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

七七

小雨紛紛,一夜入秋。

秋高氣爽,夜間涼意沁人,西邊天現上弦月,待到夜半,它自然隱匿不見了,唯有幾顆星子寂寂掛在天邊。

樂廣推開西窗,坐回床上,披着單衣,身影落寞寂寥。

陳年舊事紛至沓來。

他大病初癒時,世間已無扶荷此人,正如薤上露,一夜忽奄。

再過些年頭,新帝繼位,內宮的消息傳出來,那個名叫二世的姑娘正合了他心中多年的推算。

“扶荷說過‘正好’,她年紀應不出我上下,相貌理應不差。”

“除我之外,扶荷可曾將她託付他人?她是否無人接納,做了冤魂,那我便實在對不起她。”

樂廣將虛無縹緲的一廂情願強加於往事,心中常常為此悶悶不樂。

二世一朝撞在他面前,讓他在深深的自責和幻想中窺見天光,夙願得償。

不知是巧合還是他仔細觀察過後的有意為之,二世遇見他的次數越來越多。

這日是七月七,文人雅士曝書,尋常百姓家晾晒衣物,墨香混着布料的陳腐味散入秋風,吹滿整個上京。

上京大市東有通商、達貨二里,居民大多以販賣雜貨為業,喧囂吵鬧,魚龍混雜,世家子弟自恃身份,很少有來此處者。

一路向西,便是延酤、治觴二里,此處布衣以酒為業,淳釀十里飄香。

二世穿梭來回,卻被一酒肆中映在山水屏風上的賣酒少婦和她身邊的青年吸引。

她停腳側身,便可將內里看透大半。

那青年灰上襦黑裙褲,腳着方頭木屐,頭髮用一隻木釵鬆鬆挽就,可謂半束半散,兩腿交疊,埋首西邊,愜意地躺在少婦腿側,少婦靠中間,看不清楚全貌,正當壚沽酒。

當街無人對這種悖禮行為指指點點,顯而易見這種情況已為人熟識。

酒肆內堂里走出一年紀三十左右的男子,他過來拍了拍這青年的肩,喊道:“阮修,快至正午了,還不回家嗎?”

醉酒青年應聲緩緩睜開迷離的醉眼,左手撐地坐起,環視四周,右手拿起酒壺大喝一口,這才不急不緩起身出門南去。

他一路跌跌撞撞,一路喝酒,頭髮早已散亂,釵子落地,沒入沙塵中。

“其實距正午還早啊!”

二世伏身去撿,一雙白靴映入眼帘。

樂廣笑道:“姑娘好。”

二世站起將釵子收攏袖中,道:“公子也會來這種地方嗎?不怕再致萬人空巷?”

樂廣輕笑一聲,言道:“尋常百姓忙於生計,往往自顧不暇,只會在閑時湊熱鬧而已,如今秋忙,哪還有這種遐思?姑娘可是說笑了。”

“說來也怪,自從我第一次撞見公子,此後外出就次次見到,真是有緣地很。”

二世歪頭去看他,樂廣眉目微垂。

“公子且莫多疑,我無其他意思。”

二世一手負后,學樂廣的姿勢,博他一笑。

“此次,姑娘便不好推辭了吧?”

樂廣和她退至路旁,以免擾了行人。

二世笑道:“那我便陪公子走一回罷。”

西市近郊,不遠處目之所及皆是田隴,大田裏農人成群,小田裏則三三兩兩。

良田為豪強士族所佔,僱農勞作,分成了了,然私田所收又遠滿足不了百姓日常供給。

上京已是如此,地方則更顯寥落。

樂廣嘆道:“世人皆在苟且偷生。”

二世一笑:“公子自擾了。”

他們一路西行,村戶由零散漸至聚攏,樹與樹之間搭着竹竿,各種衣褲在微風中招展,日光軟綿綿地照映其上,四下一片恬淡。

“為何路南草屋破敗,曬的卻是華服,路北那一家窗明几淨,曬的卻是破衣爛衫?”

二世疑惑地指給樂廣看。

樂廣抬眼,顧盼生情,溫言道:“路南俗人愛體面,追求表面罷了。路北人不拘泥於世俗的眼光,坦坦蕩蕩。”

二世亦想到了這一層,她低頭沉思。

樂廣又道:“然追求體面本也無錯,自尊自憐何錯之有?”

他眼似清泉,盛滿純澈的慈悲,白衣恍恍,宛若巍峨雪山。

只要看過去,就不忍挪開眼,再多看幾眼,又恐褻瀆了他。

二世心道:“這樣的人,怎是我能高攀的?二哥果然是看錯了。”

二人款款而走,距離路北那一家越來越近。

兩三草屋,院有桐樹,古木參天,遮陰蔽日,西牆邊綠竹猗猗,東牆邊兩棵桂樹,桂樹花蕊未吐,其上斜倚竹竿,竹竿上衣衫襤褸。

二人駐足,樂廣嘆道:“頗有雅趣。”

“三千微塵里,吾寧愛與憎。”

隨着人聲,田埂上乍然傳來驢叫,二世驚起回頭,但見一老者騎驢嘯歌揚長而去,及腰白髮分外惹眼。

她驚魂未定,近前桂樹下又有人道:“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音節由高到低,又由低到高,她的心也跟着起伏不定。

“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

樂廣朝着桂樹那方拱手,接吟道。

二世一臉莫名地掀開眼前衣物,只見桂樹下躺着一清秀青年和一乳豬,地上還落着一壇酒,酒上浮若干草沫,豬嘴滴水,與她大眼瞪小眼。

乳豬受驚,四蹄在土裏刨來刨去,“吱吱哼哼”地叫。

二世急忙伸手去護樂廣,豬衝過二人身邊,捲起一片塵土。

樂廣掩袖護住二人口鼻,二世忍不住低低地笑出聲音。

桂樹下睡地天昏地暗的青年被噪聲攪擾,不耐地睜開一條眼縫。

光線驟然入眼,他十分不適,反手就抱過酒罈大飲,酒水洇濕前胸一大片,他伸手就去扯衣物,惹地二世目瞪口呆。

樂廣也覺不妥,舉手拉開竹竿上的舊衣,在三人面前豎起屏障。

二世從袖中抽出木釵,隔着衣物扔過去,支支吾吾道:“他,他的。”

樂廣迷惑不解。

二世又道:“未見你時,先見了他,我撿的。”

她雖然時常跑出宮,然範圍也只限於郭城以內,走這麼遠還是第一次,就見到了如此驚世駭俗的場面。

“姑娘……”

樂廣見她表情獃滯,便想探知她現下的情況,話未說完,被二世截斷。

“這城外奇人真多。”

樂廣貼心道:“姑娘受驚了,帶姑娘遠走,是樂廣冒昧了……”

“不,有趣地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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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世陳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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