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夠了啊!你小子悠着點!”
女人狠狠瞪了眼,目光之凌厲像極了刀子。
拾得假裝沒看見,往鍋里又添了碗米。
女人長的膚白姣容,明眸皓齒,尤其一雙美目顧盼流離間若有萬種風情,身姿婀娜,頗有韻味。實打實是個美人兒。只是左側下顎有一道疤一直延伸到衣領里,不免讓人惋惜。
這女人可不正是那西街包子鋪老闆娘。
剛出山頭沒成想就遇見了老熟人。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老闆娘出手就是狠招。
論狠那她一定狠不過拾得。
真正殺人的手段沒有過多精彩招式,在於快、准、狠,一招致命,不給對方任何反抗機會。
眨眼一瞬,生死關頭,老闆娘想到這一生還有放不下的。
以重傷換一命,匍匐在地,以最卑微的姿態求饒。
按照拾得的性格,既然出手,絕對不會留活口。焉能給自己留遺害?
但是老闆娘當即就自斷了手筋,用最誠懇,也是最決絕的方式向拾得證明自己絕對不會再做蠢事。
她絕望着,哭得稀里嘩啦,說了很多話,與拾得而言大概只有一句較為有用:她去滎陽只用半日足矣。
滎陽郡有藩王坐鎮,皇親貴胄,最重要的是霸道專權。聽說是個不錯的好地方。
於是兩人一同到了滎陽。
老闆娘在這還有個落腳處,一處小宅院,院落不大,住兩個人綽綽有餘。於是這些日子拾得就安心理得住下了。
起先老闆娘還頗為畏怯,但後來發現拾得其實很好相處。慢慢熟稔也就放開了些。
她素來小鏡子不離手,每每看到便就會狠狠剜一眼。恨意若能化成實形,想必拾得早就被千刀萬剮了。
眼下,拾得吃她住她,覺不出不好意思,也半點都不感激。
“咱們就要沒米了!”她一臉幽怨看着拾得。
拾得往灶膛里加了幾根柴,拍拍手,從衣兜里掏出個銀錠子房子鍋台上。
女人見了瞬時眉開眼笑,趕緊拿起。只是看着看着就笑不出了。銀錠子上赫然有個牙印子,熟悉無比。不用去證實,分明就是她私藏的銀子。秀腳重重往地上一跺:“哼!”
拾得看着緩緩升起的蒸汽從心裏歡喜,給輕悅的聲音添了兩分真實:“想來是老闆娘銀子太多放忘了,若不夠買米,外頭牆角下還有一錠銀子。”
放在老鼠洞裏都能被知曉,自己這還真是碰上鬼了。竟還有臉稱自己‘老闆娘’,那生意若不是他......
氣沖衝去外面將那牆角下的銀子拿出來,兩錠都放在鍋台上:“給你給你全給你!如今這米價漲成什麼樣?且看看這二兩銀子夠不夠你吃上十天!”
拾得頭都沒抬,只顧看着灶膛和鍋里,嘴裏念着:“二兩銀子若買白米差不多能夠十日。但若買粳米大概能吃一個月。再若換成更次一點糙米仨月都富裕!換成麥粉能......”
“換成糟糠能吃一年!”老闆娘打斷話,怒火幾乎都快把頭髮燒着了:“想都別想!那種東西我可吃不下!更不會費勁兒往家裏拿。”
這話沒說謊。
剛開始到滎陽城,拾得不明情況不敢出去,也不讓她出去,就靠着從村裏帶出來的乾糧充饑。結果她是寧願餓着也不吃。以拾得的思維實在不能理解她。有東西不吃餓得腿腳發軟是想自殺嗎?她亦想不通拾得是怎樣一副煉鐵熔爐的腸胃。那干餅子硬的能砸野核桃,拼起來就是塊盾牌,泡在水裏十二個時辰都不爛,着實是個自殺的好利器。
兩人從未問過對方過去。
老闆娘只知道跟前這小子叫拾得,心眼多的像篩子,自己這把年紀竟是打不過也鬥不過......
