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染血之夜

第十章 染血之夜

對方搬出女皇的名號后,狄仁傑明白事情應該到此中止了。

將地下清掃一空后,長安想必也能迎來全新的面貌。

“那驅逐出地下的人,會去哪裏?”

“誰知道呢?反正不會在長安城裏。”

「穿着官袍的人,又有幾個是為民辦事的?」

「若不是這些官吏,大家也不必到地下來討生活了!」

……不知為何,狄仁傑腦海里浮現出這幾句話來。

“蘇內史,這做法恐怕需要商榷……”

“狄仁傑!”宰相的聲音陡然提高起來。

狄仁傑只沉默了片刻,便站起身來,鄭重拱手道,“大人,一碼事歸一碼事,虞衡司沒有拿到切實證據的情況下,應儘早開放營地,讓人們能回到自己的住所。如果這是地上世界發生的事情,別說上千人了,就算只有十來人,也會鬧得朝廷沸沸揚揚吧!”

“地下和地上之人怎可混為一談?”

“在下看來,二者並無實質區別,那些人也應該是長安城的居民。至於陛下治理地下的決心,在下也相當贊同,可是打擊犯罪不意味着要忽略那些無辜者。請蘇內史試想,這階段的政策被寫入史書的話,您作為主導者,名字必然會掛在首位。一邊是讓長安郊外平添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惹得大家怨聲載道;一邊是讓長安民眾窺見地下世界的一角,且給予成千上萬人自我救贖的機會,蘇內史真希望自己是前一種嗎?”

這話說得蘇卿良有些發愣,“你這話說得有些嚴重了吧?”

“百姓看不到那麼深遠的東西,這些人居於地下還好,一旦被驅逐出來,他們的凄慘境遇就會暴露在民眾面前,進而把問題歸結到主持此事的宰相身上。”狄仁傑一口氣說道,“而民眾的反應,亦會影響到史官下筆的態度。所謂「風評」便是如此,一旦發生偏向,想要再挽回來就千難萬難了。所以還請蘇內史代為轉告,整頓地下秩序的政策或許可以徐徐圖之,不必急於一時。”

蘇內史發現自己心中泛起了一絲波動。

他不得不承認狄仁傑說得有道理。

哪一個官至高位的人,不想流芳百世?就算不能流芳,至少也別落個壞名聲。

只是這些雜念剛冒出一小會兒便被他竭力壓了下去。不對不對,這可是陛下的意思,他作為陛下的代言人,哪有資格先考慮自己的名聲和風評?

“夠了!”蘇卿良故作惱火的一掌拍在座椅扶手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大理寺的主要職責是斷案追兇,不是商議朝政。你說虞衡司抓錯了人,查錯了對象,那你查到什麼線索了嗎?”

“暫時還未,只能推斷九柱六道營地跟此案有關的可能性極低……”

“我想看到的是兩寺各施所長,而不是你們互扯後腿!你知道司馬令史是怎麼說的嗎?狄寺卿法外容情,分不清輕重緩急,竟為了一幫素不相識的地下居民阻攔虞衡司執法。”

狄仁傑不以為然道,“正因為素不相識,律法作為衡量的準繩才更顯公正。”

“罷了,既然你執意如此,那這事大理寺也就別再插手了。”蘇卿良擺手打斷了狄仁傑的話,“從即刻起,機關人謀殺一案交由虞衡司全權負責。而你的這番做法,已經稱得上攻訐他人,就罰你回去禁足三天,好好冷靜一下吧。”

“蘇內史——”

“無需多言,我意已決,你告退便是!”

等到大理寺卿表情凝重的離開大殿,蘇卿良才長嘆一口氣,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鼻樑。

狄仁傑,這也是為了你好。

你並不清楚,陛下對地下世界真正忌憚的是什麼。

他偏頭望向殿堂一側的高窗,太陽正在一點點落入宮牆之後,牆角的陰影緩緩擴大,彷彿正吞噬着其餘的光亮地帶。

那裏離萬象天工比皇宮更近,而長安城的恢弘與繁華可謂全建立在這個神跡之上,陛下又怎麼可能容許如此重要的區域脫離自己的掌控?

