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血亂紅妝(上)
恩師所娶的新娘竟是若華?
辛鐵石只覺得眼前的一切在這一瞬間變得好遠,好遠。
時間的流逝忽然變得極慢起來,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心在一點點收縮,收縮到了盡頭,再猛地震開。
於是,鮮血與記憶一齊鼓涌而出,將他吞沒。
就是他苦苦尋找,這一年來數度拼了性命不要,只為得她一點消息的若華?
就是他青梅竹馬,相依為命的若華?
辛鐵石只覺得心好苦,好苦。他很想跑上去,牽住她的手,問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有千言萬語,要對若華說。
若華、若華!
但九華老人的身影移了過來,將她擋住,辛鐵石的勇氣忽然憑空消失!
若華那蒼白的眼睛卻仍然緊緊盯住她,她的眼中沒有九華老人,沒有萬千賓客,沒有張燈結綵,只有他。
但辛鐵石的頭卻低了下來,他無法忘記,是九華老人將他從楚雲天的刀下救出,並且傾囊相授,他才有今天。他的劍仍厲,他的血雖熱,但卻無力再做什麼!
若華、若華……
辛鐵石能感覺到,一滴淚自他的眼梢沁出,迅速變得冰冷。他聽到了九華老人的輕語聲,然後感到了若華的目光離開了他的身體。
喜堂中的歡笑聲更濃,但辛鐵石卻什麼都聽不到,什麼都看不到。他的心在緩慢而沉重地轟響着,將他的熱血一點點抽空,他迅速地變得只剩下一個空殼,搖搖欲墜地站在那裏。
他踉踉蹌蹌地衝到牆角邊,抓起一壇酒,猛喝了起來。
沙月雪見他的行為有些失常,慌忙搶上來,低聲道:“二師兄,你怎麼了?”
辛鐵石滿臉紅暈,但那紅暈卻是那麼慘淡,他沉默不語,又是幾大口酒吞下。他操勞多日,每日都是從凌晨直忙到深夜,飯都顧不得吃上一口,只憑着一口真氣支撐,覺不出勞累來。此時烈酒入腹,加上一腔悲苦,酒勁化為利刀,一刀刀猛刺着他的內腑。
辛鐵石忍不住“哇”的一口,全都吐在了喜幔上。
此時喜事正進行到要緊處,眾賓客紛紛舉起酒杯,向九華老人道賀。見辛鐵石如此失態,都笑道:“世兄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九華老人正與新娘子攜手向來客奉敬喜酒,見此景象,心下微覺奇怪。他知道自己這位二徒弟最是持重老成,酒量雖不算好,也不是這點酒就可以醉倒的。
賓客滿堂,不暇深究,對沙月雪道:“快些將你師兄扶進去!”
沙月雪急忙抱着辛鐵石拖到了喜堂之後。辛鐵石兀自抱着那罈子酒,有一口沒一口地喝着。沙月雪跟他說話,他一概不理。耳聽堂前師兄們傳呼緊急,沙月雪也顧不上照顧辛鐵石,只好拋開他快速走了回去。
大地空寂,彩霞漫天,似乎也在為這人間喜事而添色。辛鐵石怔怔望着天色祥輝,突然大哭起來。
他使勁一用力,將酒罈狠狠地砸在了自己頭上。酒水漫流,將他全身浸濕,酒氣刺鼻。辛鐵石猛然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幾個耳光,兩邊臉頰都高高腫起。但那心中的無限鬱積又能如何宣洩?
他喝一陣,嘔一陣,恨不得將心也吐出來。
突然,一個怯怯的聲音傳了過來:“公子,你還好么?”
辛鐵石心腦皆陷於混沌之中,恍若無聞。那聲音問到第三遍的時候,他才本能地抬起頭來。但此時,他哪裏還有那爽朗的笑容,哪裏還有與魔教正道高手結交的豪氣?
他就如一個剛失戀的毛頭小子,在醉酒發泄,痛哭流涕。
丫鬟夭桃顯然也覺得他現在的樣子有些可怕,遠遠站在牆角處,怯生生地看着他。
這是若華的丫鬟,辛鐵石自來九華,雖未見過若華,卻見過夭桃。夭桃是師父買來伺候新娘子的。
他知道這些,他的心宛如一面鏡子,在見到夭桃時,便將他所有關於夭桃的記憶全都映了出來,但卻沒有半點觸動。
這難道就是心死么?
辛鐵石忽然發現自己並不再覺得悲苦,悲傷歡喜都變得很遙遠很淡,他甚至懷疑,自己就算開口大笑,也不知道該怎樣笑了。
他獃獃地,宛如傻子一樣看着夭桃。
夭桃來找他,夭桃一定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夭桃道:“公子,小姐叫你過去,說有幾句話說。”
辛鐵石的心陡然一緊,他身子疾竄而起,一把抓住夭桃的肩頭,急聲問道:“說什麼話?有什麼話好說?”
他的手力實在太大,夭桃痛得立即哭了起來:“奴婢不知道……不關我的事……”
辛鐵石這才覺察到自己的失態。他有些心煩意亂,急忙放手,揮舞雙手道:“走吧!”
