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一隊隊守護者如水一般在城中散開,伴着高聲的安撫。
“不要驚慌。”
“是打雷。”
“沒有侵襲。”
“城主就在城中!”
“大家不要怕。”
守護者們的安撫如同冷水注入沸水中,讓城池漸漸恢復了平靜。
伽羅站在無盡書庫外,再確認城池外沒有其他異樣,稍微鬆口氣,視線落在眼前坍塌的洞窟上,神情沉沉,手中握緊破魔弓。
“城主。”四個駐守長老從書庫內疾步而來,“查看過了,書庫沒有損壞,也沒有任何異狀,連生人的氣息都沒有,更沒有劣化魔種的氣息。”
“城主說的上邊燈滅了,或許是雷電導致的吧。”一個守護者說,“書庫一多半的燈都滅了。”
上邊的燈火是在那團雷電之前就滅了,伽羅心想,但現在也不便再多說,千窟城已經屢次出事,穩住人心最要緊。
她點點頭不再追問,再看坍塌的洞窟,神情痛惜。
“幸好是門外的。”一個守護者長老心有餘悸說,“裏面沒有存放書籍,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伽羅沒有覺得這是幸運。
這次打雷擊毀了外邊的洞窟,下一次呢?無盡書庫的其他洞窟萬一沒那麼幸運呢?
而且千窟城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雷?
這裏是荒漠中心,一年到頭下雨都沒幾次。
或者,這根本就不是雷。
“是什麼引起打雷,莫非是被觸動了什麼——”
她的話沒說完,前方的守護者們一陣騷動。
“城主!倒塌的洞窟下有人!”
......
.......
一層層碎石沙土被掀開,圍在四周的守護者們神情也越來越戒備。
自從千窟城出了事,已經不許任何人進城,無盡書庫這邊更是日夜值守,閑雜人等不得靠近,鳥雀都飛不過來。
大半夜的倒塌的洞窟下竟然壓到人?
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挖到了!”
守護者們喊。
伽羅看過去,眼睛眯起來,咿?
首先露出來的不是人,而是一個木杖,這個木杖——
“里萊先生?”伽羅說。
隨着伽羅聲音,更多的土石被挖開,裏面的人也被拉了上來,身上頭上臉上都是沙土,狼狽不堪,但很多守護者也都認出來了。
果然是里萊!
里萊似乎陷入了昏迷,被守護者們呼喊幾聲才幽幽醒過來,視線有些茫然。
伽羅走過來,俯看他。
里萊的視線落在她身上,恢復了一絲清醒,還有些驚訝,喃喃:“城主,你怎麼在這裏?”
這是她該問的吧,伽羅看着里萊。
“里萊先生。”她問,“你怎麼在這裏?”
......
......
伽羅神情平靜,但眼神毫不掩飾戒備和審視,四周的守護者們也劍拔弩張。
里萊心裏罵了聲該死,但臉上絲毫沒有驚慌。
“我——”他眼神茫然,似乎在回想,“我,我在這裏做什麼?哦,我睡不着,唉,看到千窟城這般,我就走到這裏,看到這個洞窟里壁畫精美——”
他說著終於想起來什麼了,人坐起來,伸手在身上摸索。
“我的畫,我的畫——”
他從胸前掏出一個捲軸,捲軸上沾染了沙土,但完好無損,里萊狼狽蒼老的臉上瞬時浮現笑容,人也重重的鬆口氣,小心翼翼的打開。
“太好了,太好了,我及時將它放進懷裏,沒有被砸壞。”
捲軸抖開了,伽羅以及守護者們看到其上雖然只有半幅畫,但都認出是這個倒坍洞窟里的壁畫。
無盡書庫門外的鎮守洞窟沒有藏書,上面繪有壁畫,描述賢者們傳授神明知識的場面,千窟城的小孩子最初接觸賢者知識,就是從看壁畫開始。
伽羅看着坐在地上的老人,臉色稍緩:“先生畫這個做什麼?忙了一天了,也該早點休息。”
里萊坐在地上擺手:“在城裏走了一圈看到處處慘景,我哪裏能睡得着,心中苦悶晚上走到這裏追憶往昔,看到這個洞窟還有被火燒過的痕迹,心裏更恨劣化魔種,這要是真燒毀了,如此精美的壁畫就沒有了,於是想把壁畫謄畫下來——”
又看四周。
“怎麼回事?我聽到一聲雷鳴,看到一道閃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這洞窟怎麼塌了?難道是被雷劈的?”
