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田欣出生在軍人的家庭,生長在軍隊大院。到了考大學的時候順利地考上北京一所跟國防軍工有關的大學。進了大學後學習成績不錯,加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白裏透紅的鵝蛋臉,陽光向上的氣質,很得男同學的喜歡。田欣同學又充分發揮自己的情商優勢,跟老師同學的關係都處理得十分融洽,於是被選為副班長兼學習委員,入了團。真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盡長安花。她氣勢高漲,前途光明。光明的前途意味着什麼?按當時的人的標準,一是畢業后留在偉大的首都——北京。這點對田欣來說,基本上不是個問題。她本來就是北京人嘛。雖然不是在北京出生,可是在北京長大,在北京讀書,理所當然應該是北京人了。當然有人非要指出她的瑕疵什麼的,用戶籍籍貫來說事,也可以說她不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那就有打回原籍的可能性。她爸爸是江西一個小商人的兒子,讀過幾年私塾。受進步青年教師影響,抗戰的時候,跑去當了新四軍,打過仗,立過功。後來運氣忒好,跟着部隊進了北京城。這一住就十多年,漸漸習慣了這裏的天氣,這裏的環境,這裏的風俗,還有這裏的氛圍。
住在大院裏面的人,如出一轍,同根同源,形成了一種同一的心理結構和思想的一致性。在“軍隊大院”里,大家都是從槍林彈雨中過來,為黨為革命立過戰功的人,彼此之間都保持着默契,互愛互敬,團結友愛,充分享受進城后的幸福時光。至於他們的老婆孩子該不該享受北京人的待遇,只有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敢哼哼幾句,其他人有意識地不把這事當回事,因為我們大家都是新北京人,都是從城外湧進城內的外地人。儘管他們說起話來都是南腔北調的普通話,但大家都沐浴着新社會新生活的燦爛陽光。所以田欣理直氣壯地,歡欣鼓舞地認為自己是北京人。既然是北京人,又讀了這麼好的大學,理所當然的就應該留在北京城,分配到國家機關或者科學研究單位,然後成家立業,走上光明的前程。
這麼漂亮優秀的女孩子,在她住的那個大院裏公認為好兒媳婦對象。凡有相同或者接近她年齡段男孩子的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找田欣做兒媳婦。一有機會就會對田欣的父親或者母親笑着或者拉長臉說:“怎麼樣,你那姑娘,還沒有對象啊,不要挑了,我家老大已經是副營級了……”“老田,你那閨女還沒有嫁啊?我老五已經升級副團長了……”“我說小田,不要像個娘們,猶猶豫豫的,咱們是軍人。再說你小子還在老子手下幹了那麼多年,知道我就這脾氣,給我痛快話,行還是不行……”“哎呀,田欣娘呀,你可不能把你孩子的前程耽誤了,你是要負責任的。我家老三是部里科長了……”“我說田欣媽媽呀,你還要什麼條件啊,我兒子已經是副處級幹部了”等等等……
唉,做人難,做漂亮女孩子的父母更難。你說現在是婚姻自主,戀愛自由。可是人家私底下認為你矯情,是待價而沽。有人還氣憤填膺地說,你等吧,等成了了老姑娘,看你後悔的!
六十年代的夏天,這時的部隊大院也好,機關大院也好,在各位首長的孩子中,男孩子把他老子的軍官服摘下軍銜肩章,穿在身上招搖過市,攀比浮躁之風已經暗流涌動。
年輕的田欣心裏充滿明媚的陽光。她為自己的出身驕傲,為自己的父親自豪。她學着父親的樣子,把腰桿挺得直直的往前走路。我是革命軍人的後代,我不是嬌小姐,我要踏着父輩的足跡前進前進!
人生如夢,如白駒過隙。田欣就要大學畢業了。她極力主張舉辦了一次畢業舞會,為什麼要搞舞會?同窗四年,各奔東西,心中依依不捨,這是一層想法。第二層就是深埋在她心裏的隱痛,她想起了安東諾夫,美好的事物總是匆匆而來,匆匆離去,讓人無限感傷。她要利用這次舞會抒發一下,準確地說宣洩一下自己對蘇聯歌曲和文化的喜愛之情。這種喜愛已經深入她的內心,再也無法抹去。第三層意思,這是作為班級領導最後一次拋頭露臉的機會,她不想放棄。
她四處奔走,希望學校學生樂隊能助興。學生樂隊隊長看了她開具的表演名單,斷然拒絕,理由是蘇聯歌曲太多,不行!