哎!無奈嘆了口,轉過身去,多瞧這小鬼一眼都覺胃疼。
直等到米缸里只剩三日口糧時,拾得才同意出門。
買完米糧,手頭徹底乾淨了。兩人商議着去街上尋只肥羊。
遠遠瞧見個錦衣裘氅的公子哥,養的白白胖胖,寶石玉器戴了滿滿當當,走路帶着香風,像只精心打扮過招搖過市的烤乳豬。
看得兩人均是滿眼金閃閃。不過兩人都未說什麼。這人一看就有來頭,不是她們能惹得起的。偷雞不成反被蝕,等什麼時候不想在整個滎陽州郡待了倒是可以去撈一筆大的。
兩人都想在滎陽多待陣子,所以選人的時候格外注意。
太富貴的不敢,平常的又太窮。前者本身就是權勢,後者容易窮咋呼。
老闆娘看上個衣着鮮亮的公子哥,綸巾長衫,書生打扮。小腰一扭,嫵媚風流的身姿讓人走出幾步去還不捨得回頭。
拾得旁邊經過,趁那人不注意將錢袋順走。
沒看走眼,有五兩銀子和一串銅錢,足夠一個月吃喝不愁。
老闆娘嚷嚷着要下館子,說是饞肉饞的不行。她知曉大街上,拾得不敢與她太過拉扯,拽着拾得就往酒樓走。
正是飯點,酒樓里飄出的肉香勾起饞蟲,拾得咽了好幾下,奈何口水泛濫,下意識抬起手虛放在唇上。路過的小二手中托盤上濃油赤醬的熱菜,差點讓人拔不出眼。
微微垂首,拾得暗罵自己沒出息。
老闆娘乜了眼,而後一手支在櫃枱上,朱唇一張一合,一連串菜名似是順口溜一般順暢。
小二是個一心為老闆生意着想的實誠人,完全不聽拾得阻攔,在前堂就吆喝着菜名,后廚師傅應了一聲。
拾得的臉也跟着成了菜色。
聞着菜香,咽了下口水,拾得催着夥計快點,做好帶走。
老闆娘白眼翻到天上,長指甲戳了下拾得腦門心:“你這小鬼,心眼這般多小心不長個!”
拾得未言語,任她嘴上出口氣。
一共花了三兩銀子。心疼也是白疼,好在菜量挺足。
菜做好放在漆木食籃里,上下三層,最下面的隔層里放着暖水保溫。食盒盤子沒有另收錢,不過最晚隔日得給人送回來。
到小院菜還是熱乎的,一一擺放在桌上,口水已是剎不住閘。
拾得從沒吃過酒樓現做好的熱菜,有些不知道該從哪下筷子。等嘗過味道后又停不下來,吃得像打仗。老闆娘搶過溜魚焙面和炸紫酥肉護在跟前,沒受狂風過境的侵害。
拾得百忙之中用眼角盯着她,卻看見她幾乎沒動筷。
“你要是聞聞味就飽了不如趁熱給我吃!”
老闆娘斜眼瞪過去,挑了兩根配菜放進嘴裏:“出去灌了滿肚子涼風回來就吃!當誰都跟你一樣胃是鐵打的?”
言畢將菜端到櫥櫃裏,自己倒了碗熱水一步三扭回炕上躺着。
拾得沒空搭理她,轉頭去鍋里盛了碗剩飯繼續奮戰。菜湯都捨不得剩,拌飯吃得乾乾淨淨。最後在碗裏倒上熱水,水面上浮着幾滴油花,吸溜一口全進了肚子。
舒坦!
吃飽喝足,往熱炕上一躺別提有多舒坦。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而那應該早就睡熟的人卻慢慢睜開眼。老闆娘輕手輕腳下炕,還湊近拾得小聲咳了下。隔着幾尺遠,裝作兇狠朝那小腦瓜比劃了兩下,算是小小解了解氣。
對着小鏡子理了理髮髻,左右看看,勾了勾唇角笑了笑,目光撞見下顎那道疤不由沉下臉,怨惱的看了眼炕上躺的人。藥量不大,不敢耽擱。攏攏衣領,收起鏡子。走到外屋將菜拿出來安放到食盒裏,瞧見盤子裏的菜有些不勻,忙拿筷子擺放了擺放,看着滿意了蓋好盒蓋,提着出了門。
出了門,不由嘆了口氣!這臭小子看人看得太緊,真真兒連個出氣兒的功夫都不給人。
關門聲很輕,甚至沒有閉緊。
幾乎同時,屋內,眼睛緩緩張開,黑亮清明,拾得起身,動作沒有半絲倦怠。
老闆娘絲毫不覺身後多了個尾巴,只顧着自己心裏的事。
拾得尾隨她走過一道正街穿過兩條小巷,在一不起眼的衚衕口停下。看見她理了理衣領,腰肢也直硬了些,走進最里。面前那道門破舊的大概能從外面伸進去只手。老闆娘清了清嗓子,抬起手扣了扣門環。
稍時傳來一清脆的女聲:“誰啊!”
