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康王
“康王來了?康王怎麼這個時候來了?”陳國公疑惑着慢慢起身,讓老妻幫他更衣。
陳國公有個怪癖,就是從不讓丫鬟給他更衣。從來都是陳老夫人親自伺候他起居,打從六十歲之後,才招來跟隨他多年的一個老兵當了隨侍,伺候他外出。
陳老夫人也聽到了連祥的話,轉過身,一邊用手帕擦拭兩下臉上的淚痕,一邊進屋去給老頭子拿衣服。
國公府上下排列整齊在大門口恭迎康王駕到。
康王爺是當今皇上的幼子,自幼與陳家大公子陳乾一交好。
陳乾一,字宇寧,從小因早慧引起皇室和一眾公卿的注意,這其中也包括皇上,因此特准其與眾皇子一道讀書。稍長些時候又讓他給最寵愛的幼子姬玄旻做伴讀(也因為這兩人年齡比較接近),兩人關係一直很要好。
去年,姬玄旻十八歲,皇上封其為康王,從此有了自己的封地,然而卻遠在嶺南。
康王今天沒有提前知會,也沒有擺王爺的排場,只帶了兩個隨從,一應排面客套,他一抬手都免了。
早在兩年前,也就是陳乾一還沒生病的時候,康王爺是國公府的常客。這兩年陳乾一病的越發嚴重,康王偶爾會派人來探望,也幫着求醫問葯。自從分封了領地,就離京了,這是剛從嶺南回來。
果然,康王此來主要還是來看望陳乾一的,於是,陳國公等人也沒客氣,由家主陳文彥親自引路往東院走。將人送到地方,一干人等就都在康王的命令下撤了,就如從前一樣。
“宇寧!”一進屋,康王還如從前一般喚這位發小。
此時陳乾一正半卧在床上,拿着一本書看得入神,沒聽見有人來。
因為他一直病着,凡府上來人,沒特殊情況,也不驚擾他。今日康王來的急,還沒來得及通知他,人就到了。
康王歷來隨和,不到萬不得已,不愛講這些禮節,此時陳乾一還在病中,他更不會怪他。
陳乾一聽見熟悉的聲音在喚自己的名字,剛一抬頭,正看見康王已經大步流星地近在眼前了。陳乾一有些驚喜,笑着放下手裏的書,想起身,卻被康王按住了。
“我今天是私服來的,不必客氣!”隨後笑着坐到下人搬過來的椅子上,快速打量了一下這位一起長大的老友。
“身子好些嗎?我從嶺南回來給你帶了些藥材,待會叫家丁送過來。”
陳乾一挪了挪身子,右手虛握成拳抵在嘴邊,輕咳了兩聲,輕笑着嘆了口氣:“還費這心思幹嘛,我的病你又不是不清楚,早晚的事!”
雖然嘴上說著喪氣話,但是聽得出,他還是很高興老友能這麼惦記他。
按理說,王爺給你送東西,是要說的客氣些的,但是康王不一樣,對陳乾一來說他是比自家兄弟更親的人。康王當然知道老友的脾性,向來“表裏不一”,想的和說的很少能對上。
兩人一年沒見,這會聊了一些別後各自的生活,康王給陳乾一講了很多嶺南的見聞和趣事。陳乾一很久沒說過這麼多話了,康王怕他累,大概不到一個時辰就提出要走,想着改天再來。
陳乾一本想就這樣送客,想了想,還是在康王走到門口的時候叫住了他:“玄旻!”
康王停住腳步,轉頭看陳乾一,見榻上之人似有些猶豫,略一沉吟,抬手屏退了送客的丫鬟僕人,徑直走了回來。
“有事就說,我們之間什麼時候用得着欲言又止了!”
陳乾一緩了緩,又是嘆了口氣,有些沮喪地道:“我要大婚了,婚禮就在三天後。”
康王一愣,隨後笑着道:“哦?那可是大喜啊!你怎麼才說?”陳乾一沒有回答,也沒有抬頭看他,眼睛空洞洞地看着前方。
康王大概猜得到老友的心思和顧慮。
掂量了一下措辭,“是長輩們安排的吧?嗯……不管怎麼說是喜事,對了,是兩年前跟王家大小姐訂的那門親事吧?”
陳乾一苦笑着搖了搖頭,道:“是兩年前訂的跟王家的親事,只是不是王家大小姐了,是王家的養女!”語氣帶着顯而易見的玩世不恭。
“這又怎麼說?”康王是真沒搞明白。
陳乾一示意康王坐下,就把父親對他說的那些話原原本本地跟康王講了一遍,最後補了一句:“我是真不想結這麼荒唐的婚啊!可是父親他都那樣說了,我如果再堅持,就把我推到不仁不義的境地了!我還能怎麼樣?呵!荒唐!”