說著滿臉痛惜。
“我還沒畫完呢——”
他看着地上散落的砂石土,顫顫巍巍的伸出手扒拉,似乎想要從碎石上找到殘留的壁畫。
伽羅默默的看着他,一雙眼在思索着,辨別著——
里萊感受着銳利的目光在身上巡視,莫名的有些緊張,似乎這個伽羅真能看穿他。
不可能的,他偽裝的很完善,無可挑剔——
“城主!”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守護者們的喊聲。
“這裏有人!”
......
......
竟然還有人?
今晚是怎麼回事?
伽羅震驚又有些憤怒,她這個城主做的,讓無盡書庫如同漏風的破船一般。
里萊也很驚訝,除了他竟然還有人摸過來?
幾個守護者抓着一人從另一邊疾步而來,這個人垂着頭,他的頭髮烏黑垂順,手腳瘦長,看起來是個很年輕的人。
“就在不遠處的地上,被飛起的砂石蓋着。”守護者們說,喝問,“你是什麼人?”
那人垂着頭沒有反應,似乎昏迷。
架着他的守護者將他用力的搖晃:“醒醒!”
隨着搖晃,那年輕人醒過來,慢慢的抬起頭,這是一張年輕的面孔,有一雙黑亮的眼,在燈火照耀下閃閃。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伽羅,神情似乎有些怔怔。
伽羅看着他:“你是什麼人?半夜進書庫想做什麼?”
年輕人看着她,怔怔散去,嘴邊浮現笑意,說:“我是千窟城的人啊。”
伽羅看着年輕人,她過目不忘,千窟城的居民就算是不會說話的孩子,她只要見過就有印象,而這個年輕人是一張陌生的面孔。
“你不是千窟城的人。”她淡淡說,“否則我作為城主,不會不認識你。”
年輕人嘿了聲:“我沒說清楚,城主,我曾經是千窟城的人,我出生在這裏,很小的時候跟着商人們離開了,現在剛回來,所以你不認識我。”
這話怎麼聽都像是瞎編的,一個守護者皺眉問:“現在千窟城遇難,你回來幹什麼?”
人人都避之不及呢。
年輕人輕嘆一聲:“正是因為聽到千窟城出事了,我才回來的。”他看向伽羅,“千窟城是我出生的地方啊,不管我走多遠我都牽挂着它,聽到出事了,我立刻就趕回來了。”
他的眼神清明,神情坦然,說話不急不緩,整個人的氣息有着不同於年齡的溫潤。
伽羅憤怒的情緒也莫名的被撫平了。
一旁的里萊眼神微微閃了閃,這個年輕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他不在意,不過現在出現倒是個當替罪羊的好人選。
他在後輕咳一聲:“年輕人,你回來怎麼不回家?這麼晚了來這裏做什麼?是不是碰觸了不該碰觸的?書庫突然打雷了,你看到了嗎?”