但他已經嚇着了夭桃,小丫鬟匆忙轉身,向洞房奔去。
辛鐵石踉踉蹌蹌跟上。
酒氣刺鼻,他神智仍半陷於恍惚中,手足不停地微微顫抖。
洞房設在九華最深處,卻沒有那麼多華麗的燈彩,賓客都集中在喜堂上。因為若華的身體不好,受不得打攪。只是在門口,掛了一對紅絹的燈籠,幽幽的光照出來,有些薄薄的喜意。那絳紅之紗做成的帘子,影影綽綽地將新娘子隔在裏面。
暮色蒼涼。
辛鐵石忽然有些不敢向前。
滿身澆下的酒好冷好冷,冷得他不由得發起抖來。
他竟然對若華要說的幾句話有了懼意。
——若是若華是被逼的,怎麼辦?
——若是若華要跟他走,怎麼辦?
幸好,若華並沒有說這些,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
兩人一時盡皆無言。辛鐵石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麼大聲,那麼凄涼。
夭桃悄悄步出,她手中端了一壺酒。若華得聲音隔着簾櫳,就彷彿是一聲嘆息:“石哥哥,你能想到我們是這樣見面的么?”
辛鐵石緊緊攥着拳頭,他無法回答。
眼淚禁不住自他的眼眶中流出。
這麼多年,江湖漂泊,他一直在苦苦尋找着若華。他不知道經過了多少個不眠之夜,也不知歷盡了多少艱辛勞苦。
他不知道,到後來,究竟他是為了尋找若華而歷艱苦,還是尋找若華這個信念,支撐着他走過了這麼多艱苦。
他曾無數次地想像過找到若華時的情景,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他會以這種方式,與若華見面。
再見面他們中間已隔了一道鴻溝。
造物怎如此弄人?
辛鐵石混沌地思考着,他的腦袋轉得很慢很慢,彷彿之間,他聽到若華在訴說著,訴說九華老人如何將她從魔教長老的魔掌下救出,又如何衣不解帶地照顧她,她又如何被九華老人深廣的情懷感動。她說得很仔細,彷彿是要說服辛鐵石,又彷彿只是想說服自己。
辛鐵石一句都沒有聽進去。
他接過夭桃的酒,自若華開始說話始,他就知道自己必須要喝酒。
只有酒可解千愁,唯有醉可忘千憂。
若華一句一句說著,他就一杯一杯地飲。
飲到爛醉如泥。
若華彷彿感受到他的狂態,嘆息一聲,住口不說。
她不說了,辛鐵石就想走,走到天涯海角去。他起身,一陣天旋地轉頭重腳輕,酒壺嗆啷一聲撞在地上,打了個粉碎。辛鐵石狂笑着站起,勉強想向前走,哪知身子一軟,轟然撞在了洞房門上。
那扇門竟被他撞得撲地而倒。
辛鐵石笑聲無法收住,他很想爬起來,但酒勁上涌,眼前一片舞動的光影,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子。反倒是這一陣撕扯,將洞房門上的紅紗全都扯了下來。
此時,一陣喧鬧的聲音傳了過來。燭火漸漸亮了過來,卻是賓客們強着九華老人要來鬧洞房了。九華老人晚年得此佳偶,也是心懷大暢,不忍堅拒,領着他們向洞房走來。
百餘賓客,九華師徒,便看到辛鐵石正狼狽萬分地躺在洞房門前,撕扯着門上的喜紗。他們立即住步,一時盡皆鴉雀無聲。
九華老人雖然極愛這位二徒弟,此時也不由得面沉似水,微怒道:“你在此做什麼!”
辛鐵石卻毫不在意,打了個滾,面朝上,笑嘻嘻地看着九華老人,酒氣噴人:“在鬧洞房啊。你們不是來鬧洞房的么?”
九華老人重重哼了一聲,沙月雪急忙走上一步,扶起辛鐵石,低聲道:“二師兄,你醒醒!”
辛鐵石使勁將他推開,大聲道:“不要管我,我要跟若華說話!”
說著,向洞房裏爬去。
眾賓客聽到這句話,不由心中都是一凜。
難道辛鐵石早就認識新娘子么?瞧他大醉淋漓,行止乖張,只怕這之間……
有些人偷目望望九華老人,又望望辛鐵石,面色已是極為怪異。
突然,從內房傳來一聲女子驚惶的尖叫聲。
辛鐵石煩亂張狂的心緒一顫,那似乎,是若華的叫聲!
風聲颯然,九華老人如閃電般飄進了內房!
這叫聲中,竟充滿了不祥之意!
眾豪傑不由都臉上變色,謝鉞眉頭皺了皺,笑道:“新郎官竟這麼著急,我們還沒開始鬧洞房,他就闖進去了。那我們就等着新郎官將新娘子抱出來吧。”
眾豪傑知道他是為了緩和一下氣氛,零零星星響起了幾聲應和之聲。
九華老人果然將新娘子抱了出來。
但他雙眉已張起,滿面怒色與悲痛!