老闆娘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攥着衣領,似乎很緊張。朱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吱呦”
門打開,只見一少女,面如銀盤眼若星子,白凈如春雪,如冰雕玉砌。正是豆蔻好年華,粗布素衣都掩不住的好姿容。
少女見來人動作一頓,抿了抿嘴,笑得有些牽強,將人迎進去關好門。
約莫兩刻鐘,老闆娘拎着食盒出來,步伐輕快,少見笑容里只有溫柔而沒有嫵媚。
“怎麼不多待會?”
一瞬間寒意從眉心一直傳到腳底。
從拾得的角度只看到她抬起手姿勢動作似乎與平常擺弄頭髮並無兩樣。拾得走過去按住她快要觸及簪子的指尖:“慌什麼?你確定要在這兒動手?”
語氣很輕,就像是平常說話一般。
那隻斷了筋的手很軟,實際上拾得並未用力,只是她身上儼然已經沒有半絲力氣。
老闆娘只剩恐懼,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拾得。動了動唇,卻被拾得搶先開口:“咱們回去說!”
一個半大孩子牽着一個女人,兩條巷子,一道正街,靜默無言。
回了小院,進了門,轉身將門落了栓子。
拾得坐在門檻上,笑得純良無害。
可老闆娘卻知道那還沒張開的身體裏藏着惡鬼。
老闆娘轉動着被攥疼的手腕,咽了咽唾沫,硬着頭皮說:“我不過是去看看親戚,見你睡得熟沒打擾!你想跟着與我說一聲帶你去就是了!”
拾得看着她,一手托腮,一手漫不經心把玩着一枚銅錢:“呵!這麼大方,如此說倒是我錯了?”
老闆娘盯着那枚上下翻飛的銅錢,痛意從記憶最深處慢慢浮出,不由顫顫發抖:“你...你不能殺我...”
“為什麼?”拾得定定看着她問。
“因為...”一路上想了許多說辭,可這會真對上卻覺得喉嚨發緊,連說話聲音都有些氣力不足:“因為我對你還有用,我好歹是個大人,有我在做什麼便都容易多。”
她緊盯着拾得,像個輸光了本錢又被人扒光了衣裳卻還緊攥着牌面賭徒:“你這身板和斤兩任誰看在眼裏都是塊肉!長這麼大沒少被打被騙吧!從沒下過館子吧!沒吃過那麼好吃的菜?
你不敢的!會被人盯上,或是宰了,或是賣了。任憑你心眼再多,再手狠,也怕麻煩不是嗎?殺一個捅了一窩,單憑你自己一個人活着太難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努力想從拾得臉上看出些什麼,但是無果。那張臉甚至連笑紋都曾有一絲變化。並不僵硬,看上去就像是本身就那般純良無害。
拾得點點頭示意她繼續。
老闆娘覺得喉嚨間稍稍輕快了些,用手順了順心口,聲音也不再那般緊澀:“而且,我現在雙手傷殘,對你根本不存在任何威脅。而今你將我底細摸得一乾二淨,除去我,旁人豈能輕易信服?”
拾得歪歪頭不置可否,悠悠開口:“可你想殺我啊!”
“沒有!”老闆娘立刻否定。
拾得挑挑眉,等着她解釋。
“我,我怎麼會?我現在與廢人無異,若沒有你我活着也很難。我怎麼可能殺你?”老闆娘說的急切,甚至不自覺往前走了兩步。
這話確實是實話,拾得相信。否則她在自己睡着的時候就可以動手。當然,就算真動手也肯定傷不到拾得分毫。
那會兒,她哪怕稍動心思落下個巴掌,也就沒命了。
拾得收起銅錢,站起身,慢慢走向她:“為了證明你說的是否真心,去將爐子上那壺水喝完,我就給你個機會!”