是啊,適才的雷太奇怪,他們也都不相信這是雷,此時被裏萊提醒,都想到了,莫非是無盡書庫被觸動了什麼禁制,大家都還記得那日城主捨身化作屏障,那些劣化魔種在其中呈現的慘狀。
守護者們的眼神瞬時更犀利,伽羅眼神再次審視。
“你叫什麼,家住哪裏?”她問。
年輕人依舊不慌不忙,還整理了下凌亂的衣衫,伸手一指:“我家住在城東第一千八百號洞窟邊上,房子已經不存在了,我離開家的時候還很小,也沒個正經名字,當時街坊鄰居都喊我紅小子,我在外漂泊的時候,起個名字,叫乾。”
聽了他的話,伽羅轉頭吩咐守護者們:“把他帶去東城那邊問問,有沒有人認識他。”
守護者們立刻將還要說什麼的乾拎起來帶走了。
里萊提着心也放下來了,心裏打定主意,不管這小子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反正打雷,洞窟坍塌,意圖不軌等等猜疑都想辦法要扣到這小子的頭上了,自己就平安無事了——
“現在的年輕人做事都是沒輕沒重,這麼要緊的時候,大晚上還亂跑亂逛。”他搖頭嘆息,“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城主,我認為此時此刻千窟城很危險,一定要嚴肅秩序——”
說著再去看倒塌的洞窟,滿臉痛惜。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伽羅對他道謝:“里萊先生說得對。”不過,她沒有再說下去,對身邊的守護者吩咐,“里萊先生受傷了,帶去讓大夫診治,千窟城此時還很危險,務必不要讓里萊先生再一個人,你們要時刻守護着他。”
什麼?這也是變相的盯着他,里萊頓時有些焦急:“城主,不用的,我沒——”
但沒事還沒說出來,也被守護者們帶走了,跟乾被帶走的區別是,他是被攙扶被熱情的呵護。
“里萊先生,不能大意,一定要讓大夫看看。”
“是啊,里萊先生,你可不能出事。”
雖然有能力將這些守護者甩開,但里萊不能這樣做,否則就暴露了,只能眼睜睜的被拖走,看着伽羅和無盡書庫消失在視線里。
這個該死的伽羅!
無盡書庫恢復了安靜,城中隨着守護者們的巡查宣告,民眾喧囂也漸漸沉靜。
雖然父親舍了命,但千窟城的危機並沒有解除,父親已經不在了,千窟城的生死存亡就在她身上了。
伽羅收回了視線,讓守護者們巡查,自己則再次走向無盡書庫,將熄滅的燈一一的點燃,夜色和燈火的交輝下,高高台階上女孩子的身影孤孤單單又堅定挺拔。
......
......
天亮之後,民眾雖然還在議論昨晚的事,但沒有那麼害怕了。
只要不是劣化魔種再來就好。
守護者們也帶來了里萊和乾的消息。
里萊除了一些磕碰沒有其他的傷,乾的身份也得到了確認。
“城東那邊有老人還記得紅小子,父母早亡,後來跟着商人走了,還以為死在外邊了。”
“我們帶着他見那些老人,老人說的往事他也都對的上。”
那就是沒問題了,看着里萊和乾的人可以收回來了吧,守護者們看伽羅等候她的吩咐。
伽羅笑了笑:“身份對上了,不一定就萬無一失,身份是死的,人是活的。”
所以城主還是不相信他?一個守護者問:“那要繼續關着他嗎?”
伽羅又搖頭:“乾是千窟城有難后奔來的遊子,里萊先生是我們請回來的朋友,如果將他們關起來查問,會寒了人心,也會讓民眾們驚慌,所以——”她看着守護者微微一笑,“派人私下盯着他們,查看他們的行跡。”
......
......
