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慾望篇 第三百一十三章 逃避現實的力量(三)
人之將死,說出的都是肺腑之言。
關老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滿腦子都是對自己抉擇的悔恨。
當初做出那種事,他不是沒想過犧牲。他也希望自己能像自古以來的那些英雄一樣,抬頭挺胸在壯烈的光芒中迎來終結。
然而現實太可怕了,坐在牢獄中的每一秒、每呼吸一次都會加深對死亡的恐懼。
關老爺要把這份恐懼傳遞給兒子,他是不想關洵走他的路,亦或單純只是因為人性的脆弱。
他哭着對關洵說他後悔,他真的後悔。如果再來一次他寧可當個懦夫、一個告密者,為了能活下去,哪怕做出再不人道的事。
關洵聽父親一字一句地抱怨,像一隻過於膨脹的皮球,現在終於有了泄氣的出口。
關洵再度懷疑,這是他的父親嗎?
不,他不是,因為父親不可能說這種話。此時此刻如果是真正的父親,他絕對會用生命的最後一點餘溫,告誡孩子要當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關洵跑了,他沒有聽到最後。
他認為父親其實早就死了,在他看不到的時候,被那些貪官奸臣害死了。
他死前經受了非人的拷問,無論惡人們如何鞭撻、杖打,亦或是用燒紅的烙鐵潰爛皮膚……總之沒有任何酷刑能讓他屈服。
他死於傷勢過重,背負着正義信念,在與黑惡搏鬥的最後一刻壯烈犧牲!
是的,他是一位英雄……
他死得很英勇,一定是這樣的!
當關洵把這個故事告訴母親時,母親知道兒子瘋了。
關洵的父親在一周后斬首,當天觀看的人群中沒有關洵。
那時他在客棧房間中,自從講過那個故事之後,他已經一周沒說過話了。
午時三刻,劊子手的鬼頭刀準時落下。
那一瞬間與關老爺一同逝去的,還有他兒子關洵的魂魄。
從那之後關洵徹底瘋了,他每天躲在房間裏抱着膝蓋,任何風吹草動都能讓他抓狂,以至亂砸東西。
民間說這叫「失心瘋」,屬於受了刺激之後留下的後遺症。
關洵的母親哀痛不已,才剛承受喪夫之痛,現在又要面對兒子瘋了的事實。
好在還有那些跟關老爺交情不錯的礦工和官兵,在他們的幫助下,女子二人總算是在黃轂地區的某個小鎮安定下來。
失去頂樑柱,家裏的日子不太好過。
由於沒有收入來源,關洵的母親只得出去替人幹些雜活。賺不到錢,三餐溫飽都難保證,更不用說花錢給兒子治病了。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兩年。
這麼長時間過去,關洵的病也沒見有啥好轉,每天還是一樣待在房裏,門也不出、話也不說。
母親看到他是既心疼又無奈,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哪天是個頭。
也許是上天可憐這對母子,在絕境中,轉機悄然而至。
這一天關洵母親剛出門,有好心的鄰居大媽跑來傳信。
氣喘吁吁激動的樣子,她告訴關洵母親一個好消息:「快去看看吧!鎮上來了一位贈醫施藥半仙,本事可大着吶!你去求求人家,說不定你們家洵兒的病能有救!」
命運的安排把兩個素不相識的人連接在一起。
剛出師不久的苻鋌想要用自己的能力回報社會,而那時的關洵正好需要一位「神仙」搭救。
事情的發展似乎順理成章,苻鋌用仙力治好的關洵,清醒之後的關洵除了接受母親的擁抱之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師。
沒錯,就是那麼直接。
苻鋌問關洵拜師的理由是什麼。
關洵回答他說自己想當一個有用的人。
看到眼前的青少年懷有熱誠,苻鋌也沒理由不收這個弟子。
於是很簡單的,只用一杯清茶,兩人便確立了師徒關係。