……

子時一刻,夜幕已籠罩住長安城的大半區域。除開長樂坊、平康坊等坊群依舊熱鬧外,大多數人已然熄燈入睡。

岳慶卻還未歇息——他坐在書閣二層的長桌旁,一筆一劃的寫着稿子。他的右手邊,這樣的稿子已經累出了厚厚一疊。

那是一部正在撰寫中的長安史,也是他為自己定下的目標。

從楊氏時期到女皇掌權,時間並不算長,也就六七十年時間,說是史書未免有些名不副實。但一來過去數十年裏政權交替頻繁,許多資料被焚毀,連貫的記錄書閣里連一份都沒有;二來是他基本經歷過三朝更替,能確保所寫出的東西真實可信。他想趁自己的記憶還未衰退,以及審判之日尚未到來時,趕緊把腦海里的東西都記下來。

這樣一來,即使有後人編撰完整的史書,也能有一個不錯的參照物。

「大人,該,睡覺了。」

此時,一名機關人湊到他面前提醒道。

岳慶放下筆,朝對方笑了笑,“知道了,等我寫完這篇就睡。有時候我挺羨慕你的,可以一天到晚都不睡覺。”

「挽霜也需要,休息。不過,你看不到。」

這話並不是挽霜說出來的,而是他從對方臉上看出來的。這位名為挽霜的機關人姑娘,是岳慶作為機關師生涯的畢生心血,以他的聲望,大可以領取三到四枚機關核,不過在挽霜完成後,他就再也沒有向虞衡司申請過機關核。

在塑造上,岳慶將其打造成了一位年輕的女性,她不止有一頭娟秀的長發,眉毛鼻子眼睛也一應俱全、活靈活現,唯獨嘴巴是刻上去的裝飾。因為模擬發聲系統過於困難,牽扯到氣流的進出,還要與核心聯動,因此尚未有哪位機關師攻克過這個技術難關。

但二十年的朝夕相處下來,他已經能通過對方臉部的細節變化,比如眉毛的挑動、眼眶的縮放來判斷她想要說的話。幾個老朋友曾笑他,既然機關人無法說話,就根本驗證不了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所謂的“對話”不過是單方面的臆想,不過岳慶卻不這麼認為。二十年時間裏,機關核也在一點點成長,從最初挽霜只會伸手抬腿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到能控制臉上的每個零部件,這一連串變化他都看在心裏。

他確信那不是什麼臆想,而是實實在在的交流。

他能明白挽霜的意思,挽霜也知道他說的每句話。

“也是,你站着就能休息,比我們要方便多了。”岳慶邊說著邊蘸了蘸墨,打算提筆寫下一句話——也就在這時,一層突然傳來了一聲悶響。

他微微一怔,放下筆來。

這個時候藏書閣早已閉館,不可能有外人入內才是。

莫非是那扇窗戶沒關嚴,讓風給吹開了?

“我下去看看,你幫我守着稿子。”岳慶說著起身朝樓道口走去。

一層放着的都是整排整排的書櫃,視野很難一眼望透,他先來到靠窗的一側,確認所有窗子都是禁閉狀態,這才來到大門位置。

在搖曳的提燈光照下,岳慶忽然倒吸了口涼氣。

只見由銅鐵鑄成的厚重大門,竟被生生掰開了一條大縫!

有人闖進來了!

他意識到這點的瞬間,便感到一團黑影將自己整個籠罩其下。岳慶回過頭去,不知何時一個身形壯碩到極致的人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其個頭超過七尺,寬度也超過七尺,簡直如同小山一般!

