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戰術與道行
要想營造出十面合圍的態勢,其實很簡單,並不需要真的有大軍。
亂匪不清楚朝廷的調動,那麼就只需要在南皮縣城周圍鼓噪聲勢即可。
各個方向派出百十來人,裝作各路大軍的先鋒,則南皮亂匪必成驚弓之鳥。
這個時候的亂匪是絕對不敢直面朝廷大軍的。
如果以縣城為依託,對付劉源清所部這一千多人,亂匪勝算十足。
可假如朝廷大軍蜂擁而至,縣城不可能守得住。
他們一定會跑。
而只要亂匪出了城,在野外就是被官軍攆鴨子的局面。
左夢庚把計劃說了,剩下的,全看劉源清的膽氣了。
帥帳里沉悶非常,所有人都在等着他決斷。
劉源清咬牙切齒,肌肉也抖個不停。
他從軍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識到如此大膽的作戰計劃。通篇不見一點實惠,完全就是一個“詐”字。
能成功嗎?
不過很快他就想明白了。
成功不成功都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他的小命要沒了。
哪怕為了保命,也得搏一次了。
他終於下定決心,大巴掌拍在桌子上。
“幹了。”
派做疑兵的人出發了,每部各一百人,在南皮縣城南、西、北三個方向露臉之後,再火速返回。
接下來,就是等到天明,各部進入南皮以東設下埋伏。
左夢庚回到自己的帳篷,就看到徐小姐歪在一旁,腦袋一點一點的。明明睏乏至極,卻不敢睡。
左榮和左華很懂事,都在帳外待着。
聽到腳步聲,徐小姐一躍而起。見到是他,不知為何,就是心安。
“明天要打仗,情況難料。你留在這裏,可保無恙。”
作戰計劃是左夢庚定的,他必然要上戰場實地指揮。再帶着徐小姐,肯定不方便。
可徐小姐腦袋搖的撥浪鼓一樣。
“不行,我要跟着你。”
經歷諸多變故,生死幾番輪迴,徐小姐一直處於驚恐當中。
唯一能夠信任的人,就只有左夢庚了。
雖然這個傢伙很無禮,居然打她那裏。可事後她也想的清楚,知道左夢庚是在演戲,並非貪戀她的美色。
要不然的話,這些時日,左夢庚早就動手了。
她一個弱女子,必然保不住清白。
他……是一個好人。
左夢庚還不知道自己被發了好人卡,見她不聽,很是不快。
“你跟着我幹什麼?只會礙事。戰場上刀槍又不長眼,可不管你是不是美女。”
“在你的眼中,我很漂亮嗎?”
徐小姐大眼睛撲棱撲棱的,關注點就很奇怪。
左夢庚滿頭黑線。
“現在是討論這個的時候嗎?”
徐小姐抿嘴一笑,心裏甜滋滋的。
“我不管,反正是你救的我,你就要負責到底。要不然將來我見了雅雅,就說你是登徒子。”
左夢庚氣的直哆嗦。
你爺爺是禮部侍郎了不起呀?
呃,真的很了不起。
最起碼捏死他,跟捏死螞蟻似的。
“前幾日你也看到了,戰場上兇險非常,我可不一定能照顧到你。”
這一次徐小姐認真了許多。
“這軍營里便安全了?你是沒看到,那些丘八看我的眼神,和狼一樣。有你在,他們不敢如何。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你可心安?”
當兵三年,母豬賽貂蟬。
這些官軍本就窮困潦倒,食不果腹,多數都是光棍。相比起那些亂民,其實他們也到了臨界點。
倘若把徐小姐一個人放在軍營里,屆時左夢庚、劉元清都不在,只怕還真的會出事。
什麼?
你說這些士兵不怕軍法嗎?
這年頭當兵也活不下去啊,軍戶逃亡的還少了?
陝北的農民軍為何越打越強?
還不是邊軍嘩變,加入之後帶來了正規軍的作戰方法。
左夢庚細細思量,發現還真的不能將徐小姐留下。
“那你跟着我吧。”
徐小姐得寸進尺。
“我要和你共乘一騎。”
“你……”
“我不會騎馬。”
左夢庚無奈。
“隨便,你不在乎名節,屆時有你哭的。”
徐小姐振振有詞。
“我這是事急從權,不違禮節。”
見左夢庚無可奈何,這女孩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隻手玩弄着發梢,聲音好似百靈鳥喳喳不停。
“我才豆蔻年華,尚有大把的歲月沒有享受,可不能輕易死去。”
真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女孩。
“不應該是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嗎?”