拾得比她矮半個頭,可她卻覺得是自己矮人大半截。像個跳樑小丑,在人跟前上躥下跳耍鬧半天,結果就是一場笑話。
爐子上那大鐵壺比水桶小不了多少,裏面還有大半。老闆娘在拾得眼皮子底下一滴都不敢漏,水喝完,肚子撐得圓滾滾,有些脹痛。不過已經折騰了好半天,剛有些感覺就迷迷糊糊暈過去了。
再醒來已是深夜,萬物寂靜。
屋裏漆黑不見五指,只見兩點光亮湊過來,賤兮兮在自己耳邊說:“老闆娘,你尿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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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老闆娘就沒正眼看過拾得。總是用眼角斜瞥着,等拾得看過去立馬翻白眼看向它處。
拾得也不氣,做着手底下的活計,將屋裏弄的暖呼呼的。
買了柴火和煤炭,錢基本又花光了。
兩人想去街上再撈些銀子回來。
快過年了,是個能打撈一筆的好機會。一年一次,錯過就又得等三百多天。所以放眼望去街上許多同行。
老闆娘問:“你怎麼知道?”
拾得反問:“你能看出這街上哪個是人牙子么?”
老闆娘白眼翻上天。
眼見着一小賊被當場抓獲,打得半死,讓趕來的官差拖走了。
老闆娘皺了皺眉,卻見拾得拉起她擠進人群里,臉上帶着孩子般天真純良的笑。拾得從這個攤子到另一個攤子,儼然與那些貪玩的孩子無兩樣。
一會功夫得手倆,分量不輕,估摸着有個十幾兩。到第三個,摸到手上還熱乎着,誰知有人喊丟錢了,這人警覺立馬放下手裏東西想要摸摸自己腰上。
偏巧這時一隻白嫩纖細的手與之碰在一起,直覺柔軟滑膩。那隻手似乎也被驚了下,倏地收回。順着向上看去,只見一女子艷若桃李,嫵媚動人。正不知所措的咬着唇角。
拾得鬆了口氣,若無其事離開現場。
只聽見身後嬌媚的聲音罵了“登徒子”,那男子忙賠禮道歉。
這一次合作也是十分默契。
拾得直接回了小院,不多時老闆娘也回來了。
數了數這次收成一共十六兩銀子,一百二十三枚銅錢。
拾得笑得滿眼晶亮亮,若是放在以前萬萬不會摸些人腰包,因為偷來了也不敢花。
老闆娘喊着要下館子。
拾得把錢仔細收好,只拿出二兩銀子來。老闆娘見了罵了句‘看財奴’白眼翻得像得了什麼眼疾。
還是那家酒樓,老闆娘熟練點了一串菜,被告知錢不夠,只留了幾個,二兩銀子還找回三十銅錢。
老闆娘覺得頭疼胃疼哪都疼,捂着胸口長出氣。
后廚做菜很快,拎着食盒回去。除了溜魚焙面和炸紫酥肉,其餘的全擺上桌。
拾得蓋好食盒遞給她:“趕緊去吧!這會剛到飯點,走快點到那還是熱的!”
剛才還倚着門框軟成一條蛇的女人忽然僵了下,頓了頓站起接過食盒。
她剛才還在發愁,這小子真是......
拾得拿起她另一隻手,塞了樣東西給她。
涼涼的,翻開掌心一看,赫然是兩枚二兩重的銀錠子。
看着那雙清亮的大眼頓時語塞。指甲陷進肉里,老闆娘咬着唇角,朱唇更顯鮮艷欲滴。
這小子真是...要人命了!
“哼!”
跺了下腳,轉身走了。
老闆娘覺得這輩子真真兒白活了,這小子絕對故意的!
反觀拾得,眼裏只有飯菜,自顧自吃得歡快。
這次她去的時間比較長。拾得也不擔心,吃飽喝足后安然愜意的睡了個大覺。
晚上將剩飯剩菜熬成粥,出鍋時被老闆娘好生嘲諷,說那不像是人吃的。
拾得權當聽不見,粗瓷大碗比臉還大,呼嚕呼嚕喝得帶勁。有滋有味的,怎麼就不是人吃的?不想吃就餓着,着實覺得這女人如今這般自己也有責任,慣的!
老闆娘端了燈扭進屋去,拾得想起還有事沒說,端着碗也跟進去:“先別躺,有話跟你說!”