她聽后激動不已:“難道他們不是我們的老師,他們給你,給我打下了知識的基礎。我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感謝他們。”
學生樂隊隊長不想跟她爭辯,只是一個勁搖頭。最後她想到了一個辦法,把安東諾夫送她的電唱機搬到教室,放唱片。
這天中午,她在家裏吃了午飯,從柜子裏翻出了那件白底帶有小紅花的布拉吉,仔細地熨了好一會兒,然後穿上,對着穿衣鏡照了又照,看見鏡子裏光彩照人的容顏和亭亭玉立的身材,十分滿意地給自己一個親吻,就匆匆趕往學校。這件布拉吉是當年她出入安東諾夫公寓經常穿的,得到過安東諾夫的誇獎。
田欣的母親塗菊花是嗅覺敏感的人,她聽見一些風聲后,就趕快把田欣的布拉吉塞進床下的木箱子裏,不准她再穿上惹禍。田欣當時還沉浸在對老師加曖昧情人的深深思念中,對這種做法耿耿於懷,堅決反對。
塗菊花對女兒的執迷不悟焦急萬分:“你呀你,真是不開竅!你也不看看現在的形勢,還要穿這樣的東西出去,你是背着鑼鼓討打!”父親也走過來,認真地勸道:“閨女,你媽媽是為你好。那些小資產階級的情調你也得改改,不然你要吃虧的。”
田欣看見父親眼睛紅紅的,明白事情的嚴重性,妥協退步,不再堅持。就這樣那件她鍾愛的布拉吉就被母親塞進木箱子裏塵封起來。
走在大院的林蔭大道上,田欣遇見了王進軍。這傢伙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突然冒了出來。王進軍穿着他老爸的軍裝,一幅軍官派頭,騎着一輛嶄新的錳鋼“飛鴿”牌自行車。別看只是一輛自行車,那年頭就像開上了“梅賽德斯奔馳”和“寶馬”一樣,令人刮目相看,羨慕不已。
王進軍陰陽怪氣地說:“田大小姐,好啊,布拉吉,你也敢穿!”田欣不想搭理他,繼續走她的路。
王進軍緊追不捨,嘴裏還念叨:“你穿成這樣,小心有人抓你的小辮子。”
田欣停下腳步,生氣地兩眼看着他:“關你什麼事,我樂意。”
王進軍善意地提醒她道:“田大小姐,可不要逞一時之快啊!”
田欣不以為然:“我就是要逞一時之快怎麼樣?去去,我沒有時間與你這個紈絝子弟啰嗦。”
王進軍聽后並不生氣,笑嘻嘻地說:“紈絝子弟,誇張了吧。我嘛,頂多算個紈絝(跨)子弟。”
田欣被他自嘲弄笑了:“去你的,讓開,我沒有閑功夫跟你啰嗦。”
王進軍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好點子:“你就站在這不要動,我把你打扮得更加嬌美。”
他一個健步跳過齊腰高的灌木叢,到花園裏摘了一朵粉紅色的月季花,又敏捷地跳過灌木叢站到她身邊。
田欣對他猶如豹子般敏捷的動作十分欣賞:“看不出,你這個紈絝子弟還有這一手!”
王進軍謙虛地說:“沒有什麼,我每天要跑三千米。就這樣鍛鍊出來了。你呀,不要整天就坐在書齋里,早上跟我一起鍛煉身體,保衛祖國!”
田欣說:“我可不想當運動員。”
王進軍說:“有個好身體走到哪裏都不吃虧。”
田欣揶揄道:“我聽說你報考空軍沒有當上,你不是比運動員還厲害嘛?”
王進軍嘴犟:“他們看不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們呢!”
田欣輕蔑地笑道:“你就吹,使勁吹!”
王進軍看着她高聳的胸脯:“好了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你過來點,聽見沒有,靠我近點!”
田欣害怕地問:“你要做什麼?”
王進軍說:“我要把這朵花別在你胸前。”
“啊!”田欣害怕地直往後退,提醒他道“你不能亂來呀!”
王進軍跟上一步,和藹地說“你想多了,不就是別朵花嘛——”伸手就要碰她高聳的前胸衣服。
田欣幾乎歇斯底里地大叫:“抓流氓啊!”全身痙攣,縮成一團。
王進軍臉色大變,害怕地退了兩步,伸直手將花遞給她:“好好,你自己戴,你自己戴。我不碰你。”
田欣鬆弛下來,臉色通紅,接過花,戴好。
王進軍乘機使勁地誇她,給她帶高帽子:“高雅,洋氣,漂亮,比洋妞還洋妞——”
田欣聽后十分受用,高興地用手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行了,小屁孩,不要吹了,爺不稀罕。”邁着輕盈的腳步走了。
王進軍目送着她的背影漸漸消失。
在那次舞會上,田欣陷入了甜蜜而又痛苦的兩難境地。學校教室響起《山楂樹》美妙的音樂。這是田欣最喜歡的作品。今天的舞會是她一手操辦的。這是冒了一定的風險的舉動。現在學校已經開始明裡暗裏不提倡甚至反對搞什麼舞會了。那種歌舞昇平,輕鬆愉快的小資情調氛圍早已經不合時宜了。但是田欣執意要搞這次晚會,大家不解,就連班長也不解。田欣堅持認為,同學同窗共讀四年,眼看就要天南地北,各奔前程,總有割捨不斷的情愫,與人交往,總是要講點義氣。
走進教室,聽着那熟悉而優美的音樂,她心裏亢奮不已。歌曲中兩個優秀青年對青春漂亮姑娘的追求帶來的心裏愉悅享受,讓她感同身受。浪漫的氛圍,柔和的燈光,令人浮想聯翩。她想起了王進軍。這個王進軍真的有點讓她又愛又恨。他們同住在一個大院,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是見面歸見面,彼此之間並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前幾年,彼此更是把對方當成不成熟的孩子,見面后招呼都懶得打,就擦肩而過。隨着時間的流逝,他們也漸漸長大。彼此看見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青春如漸漸盛開的花朵,對情感充滿了期待和渴望。王進軍在田欣的眼皮子底下,逐漸成熟起來,不經意間個子就長到了一米八以上,身體也逐漸壯實挺拔,加上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顯露出英俊小夥子應有的朝氣和帥氣。王進軍是他老子進軍大別山時出生的,所以起名“進軍”。他心裏充滿優越感,喜歡穿上他老子那件呢子的軍服招搖過市,到處顯擺。為此,被他老子罵過也打過。因為那是他的榮耀,是他的身份證明,是他被授予大校軍銜的光榮時刻得到的寶貝,豈能讓這毛頭小子亂穿,糟蹋了!他根本就沒有這個資格穿!
