一錯身,袖角一動,已經扼住了一人的脖子,另一隻手卻只是輕輕一彈,被扼住脖子的人已經倒地,只聽林遠宥淡淡的聲音道:“我今晚不想殺人。”言語間,另一個向他襲來的人只見他袖角揮起的瞬間,便頹然倒地。
林遠宥抖了抖衣袖,看了看倒地的兩人,漫不經心地飄然離去。在不明亮的燈光照耀下,雨絲千絲萬縷地簌簌而下。不遠的地方依然有數雙眼睛在默默地看着他,誰也沒有動。
林遠宥進了客棧,客棧的宋老闆迎了上來,道:“客官可有什麼吩咐?小店要打烊了。”
林遠宥道:“給我弄桶熱水放到房間。”又輕聲道,“今晚有人試探我,八成是錦衣衛的人。此間應該沒有其他人會這樣試探我。”
宋老闆驚道:“先生可曾受傷?”
林遠宥壓低聲音道:“不要驚慌,無妨。”
宋老闆道:“小的知道了。”又輕聲道,“我即刻派人去教訓他們。”
林遠宥道:“不必,此時且不可貿然,一定要隱藏不露。我自有分寸。”
宋老闆道:“是,先生。”
林遠宥道:“我讓你們準備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宋老闆道:“準備好了,明日先生出門去雲大人府上,便會有人將東西搬上馬車,隨先生一同前往。”
林遠宥點點頭,回了房間。布政使同知雲輝大人從京城回來了,林遠宥此次回城也正是為了見他。而沈至誠回城也是得了雲輝大人的消息,前去見他。
可惜他們與雲大人約見的時間不一樣,林遠宥要去見雲大人,是在應卯之前。畢竟林遠宥是一介平民,與雲大人是私交,見面也只能是在私人時間裏。而沈至誠不一樣,他是正五品的錦衣衛千戶,他去見雲大人肯定是要在應卯之後。
這番沈至誠和林遠宥約好的晚上見,他們終究是失之交臂了。因為沒能等到晚上,林遠宥就離開了省城。他走的時候,給沈至誠留了一個便條,可惜沈至誠並沒有收到。因為沈至誠也沒有等到晚上,他也離開了省城,他也給林遠宥留了一封信,可惜林遠宥也沒有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