從那一刻起關洵正式成為一名修士,並且以苻鋌首席弟子的身份,死後在馭尚派成立時穩坐大師兄的位子。
儘管平時做人沒啥大毛病,但苻鋌能感覺到自己這個大弟子性格方面的缺失。
關洵對待別人的態度十分冷淡,雖然不會用資歷壓人,但遇見師弟們需要幫助,他會毫不猶豫的拒絕。
實在出現不可避免的利益來往時,他會算得非常清楚,幾乎每時每刻都在強調「你是你,我是我」。
這樣的性格當然很難親近,久而久之師弟們對於這個大師兄都很疏遠。
苻鋌一開始也教訓關洵,可每次他都表面上說「好好好」,完了之後還是想怎樣就怎樣。
苻鋌很無奈,但說起來這也不算什麼大奸大惡,不至於為這個把他逐出師門。正所謂本性難改,也只好隨他去了。
事實上關洵之所以會養成這樣的性格,很大程度上還是歸咎於他父親的「臨終遺言」。
雖然心病治好了,但心結還在。關洵始終記得父親對他說過的話——為別人奉獻自己不值得,做人就是要為自己而活。
儘管關洵很反感,但潛意識還是認為父親的話是對的。如果他當初沒有藏匿那群逃犯,之後也不會落得砍頭的下場。
關洵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過誰,不只是師弟們,就連待他如子侄一般的師父,他也一直有所保留。
修仙的目的說白了就是尋求力量,而力量就意味着「獨立」。
所謂「獨立」就是不與任何人產生聯繫,關洵不想因人情被拖累,所以他必須要有獨立的力量。
其實關洵不是一個壞人,並且也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他之所以不想與任何人產生聯繫,那是因為他不想走父親的老路,同時極力避免受人恩惠。
儘管自己不想承認,但在關洵的內心深處,他是不希望虧欠任何人的。
正因如此他才害怕受人恩惠,也正是因為師父給予的恩惠太多,才導致他在逃跑后那樣愧疚。
愧疚很可怕,它會像幽靈一樣纏着你,反覆譴責你的內心直至崩潰。
關洵知道只要他欠的債一天不還,這種壓抑的心情就會跟隨他一輩子。
然而由於能力不足,償還這種事根本是天方夜譚。
後來常治龍出現,關洵認為可以利用他的智慧還清這筆人情。
如今玉池幫已滅,關洵的債也算是還清。不僅如此,他還獲得了夢寐以求的力量,現在終於可以歸於孤獨……
他想要孤獨。
「你恨我嗎?」
幻影一直重複着同一個問題。
關洵握緊拳頭狠狠地說道:「是!我恨你!是你讓我失去一切,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你恨我……讓你變得孤獨?」
「不,我喜歡孤獨!因為那樣我就能跟你劃清界限,我不想變成你那樣的懦夫!」
「可實際上你跟我沒有區別,你也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對一切。」
關洵心中一怔,父親的幻影說得沒錯,儘管他一直在努力避免成為父親那樣的人,可事實上他的做法就是在逃避。
「承認吧……你跟我是一樣的。」
「不!我跟你不一樣!!」關洵嘶聲吼叫着,「我永遠都不會成為你!我不會為我做過的事後悔!!」
「沒錯,你跟他不一樣。」
隨着另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一個光明的身影從黑暗中走出。
關洵抬頭,他看到師父站在父親身旁,那種閃耀的光輝,與陰暗的父親形成鮮明對比。
其實就連關洵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內心深處一直都有兩位父親。
一位是他從小崇拜,最後令他失望化作夢魘的生父。而另一位是教導他修鍊,用壯烈背影在他心中留下光芒的師父。
「你在迷茫什麼,關洵?你本來就跟他不一樣,你從來沒有為做過的事後悔,你只是恐懼未知的東西。」
