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回來
最新網址:月皎承認風清此人作為搭檔是可以互托生死,交付後背的,但也僅限於此了。那廝的狗脾氣能至今為止沒被人打死,都是因他溜得夠快。
“女郎,若您給予信任,風清便回與您信任。”月皎鄭重其事說道。
那人雖小心眼兒,卻也格外護短。他的原則也很簡單,世人予我善意,我便回以善意。世人予我惡意,我便回以惡意。
很多時候,她都覺得那傢伙沒有屬於人的情感,只是一面鏡子,照射出的東西便原原本本返還回來。只將人揍多了后,她才發現那人是有感情的,不過是壓抑的太深太深罷了。
聞梵音笑了幾聲,她一身天青色長裙,上面綉着精緻的茶花,行走間步伐帶動着髮髻間的翠色釵環,漫不經心中透出一種盛世清貴的氣息。
“月皎先生莫要擔憂。”聞梵音安撫道,“對於風清先生,我是信任的。”
她的身份以及與盧家的恩怨都不曾瞞着,想必以對方的手段,能查出來的東西只多不少。她可是以性命相托,想來風清先生能短時間內打破封印,也是給予她的回報。
這種不用言明便自有的默契讓她十分愉悅,跟聰明人相交倒比某位榆木疙瘩強多了。
聞梵音聽着月皎訴說著以前的往事,拂袖一揮,迎面撲來的禿鷹群頓時化為粉碎消失。她指尖一彈,仙光化為一條條金色絲線,將污穢之物與一切危機攔在外面。
“到了。”她神色複雜了起來,眉眼間帶着淺淺的憂鬱和惋惜。
月皎下意識停住腳步,眨眼間便反應過來,女郎口中‘到了’的意思,難不成是找到上章真君了?
她立刻抬頭看去,便見仙光驅逐了黑暗,層層封印上有幽幽地藍光閃爍着,連接的根源便是一位身影高大,氣勢強大的人影。
那人甲胄加身,雙手拄着一把銹跡斑斑的長劍目視遠方,身後破舊的披風隨着冷風輕飄。四下是一片死寂,連那獵獵作響的披風都無法驅散這亘古的寂寞。
月皎瞳孔猛地一縮,呼吸一緊:“這是、上章真君?!”
直到來到此處,她才真正發現深淵裏唯一的那處被封印的宮殿便是真君所為。那一層層封印的力量從真君身體抽取,真君將自身變成一個媒介,
吸收深淵的力量轉換成封印的力量。他肉身不朽,神魂早已沒了自我,只剩一腔執念支撐。
這一支撐,便是千載歲月。
聞梵音站在原地沒動,她嘆了口氣,語氣肯定道:“這是上章真君。”
月皎聽罷,身形一僵,隨即便朝上章真君的位置深深俯身一禮,語氣帶着崇高的敬意:“後輩弟子,拜見上章真君,感謝真君千年護持,使我人族平安喜樂,不受妖獸肆虐,免於人族顛沛流離,無處葬身。”
她直起腰又拜了拜后,便收斂了所有情緒重新站在女郎身側。不知是否是錯覺,她怎麼看到真君的手動了呢?
不不不,這不是錯覺,月皎整個人都僵了:“女、女郎,真君剛動了。”
上章真君難道沒死?
這裏可是深淵,她待這一日一夜間,若非有女郎相護,也早已被黑暗侵蝕,無法找回自我。真君若真活着,那還是真君嗎?
月皎不得不想多了。
聞梵音上前幾步,步履穩健從容,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矜貴風流:“上章真君,可是醒來了?”