“里萊先生,您多休息一下吧。”
看着里萊走出了治療室內,守護者們勸着。
“醫生都說了,沒事。”里萊無奈的說,將木杖頓了頓,嘆口氣,“時不我待,我有太多事要做了,我要把洞窟的壁畫都畫下來,否則再遇到雷電,劈毀了洞窟,就太遺憾了。”
聽他這樣說,守護者們肅然起敬,對他施禮:“辛苦裏萊先生了。”
不再阻攔,目送里萊走開,也沒有再跟隨。
而與此同時,乾也被解開了綁着手腕的繩子。
“相信了吧。”他說,指着四周,“這裏真是我熟悉的地方,我現在閉着眼就能走。”
說著果然閉着眼向前走去,在人群中靈活的穿梭,一個守護者要追上去,被另一個守護者攔住,搖了搖頭,又一擺頭,一行人向相反的方向去了。
閉着眼的乾搖搖晃晃向一個巷子試探着拐去,回頭看了眼,發現守護者們都走了,撒腳衝進巷子裏跑了。
這一天,乾都在到處遊逛,東走西走,這裏看熱鬧那邊看熱鬧,追雞攆狗——對,他得到了一條狗。
這是一條老獵犬,屬於一個老獵人,這個老獵人在千窟城劫難那晚不幸遇難,老獵犬也瘸了一條腿。
失去主人後,老獵犬一直守在家裏,不吃不喝。
乾跑過去,扔了幾塊肉,一直不讓人靠近的獵犬,竟然吃了他扔的肉,然後起身一瘸一拐的跟着他到處遊逛。
總之,乾這個年輕人的一天,無所事事四個字就可以概況,盯着他的守護者都忍不住皺眉,覺得盯着他都是浪費時間。
而盯着里萊的守護者感受則不一樣了。
里萊拿着筆和畫紙,在城中的洞窟里畫畫,很多小孩子圍着看,里萊一邊畫畫一邊給小孩子們講述壁畫裏的故事,儼然是一個教學場面。
他就這樣畫和講述了一天,一直到天黑才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住處,簡單的吃了點飯就睡了。
夜色深深,帳篷里的燈熄滅很久之後,有人掀着一條縫往內看。
里萊側躺,發出輕輕的鼾聲,睡的沉沉。
那人放下帳篷,對其他人擺擺頭,幾個人便走開了。
在城東的一個簡單搭起的窩棚下,乾也攤平了手腳酣睡,那條黑色的老獵犬趴卧在身邊,也睡得沉沉,跟着這個年輕人跑了一天,老獵犬似乎也累壞了,以至於當有人接近時,獵犬眼都沒睜開,乾當然更睡的毫無察覺,翻個身發出幾聲囈語。
窩棚外的人搖搖頭退開了,對乾這個年輕人他們都懶得有什麼想法了,倒是對這條老獵犬很感慨,老獵人死了后,這條老獵犬也廢了。
千窟城陷入了沉睡。
伽羅點亮了無盡書庫的燈,站在高高的無盡書庫俯瞰沉睡的千窟城。
她沒有去休息,沿着台階走下來,來到廣場上,走到三個玻璃罩前。
“城主,我們一直守着呢。”一個守護者說。
一直守着其實也沒有用,不能讓它們恢復如初。
伽羅站在玻璃罩前,看着其中散落着書冊。
說書已經看不出來是書了,就像一堆廢紙,有的紙碎裂一片片,有的焦烏捲曲,脆弱的風一吹就要化為烏有。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書嗎?”她輕聲問。
守護者搖搖頭,書已經被燒的看不到書名和內容了。
“這是《須彌之境》、《金庭經釋》和《窟文碑拓》。”伽羅說,“這三本書是千窟城最古老的典籍,在書里記載了無盡書庫從哪裏來,我們為什麼存在。”
她的手輕輕撫上玻璃罩。
“沒有了它們,我們就像是失去了根的大樹。”
失去根的大樹會怎麼樣?守護者們不用問也知道,他們的神情有些哀傷,但——
“城主,你一定能修復它們。”他們說,眼中滿是期待。
有城主在,千窟城就一定能度過危機。
伽羅看向他們,一笑:“沒錯,我一定能想到辦法解決。”
守護者們握緊了拳頭,有城主在,什麼都不怕。
伽羅讓守護者們守好崗,便轉身離開了,轉過身,臉上的笑瞬時散去。
有城主在——
大家這樣的信任她,就像信任她的父親那樣。
但父親不在了,她真的能解決千窟城的危機,修復好這三本書,讓無盡書庫恢復如初嗎?
伽羅垂在身側的手攥起。
不管怎麼樣,不到最後一刻她都不會放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