「可是……我真的很害怕,我害怕我會後悔自己做過的事。我不想像他一樣,到了該面對時再去逃避!」
「不,你不會的,孩子。」師父的幻影將手放在關洵肩膀,溫和地說道,「你並不缺乏勇氣,只是沒自信。你要相信你有能力面對這一切,過去的一切、未來的一切,你能辦到。」
「我
……真的可以嗎?」
「可以,因為你是我最出色的大弟子。」
師父的微笑似朝陽,光明且溫暖,最重要的是,它可以驅散黑暗。
關洵羞愧說道:「可是這麼多年我都沒做過什麼。為門派、為師弟或是為您……我一點貢獻都沒有。」
「誰說沒有?我記得以前有其他師兄欺負我,是大師兄你幫我趕走了他們!」
是李巒,關洵能聽出他的聲音。
「還有上次我被師父責罰,是你給我送了一碗水。」
「丹藥掉地上,你還幫我撿來着。」
「還有我……」
師弟們一人一句地說著。
關洵聽了,失笑道:「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正是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所以才顯得難能可貴啊。」常治龍笑着說道,「其實你從來都不孤獨,你也不想要孤獨。你根本不需要那種用來逃避的力量,你只需要一筆錢,用來付你欠下賬單。」
「你這傢伙,就是忘不了那種事……」
關洵重新站了起來。此時他已經恢復成人形模樣,一手抓着另一手臂上的種子,自信堅毅地說道:「你說得沒錯,這種東西……我根本不需要!」
話音落下的同時,關洵親手將種子拔了下來。
摔地上,一腳踩碎!
師弟們看到師兄勇敢的樣子,紛紛圍攏上前表示慶賀。
常治龍總算鬆了一口氣,看來因為主動捨棄慾望,關洵並沒受到果實的懲罰。同樣,他也沒因為魔想的影響發瘋,真是可喜可賀。
「對了,你打算怎麼處理那顆果實?」關洵詢問道。
「還用說嗎?」常治龍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當然是毀掉它。」
走到果實跟前,只見它釋放出光芒並自動漂浮上半空。
由於失去了寄生者,果實現在急需尋找新的宿主。
「你有什麼願……」
「願你媽個頭啊!」
常治龍毫不猶豫一板磚下去。
可慾望果實畢竟不是街斗的流氓,用板磚砸並不能使其開瓢。
「你有什麼願望嗎?」
簡直跟老人痴獃一樣,只知道重複同一句話。
劉大剛嘲笑道:「一個蘋果都干不碎,你是不是沒吃飯?」
常治龍:「你行你上啊!」
「上就上……」
劉大剛拿起果實,送到嘴邊「咔嚓」一口。結果果實啥事沒有,他自己的牙斷了兩顆。
劉大剛怎麼喊疼不管,眾人集中在果實周圍犯愁。
這麼硬的一個東西,要怎樣才能毀掉它呢?
此時常治龍心中帝魔說話:「這玩意兒是慾望的結晶,屬於精神範疇的東西,憑蠻力當然沒法破壞。」
常治龍驚喜:「哦?聽你這意思,你有辦法毀掉它?」
「當然啦,我是誰啊……要毀壞這玩意兒必須使用魂元正氣,但憑你們這幫人的修為是辦不到的。所以不如把它吃了。」
「吃?」常治龍訕笑道,「剛剛才有人把牙硌掉,你還讓我吃?你當我傻啊?」
「嘖,誰讓你用嘴吃啦?」
「不用嘴,難道用腚啊?」
帝魔不耐煩:「我懶得跟你解釋,總之你把那東西拿在手裏。」
常治龍伸手抓住果實,片刻之後只見手掌浮現出黑氣,緊接着果實被分解成光粒吸收。
「怎麼樣?感覺如何?」
常治龍動了動身體,先前受的傷已經沒有痛楚,並且明顯感覺自己的仙力有所提升。
帝魔解釋說:「我用我的能力將那玩意兒轉化成仙力融進你的體內。輕輕鬆鬆就給你添年修為,怎樣?開心嗎?」
比起開心,常治龍更覺得神奇,只是不知道吸收果實的力量會不會對心智造成影響。
「放心吧,邪惡的是慾望,能量本身是沒有正邪之分的。」
常治龍聽完暗自點頭。
想想也是,要說邪惡,自己身內已經有一個「至邪之物」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