康王聽完,眉頭皺了皺:“豈有此理!這不擺明了就是替婚嗎?膽子不小,這種把戲還敢到國公府來耍!怎能容他!你若不方便出面,我這就請皇上下旨,治他王家一個欺婚騙嫁的罪名,叫他……”
眼見着康王義憤填膺地說個沒完,陳乾一輕輕一笑,朝他擺了擺手:“算了,息怒吧我的王爺!”
“息怒?欸?這不像你啊!擱在以前,你不可能就這麼放任他們為所欲為啊!你從來就不是那麼寬宏大量的人!這一年就轉性了?”
陳乾一朝老友一撇嘴,“別以為你多了解我哈!”隨後無奈地冷笑一聲:“你以為我看不出來王家的如意算盤?還不是看我要死了,怕他們的寶貝女兒守寡,臨時收養一個不相干女孩來替嫁!”
“那你怎麼不言語?再說陳國公和陳將軍就這麼容他們胡來?”
“呵!我反正已經是要死的人了,聽到這事的時候雖然生氣,但是轉念一想,都這樣了還耽誤人家姑娘幹嘛,所以就想讓我父親跟他們家說退婚。我這老爹啊!英明了半輩子,這回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竟然相信人家沖喜那一套!那叫一個堅定不移!”
康王一聽,也有點含糊了,“令尊的心情也能理解,就是王家出的事兒太過分了!陳將軍難道也沒提出異議?”
陳乾一苦笑着搖頭,“要不就說我這爹他這回離奇呢!說是這個替嫁的女孩八字更好,還說娶進門我的病就能好!所以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呵!我估計連王家自己都沒敢想他能這麼痛快地答應下來!”
康王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忽然覺得自己對陳將軍的認識還是太片面了。
陳乾一順手拾起手邊的書,拿在手裏把玩,看似隨意地道:“我說玄旻王爺,我死了以後,麻煩你把那倒霉姑娘安置一下唄!我不說你也知道,這國公府的女眷就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與其留在這裏受折磨,還不如出去,哪怕受點累也比生不如死強!”
康王皺着兩道好看的柳眉,剛想安慰一下老友,就見陳乾一似笑非笑地朝他看來:“要是長的好看,你就收了也行,反正我也不能把她怎麼樣!”
康王剛剛沉重的心情,一下變得古怪起來,“不是,你這話聽着怎麼這麼彆扭呢!不對!你把本王當什麼人了!你這……”
“息怒息怒!我的王爺,息怒!我這不是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嗎?”
“沒你這麼話趕話的!”
“呵呵呵……我先替我的在天之靈謝謝王爺!”
“沒完了是不是?還說,再說本王可急了!小心抽你!”
“不敢不敢,王爺息怒,呵呵呵……”
康王嘴上跟老友鬥嘴,心裏百感交集。
康王姬玄旻是個非常有涵養的王爺,別說是帝王之子,就算是權貴子弟,能像他一樣恃貴不驕的也不多。
從小到大,能幾句話就把康王氣得想打人的只有陳乾一。
當然很可能別人也不敢這麼跟他說話,誰閑着沒事調戲王爺玩兒,不是瘋了就是活膩味了。生在帝王家,真正能且敢把他當朋友的有史以來就只有眼前這人一個。
然而此時,這位生命中唯一的朋友卻時日無多了,像今日這樣互相鬥嘴的場景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下次。
康王不敢想,也不想往下想,眼睛突然有點酸。扭身朝屋外走去,“今日且饒了你,走了,沒事少胡思亂想,大婚的時候本王再來!”說完人已經到屋外了。
陳乾一還在笑着,他很久都沒這麼開心了,此時他的心情也一樣百感交集。
剛才對康王說的話雖然看似玩笑,但他知道康王能理解他的意思。陳乾一不想臨死還要欠下一個陌生人的人情,他甚至不想拖累任何人。
就如同把母親託付給父親一樣,再把這個尚未謀面的陌生女子託付給一個他信任的人。餘下的他就沒有什麼可牽挂的了。
陳乾一感到很安心,臨死前還能跟老友這樣說笑打鬧他感覺很開心。他跟同父異母的兩個弟弟不怎麼親,從小到大能做到心無芥蒂的,除了死去的姐姐,就只剩下這個出身高貴的康王爺姬玄旻了。
想着想着,陳乾一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裏有漫天的櫻花鋪天蓋地的落下,他身處在偌大的櫻花林中,隱隱約約看見一個身穿淡黃色繡花長裙的女子在款款向他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