“呸。”
徐小姐格外不屑。
“都是你們這些臭男人弄出來欺壓我們女人的糟粕,憑什麼你們男人花天酒地的肆無忌憚,我們婦人就要守着所謂的名節,活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這一下不禁令左夢庚對徐小姐好奇了。
他雖然沒有見識過多少婦人,可印象里的母親和妹妹,真的是溫良賢淑、謹守婦道,一舉一動絕不越雷池一步,但也缺少了活力。
這個徐小姐的表現,完全超脫了這個時代女性的定義。
“你這麼驚世駭俗,家裏人不管的嗎?”
徐小姐格外驕傲。
“哼,我雅雅才不像那些老頑固呢。他和我說呀,人就要自由自在地活着。婦人雖然柔弱,但也不要成為誰的附從,追求自己的幸福最重要。”
料不到徐光啟竟然如此開明。
不過左夢庚很快反應過來。
徐光啟多和西方傳教士來往,可謂是晚明開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受到西方思想的影響在所難免。
西方現在雖然也是黎明前的黑暗,但更多的是思想上的禁錮,對於倫理方面真的沒有那麼多的教條。
再向嬌驕自矜的徐小姐看去,愈發覺得她容光煥發,渾身上下都有着這個時代女性不曾有的光芒。
原本寧靜祥和的南皮縣城,如今已經變成了匪窩。
成千上萬的亂匪湧入縣城,攻佔了縣衙、殺光了官吏還不算,很快又對大戶人家、士紳富商下手,就連許多百姓都難逃毒手。
到了夜間,縣城裏依舊火光衝天、濃煙滾滾。
無辜生命的哀嚎響徹天際,卻喚不來獲救的希望。
城門大開,一隊隊的亂匪押送着車輛不停出來。有的停在了路邊,有的被送往更遠處。
唯獨一騎逆行,飛也似地衝進了城裏。
未幾,亂匪各部的首領就被召集到了一起。
“小的在劉八里鄉發現了官軍,正朝咱們而來。”
各大頭領驚呼不已。
“哪兒來的官軍?”
“官軍不是打青縣去了嗎?”
“官軍有多少人馬?”
探子道:“人不多,百來個,不過打的是保定總兵鄧的旗號。小的問過,說這是開路先鋒。”
頭領們紛紛擾擾,顯然是慌了神。
“保定的官軍咋過來了?”
“還是個總兵呢,怕不是有上萬人。”
這鬧着,第二個探子沖了進來。
“報,城北五十裡外發現官軍,旗號是宣大總兵黑。”
頭領們一片嘩然,全都坐不住了。
可壞消息一波接着一波。
“報,德州的官軍已經過了吳橋,正奔此地而來。”
這是大軍壓境啊!
一個頭領跳起,嗓門頗大。
“還等什麼?風緊扯呼啊。”
另有一人卻無動於衷。
“跑?往那兒跑?守着城咱們還能抵擋一下。去了野外,准讓官軍攆成兔子。”
話音未落,奚落就來了。
“九把刀,你是不是睡了那地主的小妾,舒坦了,不想動窩啊?你以為住在地主的房子裏,你就是地主啦?官軍來了,照樣砍你的狗頭。”
一群粗漢哈哈大笑,氣氛倒也緩和了一些。
有人站了出來,拍拍手,壓制了雜音。
“各位頭領,聖姑請了大傢伙來,就是通報敵情。如今情況明了,官軍勢大,南皮必不可守。聖姑說了,明日咱們就得撤走。如今畿輔亂成一團,咱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頭領們沒有附和,各個面色古怪。
終於有人忍不住,開了口。
“要走也行,可之前說好的,攻破縣城,繳獲有俺們一份。問問聖姑,何時分錢呢?”
“對對對,老子們拼了命的打縣城,為了啥?不把錢給俺們,莫怪手中的刀子不依。”
那人連連擺手。
“各位稍安勿躁,聖姑說了,明兒起早就分錢。大傢伙都拿了錢啟程,也好繼續和官軍周旋。”
這個承諾總算是安撫住了各位頭領,大家各自散去,分別準備了。
那人回到後院,進了一間收拾乾淨的屋子,隔着一道布簾行禮。
“聖姑,和各位頭領都說好了。大傢伙都吵着要分錢,不分錢只怕要鬧事。只有分了錢,他們明日才會開拔。”
布簾後面傳來一道好聽又冷酷的女聲。
“這些見利忘義的奸賊,有好處就上,沒好處就咬自己人,要成大事,豈能指望他們?白日間他們搶的少嗎?還想要錢,呵呵,做夢。”
“不分錢,只怕明日鬧起來不好收場。”
“何須等到明日,招呼咱們的人,不要打草驚蛇,連夜走。”
諸位頭領回去之後,摩拳擦掌,紛紛幻想着金銀到手,從此可以享受榮華富貴。
誰也不曾注意到,天還未亮,一個車隊靜悄悄地駛出北門,隨後消失在了茫茫夜幕中。
亂賊本該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