老闆娘翻了個白眼爬上炕,把燈放在窗台上,扭過身子靠着牆:“什麼事?”
拾得端着碗坐在炕沿:“咱們沒有個能擺上枱面的正經來源,遲早晚會人被疑心!”
縱然一萬個理由可以解疑,謊話編的天衣無縫,但也說明兩人有錢。一個女人,一個半大孩子,容易讓人起歹心。
拾得這一句話足矣老闆娘明白其中意思。
拾得看着她那麼點小期盼:“我想,若不然找個鋪面賣個包子早點什麼的。”
她原本便就是開包子鋪的,或許......
老闆娘莞爾一笑:“你覺得我會?還是你做出來的能吃?”
搖搖頭,默默喝粥。
這女人又饞又懶,又心黑,果然就不該對她有指望。
兩人坑蒙拐騙全活,正常人能做的事一個都不會,蛇鼠一窩誰都不用說誰。
屋裏很靜。
翌日凌晨天還未亮,被鞭炮聲吵醒。
大年三十,家家戶戶貼春聯,張燈結綵,熱熱鬧鬧過年。
小院裏,炕上面,一頭一尾兩個人,矇著被子像兩條大蟲子。炕尾那個翻來滾去被踹了腳,掀開被子坐起來,頭髮炸成雞窩。拿起枕頭朝炕頭扔過去被一隻手擋回來,砸在頭上磕到牆壁
“哎呦!”
老闆娘揉着磕疼的腦袋,瞬時間沒了睡意。
拾得坐起來,臉色也不甚好看。
從子時一過鞭炮聲就沒停,煩的人想撓牆。
熬了鍋白粥,配上一碟鹹菜絲,拾得端着那粗瓷大碗照常守着灶台,坐在小板凳上,剛燒完柴火暖洋洋的,這種感覺讓人上癮。老闆娘只喝了一小碗,剩下的全進了拾得肚子。各洗各的碗,拾得刷鍋,弄完后又躺回炕上。
沒有睡意,但不妨礙懶着。
拾得心裏想着昨夜談的話題。
老闆娘表示自己那生意下線還沒斷,過幾年可以換個地方繼續。最近風聲比較緊,說白了就是因着梁城的事被通緝了。
通緝這事兒......剛剛巧,拾得也是。
偶爾出去可以,天天立在門面前跟人打交道可不行。總還是得給朝廷那些文官畫師點面子才行。
就算無事,那種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是自己想要的。若可以,寧願活在地洞裏,哪怕不見天日,起碼也不用提心弔膽。活着就好。
陽光照進屋子裏,拾得伸手去接,光芒穿過指縫灑落滿地輝蘊。
拾得看着光影中自己的手掌,頭也沒抬的說:“浪子回頭不易,金盆洗手更難。我勸你也別再想那一出了。”
老闆娘鄙夷,翻了個白眼,側過身去用背影和屁股對着人家。
兩人心裏都有自己的難處和秘密,但又默契的誰都沒有問。
這次談話又以‘無果’結束。
中午下了點麵條。
因為老闆娘的緣故,許久沒吃麵食,拾得將鍋底颳得‘滋啦’響。
至於嗎?
老闆娘抖抖身上雞皮疙瘩,將自己碗裏的麵條倒進那粗瓷大碗裏:“再使點力鍋都要破了!”
拾得訕笑,來者不拒,半點不嫌棄,抄起筷子來就往嘴裏扒拉,還不忘說聲:“謝謝啊老闆娘!”
老闆娘也不客氣,等拾得吃完就指揮着刷鍋,添水,燒火,煮開后提進裏屋。
“爐子上那壺也燒開了,你幫我提進來!”她這話說得十分自然,沒有半點麻煩人的自覺。
拾得放下熱水桶;“你自己去!”
老闆娘擼起袖子將細白的手腕放到拾得眼皮子底下,上面兩道疤猙獰盤踞着。
“娘的!”拾得罵了句。
這女人真真兒又饞又懶,還笨,估摸着就是手筋沒斷也什麼都不會幹。
如是想着,但還是轉身將水壺給提進屋來。
剛放下,那婆娘就往外攆人:“出去出去!老娘要洗澡,這你也要看着啊!”
拾得也不示弱:“老子就看着!”