王進軍的母親馮致遠不這樣認為,“我看進軍穿上就像你,老子英雄兒好漢。你不要小瞧咱們的兒子,說不定他以後比你有出息!”。
“他能跟老子比?我一把大刀砍死三個鬼子!我指揮一個師人馬,槍林彈雨,真刀真槍地干,好不容易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活到今天。不要看他舞槍弄棍的,全是花架子,上了戰場頂屁用!你就慣着他吧,到時候有你受的。”
王德富嘴上這樣說,心裏還是美滋滋的。誰不護犢子啊?然而,對軍裝的追求在當時已經成為了一種時髦。有一件軍裝,特別是呢子的軍服穿在身上,是身份地位的象徵,是正義的象徵。把軍裝穿在身上,表明你是軍人或者曾經是軍人,至少是軍人的後代,是根正苗紅的後代!多少人羨慕你的容顏,多少人渴望成為你的一員。那時候什麼西裝、旗袍、連衣裙已經式微,最紅火的就是黃色的軍裝。那些根正苗紅的年輕人對他們的父輩發自內心的崇拜,他們中一些人真心實意地在向他們的父輩學習,他們內心渴望有建功立業的機會。
王進軍高中畢業后報考空軍,這是他心儀的軍種。駕駛飛機在祖國的藍天飛翔,是多麼讓人心馳神往的事情?
遺憾的是,他因為視力不過關,被淘汰。“就差那麼一點點,唉——”王進軍第一次唉聲嘆氣。
他媽媽說:“其實當陸軍也不錯,你爸爸就是陸軍出身,還不是當了軍官,成了戰鬥英雄?”。
王進軍仍然心高氣傲:“當不了空軍,我當海軍。起碼要有點技術含量。”
高中畢業后他報考過空軍,被淘汰。他不甘心,等了一年又報考海軍,又因為同樣的原因被淘汰。這下子心高氣傲的王進軍有點氣餒了。第三年沒有再去考空軍,說是正在治療眼睛,明年再考。一來二去,畢業后就在家裏白晃了三年多,玩得心都野了。今年他老子下了決心,不能再讓他挑三揀四了,只要是解放軍,都可以!
“走得遠遠的,越遠越好,看見你整天夸夸其談,遊手好閒的公子哥樣子,老子就煩!”王進軍老子王德富當著他的面就這樣損他,不給他任何情面。
王進軍到底年輕氣盛,被老子用激將法激怒,暗暗發誓,不管什麼軍種,只要是當兵,就走。離他遠遠的,眼不見心不煩!
王進軍與田欣是同一年生的,他比她小三個月,王進軍應該叫田欣姐姐。但是他王進軍從來就以老大哥自居,把田欣當成小妹妹給予保護。小時候,他就帶着一幫小孩子,包括田欣玩。他曾經帶着這幫小孩子翻牆到隔壁農科所的試驗田裏偷還沒有成熟的玉米棒子,拿回來烤着吃。那時候,王進軍在田欣心裏是高大上,是英雄。可是隨着年紀增長,特別是田欣進了大學后,小資情調越來越濃,居然認為王進軍是小混混,沒有大出息,並嗤之以鼻。
“鄉巴佬!”她對王進軍常常輕蔑地說。
王進軍聽后也不生氣,反唇相譏道:“你好?自以為是,小資產階級大小姐,清高什麼?”
兩人互相挖苦,互不相讓。
王進軍曾經大着膽子給田欣寫過一封求愛信。他按規定的時間,到約會的地點耐心等候田欣赴約。可是左等右等,等得花兒都謝了,仍然沒有見到田欣的身影出現,只有垂頭喪氣地回家。
當田欣接到王進軍的信后,鄙夷地將信撕碎,拋向空中。心想,就你這樣的紈絝子弟,想打本姑娘的主意,簡直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兩人雖然沒有正式約會談所謂的戀愛。但是畢竟有過這麼一段往事,偶然相遇,彼此淡然一笑,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