對方的手中還握着一柄銅錘。

此人絕對不是懷着善意來的。

岳慶拔腿便往樓上跑去——他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挽霜。

然而氣喘吁吁的攀上二樓,機關人已經被一名海都男子踩在腳下,她掙扎着想要站起,身子卻絲毫無法動彈。挽霜的力量和重量都要超過普通人許多,可在不速之客面前,她彷彿成了一具輕飄飄的木偶。

“放開她!”岳慶沖向那名男子,但還沒來得及靠近書桌,便被另一名女子絆倒。接着,他整個人被提起,硬生生按跪於地上。

“好久不見了,你還記得我嗎,岳大人?”

隨着話音,一個中年男子從陰影中走出,站定到他面前。

“余……天海。”看清對方的瞬間,岳慶感到渾身的力氣如潮水般退去,渾身都鬆軟下來,“你終於還是來了。”

“我說過,我會回到這裏。不過再次見面時,也是你們的還債之際。”

“我……明白的。”岳慶輕嘆一口氣,“你是一個說到就會做到的人,十多年前我就明白了。”

“就這樣?”女子俯身下來,“你不應該驚恐欲絕、拚死抵抗嗎?我們可是來殺你的耶。”

“你也是……流放機關師的一員嗎?”岳慶反而問道。

“她叫青子,離開時還是襁褓中的孩子,至於她的母親顏子清,你應該很清楚。”余天海說道。“放逐后沒多久,她便感染惡疫,死在了路上。”

“顏姑娘嗎?我記得。”岳慶低下頭來,“對不起……我很抱歉。”

“對不起?這種時候說句對不起你以為有用嗎?”青子抓着他的衣領將他拉至面前,“收起你假惺惺的悔過吧!我的娘死了,但死了又何止她一個!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們的背叛與貪婪,我們付出了所有,最終只換來唾罵和放逐,而且還沒有人知道真相,世間有比這更荒唐的事么?”

挽霜的掙扎力度明顯大了起來,踩在她背上的那名海都人也開始左右搖晃。

“青子。”余天海開口道。

青子這才鬆開手,將岳慶丟下。

“咳咳……”後者捂着喉嚨咳嗽了好幾聲,才低聲說道,“會有人知道你們的。我寫的書里,就記載了這件事情。”

“書?”余天海皺起眉頭,他很快注意到了書桌上堆放的稿子,走過去拿了起來。

“關於長安三代執掌的歷史。”岳慶點頭道。眼前這幫人的來歷,他知道得一清二楚,或者說他撰寫歷史的念頭,便是因這些機關師而起。

無論是余天海還是顏子清,都是楊氏時期的機關師,在李氏奪權后,他們成了新王最不待見的一批人,待遇急轉直下,一部分被投入監牢,另一部分則人身受到監視,且不得再研究機關術,和囚犯亦沒有太多區別。

但長安是一座機關之城,核心和坊胚仍會定時產出。哪怕李氏對機關術極為排斥,不信任任何機關師,也仍得找人分配坊胚,維護城中的奚車、城防弩等各項機關設施。余天海便是被選中者之一,他當時雖然要帶着腳鐐工作,卻亦是極少數能進入奚車站台與皇宮的人。

正因為如此,擁護武氏的機關師注意到了這個從前朝遺留下來的群體。

他們想推翻李氏,內應必不可少。最終一批人答應為武氏效力,擔當卧底,在約定的時日發起反攻。

岳慶則是當時的一名聯絡人。

結果自不必說,武氏一派大獲全勝,順利執掌長安。但機關師的諾言卻沒有兌現,反倒把一系列罪責推到這些楊氏時期的特殊犯人身上,加上李氏退出長安前的瘋狂報復,導致前後累積有數百人身死,活下來的也被判處流放之刑。

“我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最後會變成這樣……”岳慶喃喃道,“姚大人說我若不照做,將來的機關師協會將不會有我的名字。相反,我要是站到他們那一邊,這擁立之功必不會少我一份。”

“這算你的懺悔之詞嗎?”青子冷笑一聲,“可惜太晚了。”

“我知道……無論說什麼,都不能改變已經發生過的事情。我只有一個請求,請不要牽連機關師協會,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對此都毫不知情。還有……”他看向挽霜,“請放過這位機關人。”

余天海沉默片刻,將稿紙伸到燭台旁。

火苗舔舐着紙張一角,後者開始焦黃、冒煙,接着也燃燒起來。

“不……你、你做什麼!?”岳慶瞪大了眼睛,“余天海,你難道不想讓世人知道真相嗎?”