不過最後還是半推半就到院子裏吹涼風。
吹了約莫半個時辰,成功讓一群螞蟻轉成一圈然後又從中間穿過去。
老闆娘面色微醺走出來,身上帶着某種不知名的淡香。碰碰拾得肩膀:“你也去洗洗!”
拾得不想動,進屋就往炕上一趟。
老闆娘跟進去,用兩根手指拽拽那看不出顏色的布料很嫌棄:“你都臭了!”
“老子就不洗!”拾得挺屍,閉上眼不想看她。
老闆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拾得,像個大茶壺:“你瞧瞧你那頭髮,虱子都不往上爬!粘在一塊倒是結實,風吹都不動!身上的皴能當鎧甲了吧?你那脖子能再臟點嗎?木炭都沒他黑!你自己瞧不見還有別人呢!......”
拾得被說煩了,噌一下起來:“找死呢吧你!小爺給你臉了?!”
她又服軟了,哼哼兩聲靠在門框上。
等拾得重新躺下她就又開始數落:“又臟又臭的,現在是冷,等天熱了肯定會爬的滿屋都是虱子。還有蒼蠅什麼的嗡嗡嗡亂飛......”
拾得這會就覺着滿腦袋蒼蠅嗡嗡嗡亂飛。
事實證明,女人打嘴架基本不會輸。
木盆里的水還有些溫度,拾得也不嫌棄,開始脫衣服。
自顧自一件一件往下扒:“早知道要洗,還不如剛才跟你一塊洗了呢!白白浪費半個時辰功夫!窮矯情個什麼?”
老闆娘又拿了件棉袍往自己身上裹:“你這小子想得美!毛都沒長齊就想占老娘便宜!”
邊說著順手從衣服堆兒里抻出件長衫長褲扔到炕頭上,其意思不言而喻。
拾得不想理她,開始解腰帶脫褲子。
裏屋和外屋只有一道門帘。老闆娘出了屋子轉過身關門時,從門帘縫看見一精壯的背影,渾身沒有一絲贅肉,瘦而充滿勁力。上面疤痕交錯,讓人觸目驚心。忽然想起捕狩的網子,網絲嚴密,連萬物生機的驕陽都會被攔住几絲光芒。
門闔上,褪下褲子,拾得整個人泡進木盆里,旁邊皂豆、香油、胰子等物件十分齊全。單單拿了絲瓜絡,一頓搓,不一會水就黑的看不見底。提起旁邊水桶,站在盆里直接從頭上往下澆,剩了半桶。拿起胰子往頭髮上蹭了蹭,揉了揉,提起剩下半桶水衝下。
整體動作一氣呵成,前後只用了不到一刻。以至於拾得扛着木盆出去時老闆娘驚呆了。抖着手指半天沒說出句話。
拾得渾然不覺。灑完水回來直接往炕上一躺,頭在炕沿半懸着,也虧得頭髮不長,堪堪沒掃着地面,順着髮絲往下滴水。
老闆娘沉着臉進屋,一腳將屋子正中的水壺踢出去,水壺裏空空如也,破銅爛鐵發出一串清脆的磕打聲。逕自拿着小鏡子,東照西照,照見不如意之處狠狠瞪了炕上一眼。
拾得只當她又抽風了。
今日燒的柴比較多,炕上很暖和,衣服也鬆軟。抻被子蓋上,打算補個覺。
下午鞭炮聲停了,正適合養精蓄銳,等晚上才好耗。
睡意襲來迷迷糊糊,渾身鬆軟。
糟了!
拾得起身轉至牆角,動作姿勢看起來與平常無異。
老闆娘卻知道,那藥力開始發作了。
麻藥不同於迷藥,可內服可外用,內服加外用效果尤甚。
昨日出去買的,買的最好的,劑量能麻翻一窩黑羆。洗澡水裏放了,水壺裏也放了。想來洗完澡必定會口渴。
瞧瞧,她想的多周到。
女人最好的武器就是示弱。
柔似秋水,軟若無骨,殺人於無形。
不過,老闆娘並不想殺眼前人。雖然總在心裏咒罵不得好死,眼前這死小子也確實恨得人牙痒痒。
鏡子裏的人唇角勾挑起愉悅的弧度,硃唇皓齒,柔美動人。
忽略那道疤,收起鏡子,一手托着手肘,另一手托着香腮,看着面前人,唇角彎起,嫵媚之中又透着幾分嬌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