雙手拄劍的青年遲鈍的眨眨眼,眼裏慢慢泛上一絲神采。僅是眼角眉梢表情的稍稍變化,你便能感受到千年前他鮮衣怒馬、恣意風流的模樣。
再看看他身上漬跡重重的甲胄,你又能察覺到千年前妖獸襲擊時,他又是何等威嚴強大。身先士卒,料敵於先,佈局千里之外,護得人世太平。
“過去、多久了?”他嗓音乾澀沙啞,如同行將就木的將死者。
聞梵音回道:“已千年了。”
“碧落,可還好?”他一字一頓道。
聞梵音握了握拳頭,一言不發。月皎低垂下頭,也沉默不語。
似是從她的沉默中看出了結果,上章真君怔怔看向謝家桃夭林方向,喟嘆一聲:“我終於,可以去找你了。”
碧落,我已丟下你千年了。如今再不能丟下你一人,哪怕是死,我也要回到你身邊。
他微微闔目,眼裏的神采如風中殘燭,驟然熄滅。
他曾無數次在想,扔下這見鬼的責任,拋下這被封印的大妖。世間強者無數,誰來都可封印大妖,為何讓他愧對親族父親,食言於心愛的姑娘,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懷抱着愧疚和自責在這漆黑不見光亮的深淵裏掙扎,看不見希望,看不到盡頭。
他想回去琅琊,想看看已有些陌生的日出日落,想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想與父親喝茶煮酒,想與碧落在桃花林里舞劍而歌,相依相擁……
可不行,大妖太過強大。若他離去造成封印有損,大妖脫離深淵禁錮,世間蒼生又該如何自處?
他鎮守深淵,與孤寂黑暗為伴,可一想到在意的人都能幸福安全的活在陽光下,他便心滿意足。
如今,有人能出現在深淵下,便證明大妖的存在已為人所知。既然如此,世間強者便會採取措施。
他茫然了一瞬,從心底釋然開。
啊,他自由了。
他終於可以去見見父親,告訴父親他回來了。他可以去見見碧落,告訴她不必等到桃花盛開,他現在便回去履行承諾……
猶記得,離開之時,他曾對心愛的姑娘說:“桃花盛放之時,我便回來娶你。”可他食言了。
他曾說:“凡人求長生,長生長孤苦。碧落,我不願你孤身一人,仙也好人也罷,我都陪你。”
可原來,時間已過去千年。
他在深淵底下苦熬千載,終是留下那姑娘一人獨留此世。
歲月最是無情,父親怕是早已沉眠。而碧落,也已泯滅於歲月。
這世間,他所有的牽絆竟早早斷開。
歲月無情,蒼天對他也不曾偏愛啊。
不過,能去尋父親與碧落,便已夠了。
他們這便去團聚。
夢中,他們再次聚首。
鮮衣怒馬的公子手握桃花,來到碧落花海中央處,找到了那位舞劍的雲鬢花顏金步搖的姑娘。
“碧落。”他笨拙地將桃花遞給喜極而泣的姑娘,臉上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我回來了。”
看着心愛的姑娘,他溫柔情深的笑了:“我一生蹉跎,看過沙漠暴雨,見過山花爛漫。為大海翻鯨的壯闊波浪而震撼,為頭頂銀河浩瀚的星辰萬千而留戀……可這些都不及你。”
“碧落花海,桃花林下,你我相約,生同衾,死同槨。碧落,我往後餘生,再也不離開了,我們成親吧。”
悠悠歌聲響起,他們前往稷下學宮,同窗慶賀,先生祝福。父親拍着他的肩滿面笑容,說他終於長大了。
“吾求得~”
“飄然若流星兮忽不見,舉霞踏日月兮撫清風。”
“卻原來~”
“最是人間清凈兮紅塵客,難得自在逍遙兮無情仙。”
“你呀~”
“卻要登臨化飛仙。”
“嘆世間~”
“只求長生羨神仙。”
“哪懂得~”
“春山為紙桃為筆,青濃粉淡飄玉砌。”
“憶起那~”
“桃花樹下一劍舞,花間一曲付笑談。”
“問一聲,冤家~”
“歸否?”