血染紅紗,將他一身喜袍更染得透骨濕。
輕紗蓋頭仍覆在新娘子的頭上,隱隱露出顫悠悠的鳳釵步搖,輕輕打在新娘子精妝細抹的粉面上,但這粉面已沒有半點生機,已變得蒼白如紙。
一柄寶劍垂直插在她的胸口,鮮血仍在汩汩冒出,漫過她滿身的紅綢,點滴墜落。
血落之聲彷彿是一陣驚嘆,那麼寂靜,卻又宛如雷霆,將所有賓客震得鴉雀無聲!
誰能想到喜事竟會變成喪事,而這轉換竟然如此激烈,毫無朕兆!
辛鐵石混沌的腦袋驟然清醒,卻倏然又陷入了混沌。
他不斷地混沌、清醒,清醒、混沌,因為他再也無法弄明白,這究竟是真實,還是一場噩夢?
明明方才他還在跟若華低語問答,他還喝着若華送上來的酒,怎會突然之間,若華便已死去呢?
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假的!
他想衝上去,他想揭開若華的蓋頭,大聲地告訴大家,這只是個惡作劇,但他的腿卻是那麼軟,一絲一毫都無法移動。
他聽到自己劇烈的呼吸聲,每一聲都宛如一道雷霆,重重地劈在自己身上。
他猛然感覺到九華老人的目光。
那是兩道閃電。
辛鐵石卻無法再去想這兩道閃電的意義,他茫然地睜着雙目,只覺剎那間九華山上一片空空曠曠的,沒有人,沒有聲音,天地廣闊,只有他一個人獨立夜風中。
若華死了!
他卻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
那個他苦苦尋找了幾年的若華死了么?
那個與他青梅竹馬,喜歡惡作劇逗弄他,卻又很輕易便猜出他想法的若華死了么?
那個喜歡桃花,到了暮春就為桃花零落而哭泣,每次都讓他哄很久的若華死了么?
那個讓他的相思成了習慣的若華死了么?
那個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做了他師娘的若華死了么?
辛鐵石的心劇烈地抽搐起來,他忍不住彎下腰,劇烈地咳嗽。
他無法想那兩道閃電的意義。
九華老人目光如冷電,在他身上轉了幾轉。
這位當世武林宗主,已宛如一隻怒獅般,為心底的怒與悲完全主宰,沒有人懷疑,找到兇手后,九華老人一定會將他碎屍萬段!
九華老人緊緊抱着若華,他盯着若華臉上半掩的紅綢,似乎想看清楚這即將凋殘的容顏,又似乎不敢去看紅綢下那蒼白的臉。
他咬牙,沉聲道:“請九華飛鷹!”
辛鐵石雖被劇變震得頭暈目眩混混沌沌,但他身為九華山第二弟子,大弟子靈鈞潛修多年不問世事,山中大小事務,除了九華老人,便是由他管理。
他聞聲,下意識地回答道:“是!”起身便要前往。
九華老人袍袖流雲般揮出,壓在他的肩頭。
“你站着!”
他的聲音是那麼冷,辛鐵石不由窒住身形。
九華老人的衣袖,並沒有褪開,他目注人群,九華山三、四、五、六弟子韋雪衣、商赤鳳、君天烈、沙月雪齊聲答應,打開背上木匣,各自取出一隻兩尺多長的鐵鳥來。四人轉動機簧,那鐵鳥發出一聲清越的鳴叫,破空疾升而上。四弟子左手攀着鐵鳥,跟着騰空而起,分向東南西北疾掠而去。
辛鐵石腦袋仍然是一片混亂,他不知道九華老人為什麼這麼做。
若華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不趕緊救她?
難道……
一想到那個可怕的答案,辛鐵石的心幾乎駭碎。他很想衝上去,揭開蓋頭看一眼,但九華老人的身影就宛如巍峨的高山一般,阻住了他所有的狂想。
不到半炷香的時辰,鐵鳥清鳴中,四人當空躍下,抱拳稟道:“整座九華山搜索完畢,未發現任何生人!”
九華老人沒有動,他靜靜地握着若華的手,似乎還想感受到最後一絲溫暖。他清矍的臉漸漸抽搐起來,霍然起身,撕下門帘,將她蓋住。
絳紅的輕紗卻不能將這抹蒼白完全掩沒,辛鐵石獃獃地看着這一切,他的神識開始漸漸清醒,若華身上的慘紅,就像是一柄劍,刺入了他的腦海中。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尋找她了。
天長地久,這個世間只會有他一個人,寂寞地度過。
九華老人緩緩轉身,面向辛鐵石。
慢慢地,他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為什麼要殺若華。”
辛鐵石猛地一震!
他殺若華?
他為什麼要殺若華?
師父居然懷疑他殺了若華?
誰又知道他寧願自己死上一千遍、一萬遍,也不願讓若華受到一絲傷害!
他想開口爭辯,但一股悲憤之氣衝口湧出,竟讓他無法說出一個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