“真相?”余天海凝視着稿紙上快速擴大的火焰,眼中彷彿也有一團躍動的焰光,“十年前,我無比渴望推翻這樁冤案,做夢都想讓真相揭露,可後來卻不這麼想了。”

“為什麼!”岳慶表示難以理解,“對你來說,難道還有什麼比真相更重要的事么?”

“有太多人死在流放的路上,我現在還記得他們臨終前絕望的表情。”余天海將紙張拋出,火焰頓時飛濺得到處都是,“若只是簡單的揭示真相,還我等一身清白,又怎麼對得起那些死難的同行。所以比真相還重要的事是有的,那就是復仇。”

“你可以殺了我——”

“你認為我等遭受的一切,真就只跟你們有關么!”余天海忽然提高嗓音道,“沒錯,以姚亮、郭濤為首的機關師是主謀,但我們歷經的苦難又何止是這麼一點?什麼楊氏機關師,說得你好像很了解我們一樣!楊氏也好,李氏和武氏也罷,留下的都只有痛苦……還有這座機關之城——我等為城市付出了那麼多,到頭來卻沒有一個人記得。”

他說到這裏指向青子,“你知道她的母親是怎麼死的嗎?在被囚車押送出城,穿過大街的時候,居民把手中能扔的東西都砸了過來,不光有雞蛋和菜頭,還有石子跟瓦礫!她被砸得頭破血流,路上又沒有醫治條件,這才感染上惡疫。”

“而就在一周之前,顏子清還在修葺城市的水渠,確保雨期時這套機關排水系統能夠正常運作!如此諷刺的事情,偏偏多次發生在我等身上,所以你還覺得,只要殺了你事情就了結了嗎?”

岳慶感到一股極冷的寒意從腳底升起。

他知道自己曾犯下過大錯,也把余天海的到來當作自己的審判,但此刻他發現,這些人的怒火似乎已不是幾個機關師所能平息的了。

“你難道……還想對更多人復仇嗎?這麼多年過去,他們說不定都不在長安城裏了!”

“他們不在了,他們的後代還在。”

岳慶第一次露出了恐慌之色,“余天海,你不能這麼做——”

“這座城市就不應該存在。”余天海平靜的說道,“也只有一場徹底的毀滅,才能安撫我等失去的同伴與親人。既然默默付出者會被人遺忘,那就讓世人記住帶來毀滅的人好了。青子,動手吧。”

就在這時,機關人忽然猛地頂開海都男子的鉗制,撲向岳慶方向。

她臉上的表情分明是「放開他」。

“不要,住手!”岳慶大聲喊道。

男子的速度更快一步,他並指成刀,向前一抓,整個手臂瞬間洞穿了挽霜的胸口——僅憑身體之力就能穿透機關人的外殼與內部結構,意味着此人也是一個機關人。而他破壞的部位,正是存放機關核的位置。

挽霜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岳慶掙扎着想要向前,一把劍刃從背後刺入、拔出,霎時帶走了他全部氣力。

難以言喻的麻木擴散開來,彷彿雙腿都不再受他控制。岳慶跪倒下來,望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機關人,竭力伸出一隻手。

他想說些什麼,嘴裏湧出的卻只有鮮血。

挽霜同樣緩慢的伸出手來,似乎想要抓住他。

然而失去動力源的她已無力再靠近自己的締造者。

她用最後所剩無幾的能源,微微挑動眉毛,表達出自己的意思——

「大人,該,睡覺了。」

過了片刻,她又說道。

「這次,挽霜陪您,一起。」

隨後書閣恢復到了往昔的寂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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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筆計劃:機關迷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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