他注視着鳳冠霞帔,含羞帶怯的姑娘,滿面笑意,一身歡喜,再次說道:“碧落,我回來了。餘生,再也不離開了。”
聞梵音看着上章真君最後一絲意識泯滅,隱隱感應到醒世鍾‘嗡’的震顫了下,便安靜了下來。千年前他來到深淵,外界再無法感知他,醒世鍾便判定了他已入滅。
千載之後,他的離開除了醒世鍾隱隱感應到外,唯有她與月皎知道,這位護持天下蒼生的人此時才算真正入滅。
有生至死,真君只說了三句話。判斷出時間,確認他在意的人已離世,便毫不拖泥帶水,終於拋下一切也跟着離開。
千年的暗中守護,他太累了,他已顧不上更多。
聞梵音稍稍退後半步,微微俯首:“願君,來世無憂。”
月皎跟着俯身一拜,衷心祝願:“願真君,來世無憂。”
月皎沒有想太多,可聞梵音卻無法按捺住心裏的複雜。
上章真君至死都不知他的父親為了想親眼看到他的遺憾了卻,在鎮魔塔中與大妖拼殺,傷痕纍纍獲得血肉精華,又承受無盡痛楚融於自身煎熬至今,又為讓他與雲霄真君見面而獻祭了自身。
更不知他心愛的姑娘苦苦等了他千載歲月,親手種下一片桃夭林,每當桃花盛開之時便會日夜守在林中等待,只為他那句:桃花盛開時,我便回來娶你。
他也不知,他一心牽挂的姑娘是死在來找他的路上,他們只差一步便可相見,可最終都抱憾而終。
原地留下一具千瘡百孔卻屹立不倒的身影,那是真君至死都不敢挪動一步的堅持——鎮守深淵,以身化封印。
“女郎。”月皎聲音微微哽咽,她難受的撫上胸口,悶悶生疼,“我不知為何,難受得緊。”
“沒必要露出這副表情。”
一身盛世清貴的女郎彎了彎眼,唇角眉梢的弧度里,像是冬日細碎的暖陽灑下:“在選擇這條路上,他們都做出了無愧於心的抉擇。”
“他們一生凄楚,抱憾而終,卻不負天地,不負眾生。”聞梵音輕聲說道,帶着敬意欽佩,認真極了。
她雖這般安慰月皎,可她卻清楚,這些人再也回不來了。無論他們生前多有權勢名望,無論他們為天下蒼生做過多少,死去的人永遠死去,活不過來了,而她能做的便是讓眾生不要忘記這些人的犧牲。
聞梵音雙手忽地抬起,地上的泥土砂礫瞬息間凝聚成一塊高聳入雲的石碑,石碑矗立在上章真君背後,像是他的倚靠。
她沉吟片刻,凌空書寫:為鎮壓大妖九嬰而終,不負天地眾生,上章。
這十七個大字散發著詡詡光輝印在石碑上,如同道印,哪怕歲月也無法侵蝕半分。
她喃喃道:“人族,不會遺忘任何功臣。”
月皎沉默着看她做完這一切,朝她俯身一禮后,又走到石碑前稽首一禮。
“真君恩情,人族永不敢忘。”
聞梵音神色溫和的看着她,忽然發現身後的空間隱隱動蕩。
她伸手一招,仙劍春山笑落在手中。她這才發現發出動靜的是這把鬧出風波的劍。
她輕彈了下劍身,微微皺眉道:“你又湊何熱鬧?”
‘錚!’仙劍錚鳴一聲。
聞梵音想了想,手一松,仙劍立刻飛離她身前來到石碑前狠狠劈下,一道強悍到能毀天滅地的劍氣落在石碑上,形成特殊的庇護,使得這石碑的氣息飄揚百里,引人注目。
聞梵音可以想像到,此處往後會引來多少劍修,甚至成為劍修的聖地。
做完這些后,仙劍重新回到聞梵音手中。
聞梵音握住劍柄,閉了閉眼,掩去眼底的傷痛:“你這又是何必。雖可使人族常常掛懷於他,卻也擾了他的清凈。”
頓了頓,她啞然失笑:“是我多慮了。孤寂千年,他怕是想熱鬧熱鬧,還是你了解他。”
春山笑是雲霄真君贈與上章真君的定情信物,它歸與於二人,陪伴在二人身邊歲月悠長,怕對二人很是了解。如此,便隨它吧。
月皎見她收起春山笑,問道:“女郎,我們如今也見着上章真君了,是否將真君遺體送回琅琊?”
聞梵音搖搖頭:“真君此身,已化為封印陣眼,無可取代。通知王家的人可暗中前來祭拜,但需謹慎,莫要壞了此處封印。”
她與春山笑將封印重新佈置了封印,確保萬無一失。以此世之人的力量,無法打破封印。但就怕有個萬一,如盧家那群不走尋常路的,如左道邪修損人不利己的……還是囑咐下王家為好。
月皎道:“是,女郎。那現在,我們離開嗎?”
聞梵音轉頭深深看了眼陷入封印中幽靜死寂的宮殿,在石碑上留下她一縷神識后道:“離開吧。”
她們此行已有收穫,深淵非久留之地。無論黑夜白日,都無一絲光亮。長久獃著總讓人心生煩躁,引得周遭惡氣見縫插針。
那位堅守千年的真君,令人由衷感到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