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世
上京西南有大市,大市有若干里,谷水穿張方橋泱泱流過。
張方橋以東的延酤里有一賣鮮湯的店鋪,鋪前幾張小桌,幾條板凳,供顧客和過路人休息。
這日間恰是午時三刻,太陽毒辣,唯有一個做男子打扮的姑娘正在此處埋頭苦喝一碗熱氣騰騰的蝦丸湯。
她一襲黑色窄袖深衣,腰間束竹葉紋黑腰帶,滿頭青絲由一個銀髮冠束在腦後,唯餘額前短短兩綹,看起來眉清目秀、乾淨利落。
“店家,店家,你家的湯可以裝起帶走嗎?”那姑娘吃完意猶未盡地嚷嚷道。
店家陪笑上前:“當然,我家有特製的竹筒,只要你端平了,絕對不會灑出來,還可保溫。”
“那給我弄一份帶走吧。”
她在桌上放下幾枚銖錢。
“多了多了。”店家笑容洋溢,但又忍不住激動道:“姑娘,我們這可是開了十幾年的老店,味道當屬此街一等一。”
那姑娘微笑點點頭。
“是的,我幼時就曾慕名而來,可惜沒帶錢,白吃白喝后挨了你家一頓打。”
店家拿銀子的手縮在半空抖了抖,料想她莫不是來尋舊仇。
只聽那姑娘又道:“我是說你家湯好喝,銀子你便收着吧,就當賠償我過去的不是。”
店家後來往竹筒里盛的蝦丸就多了些,他道:“這多出來的幾個蝦丸也當賠償小店過去的不是,姑娘小心,別燙着了。”
那姑娘就捧着裝了鮮湯的竹筒過橋去了。
這便是十七歲的二世。
此時秦書已登基南塘帝位近兩年。
他的母后垂簾聽政,他的舅舅是權傾朝野的外戚。南瑭門閥制橫行,士族當道,新晉官員審時度勢,各擇良木而棲。
他們都忽略了西邊虎視眈眈的西濟和北邊正在搞分裂的北疆。他們都還以為南瑭仍舊是四方來朝,大國泱泱。
秦書端詳着命他娶后的擬旨,心道:“昔日的煌煌南瑭,今日早已千瘡百孔。”
“若有扶荷在世,尚且能憑一己之力支配所有士族。”
“而我作為一位臨時上位的傀儡皇帝,只能任人擺佈。”
他的額頭微有汗意。
“成為母后爭權奪利的犧牲品,成為舅舅玩弄於鼓掌之上的皇婿。”
他攥緊擬詔,又無力地放下。
這時有人敲了敲門。
秦書抬起頭。
“二世?”
二世推門而入,手裏端着一碗蝦仁湯。
“你又外出了?”秦書幽幽道。
二世尷尬地笑笑,討好道:“我是去為陛下買鮮湯了。”
秦書斜睨了她一眼,就將裝了蝦丸湯的碗接過手來。
瑩白中透着紅的蝦丸如琉球一般在白邊青釉瓷碗中滾來滾去,他心道:“原來已到午膳時間了嗎?”
秦書拿起勺子攪了攪,卻不立即去吃。
“我試過了。”
二世的眼睛向桌上的擬詔瞄去。
她道:“陛下,我雖然近日外出次數太多,可我也是有所收穫的。”
“有什麼收穫?”秦書冷嘲道:“多吃了幾碗湯?”
“不不不……”
二世擺手。
“我收穫了一個關於右丞大人的嫡女的趣聞。就是陛下那個表姐。”
秦書掀掀眼皮示意她繼續。
“我最近出於好奇,大膽去了銅駝街東南。到了丞相府西牆那裏,正看到右丞大人新得的那個得意門客韓時翻牆出來。”
二世講起來頗為得意。
“她翻的正是陛下表姐西院的西牆。”
秦書手中的勺子頓了頓,秀美的眸子閃過光亮。
二世馬上又做出一副很矛盾的模樣,感嘆道:“這可如何是好?”
“右丞最近對談玄論道之事很是熱衷,經常招攬精通此道的人齊聚一堂……”秦書氣定神閑道。
“一定要讓很多人都知道韓時從右丞嫡女的閨閣中出來。”二世接道。
“母后新得兩盒價值不菲、香氣幽微但上身難消的香料,其中一盒賞給了右丞,右丞愛女心切,想必一定會賜予愛女。”
秦書又道。
“右丞大人的愛女定會將其放在閨閣之中,右丞大人的得意門客一定會沾染此種氣味。”
秦書讚許地點點頭。
“可是,陛下,我們這樣做會不會不太好啊!”
二世心虛地摸了摸鼻頭:“這樣一來,你表姐作為女兒家的清白就毀了。”
秦書放下手中的碗,碗中湯已見底,他慷慨揮手。
“無妨,他們兩情相悅,本君願成人之美。”
“陛下英明大義,乃天下女子之福。”二世附和。
秦書垂下眼瞼,不經意道:“右丞相府門前一定有很多如樂廣般貌美的門客經過吧!”
“也沒有很多,也沒樂廣貌美。”
二世以為他心情很好,就很殷勤地接話,順便端起桌上的碗。
“你看了那麼多人,想必很有心得。”
“……”
“寫下來吧!”
二世未來得及反應,秦書話已出口。
她抬起頭想辯駁。
“未來十天我都不會限制你的出行。”
二世的表情轉憂為喜。
秦書從座椅上站起,向後轉過,雪白雙手伸向書架上的古籍,清瓷熏爐里的檀香在他身側繚繞。
“範圍限於式乾殿。”
“陛下,你說話能不能一次說完。”
二世抱怨道。
“本君教過你不可以貌取人。”
“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秦書不再理她,自顧自看起了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