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展霖伸手捉住拾得的手腕,拾得轉頭,入眼便是一雙緊蹙的眉

“不過小小糾紛,何必下如此重手!”

他此時微微薄怒,眉頭緊蹙,嚴肅更甚,眉眼間皆是冷清。

拾得有些發愣。

展霖也發覺不妥,眼前之人不過自己胸口而已。

“你...不適合這裏,走罷!”

這語氣很輕,不是責怪,不是命令,就是那麼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手腕被放下,倏地,一個紅色物什圍罩身上,拾得低頭看去,原是一掛披風。這才發覺方才廝打中扯破了衣衫,堪堪掛在身上,上半身幾乎裸着,那佯相狼狽至極。

待抬眼,人已然走遠。

銀羽雁翎甲,青鋒斬業劍

他...是展將軍......

那天,所有參與者都沒能倖免,張屹山身為校尉更是重責,露天校場上當著所有人面一頓軍棍打的呯啪呯啪像奏樂。

法不責眾,在靖北軍中並不存在;軍法之下容不得任何私理;位高者權重,軍法更是絲毫不容馬虎。

見過及沒見過的都見識了一遍,也讓所有人都明白何為軍法。

木頭挨了板子,卻也出盡了風頭。軍營歷來是個靠本事說話的地方,所有人對他的態度都有了很大改觀,言辭間客氣許多。

幾日後,退伍令頒下來的時候,拾得早就忘了這茬,有些發懵:“我不走!”

張屹山笑眯眯的說:“這是將軍親下的令,可憐你年歲小......”

“我已經年滿十四”拾得打斷他的話,皮笑肉不笑的譏諷道:“張統領募兵時難道沒盤查清楚嗎?行兵打仗,關乎我大祁國勢,軍中將士所代表的即是軍威亦是國威!招募之事豈是兒戲!張統領言語可要細細想好再說!”

張屹山頓時啞然,剛萌芽的喜悅胎死腹中。

這...這小子憑地厲害難纏!好生尖利的牙口!

摸摸腦袋,沒等木頭髮話,已訕訕去找將軍求情。

拾得一拳打在被褥上,剛好的杖傷隱隱又有些疼了。

走?

去哪?

早幹嘛去了?

打完才叫走人?

你叫我走,然我卻偏不走!

拾得如是想着,懊悔了整夜。

沒人知道拾得懊惱什麼,一夜過後一如以前。

軍隊在晏城附近足足駐紮兩個月,一併將周邊各城收納整頓。一邊修路築橋,建房墾荒。

亂地里開荒並不是件容易事兒,弄不好極容易第二年春風一吹又成了草原。掘地兩尺,撒了石灰翻土,待三日後再沃肥,兩日後又將土翻了足足一尺深,再等兩日用大犁犁地,耩地播種,引了河水來澆灌,半個月後,生出的嫩芽讓人覺得似乎又到了春天。

一番勞作下來,手上生了繭。一個臉上帶着長長傷疤的新兵正當要發牢騷的時候,小村姑羞紅着臉送來茶水和吃食,生生將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再看看身旁老兵司空見慣的模樣,瞬時一張麵皮紅的通透,垂下頭接着幹活,說什麼也不接那籃筐和茶碗。

山中那百無用處的石塊成了修路築橋最天然的材料,頑石硬生生被打磨成型,夯實壘固,依舊受風吹日晒,卻是成了功德。

晏城裏活了最久,輩分最高的老者巍巍顫顫走上去。一輩子了,第一次踩在這麼穩的橋面上。似乎這輩子都在飄搖中,一不小心就過去了。

戰禍,禍害最多的無疑是黎民百姓。

盛世時,是他們添磚增瓦,做着最累重的農務扛着賦稅,窮困無助;亂世中,他們是草芥螻蟻,任人宰割,朝不保夕。

如此活了一輩又一輩。

他們何曾受過這樣的恩賜?

待拔營起兵時百姓舉着家中最好的吃食,然而全軍得令不許拿百姓分毫。

那位輩分最高的老者領着人們含淚相送十里。

排頭小兵昂首挺胸,眼眶微紅,他紅着臉偷偷跟拾得說:“我看見我娘了,她喊我......像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人群中拾得見着當初大罵‘不如回家種地’的漢子,此時萬般悔恨,但已然錯過......

而拾得只覺着可惜,鮮果糕餅還在其次,尤其那濃油赤醬的顏色看在眼裏卻吃不着實在可惜了。目光落在上面幾乎拔不出來,狠狠咽下口水罵了句‘他娘的!’

軍隊一路向西,拾得沒想到竟能回到這兒--都江。

從這往南相距三十里有座山,青郁秀麗,山水富饒。翻過山再走十里即是穎城,當真是塊地廣物博的好地方。

不曾想還能到這,更不曾想來這是為了打仗。

當人站在穎城城下時,已然是兩軍對戰之際。

趙明寅本為一方城土守將,根深蒂固,後來舉旗自封趙王,卻也從不禍害百姓,深得民意。

拾得他們屬於外鄉人,當初被抓壯丁時這附近百姓也出力不少呢。

展將軍派使者送‘招安書’,趙明寅未接,三日後送上‘萬民書’,十萬人請願,誓與趙軍共存亡。

都說展霖展將軍溫良恭儉,仁心仁德,都說展霖展將軍救苦救難,慈心憫世......

容不得多想,刀槍劍鉞已然招呼上來,拾得砍翻一個,血濺了滿身滿臉,滾燙的溫度只是一瞬變得冰涼。

鮮血,屍體,殺戮,這才是戰爭的釋義。

這是拾得第一次真正意義的上戰場,沒有殺人的恐慌,只有對死亡的畏懼。

手中的刀一刻不敢停下,一條條鮮活的生命折隕在自己手下,絲毫不覺罪惡,只因,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這一戰趙明寅用上了手上真正的精銳,比之靖北軍伯仲分毫。

耗子已然嚇傻了,只顧拿着盾牌躲在拾得後面尖叫發抖。

一個敵兵揮刀上來,拾得眼見躲避不及,一腳飛上卻是踢起塵土飛揚,那人眯了眼,拾得迅速將右手的刀送上。

“啊!”

耗子厲聲尖叫,拾得回頭就見刀影落下,抽刀一橫,險險接下,左腳踹出正中紅心,那人‘嗷嗷’嚎叫之際,拾得欺身上前一刀結果,乾淨利落。

殺了一個,又來一雙,沒完沒了。再加上後面還有個拖累......

拾得扯出耗子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勁頭着實不小,耗子臉上頓顯五指紅印,神智稍稍清醒些了。拾得抽刀的功夫,彎腰撿起一面盾給到他手裏“拿着!”

耗子哆嗦着手接住,無需多說已然會意,兩面盾牌支起,守住拾得背後。

此時的木頭,身上、手上已沾了許多血,雙目瞪立,裏面盛滿驚懼、恐慌和不知所措。他的手在抖,心臟劇跳,每當抬起頭都會下意識茫然四顧。

突然,感覺身後有人靠近,木頭回頭,反手就是一刀

“鏘!”

兩刃相交,摩擦出金屬特有的聲音。

“是老子!”

跟前的人一臉血污,晶亮的大眼尤顯黑白分明。

木頭差點將手裏的刀扔出去,脫口而出:“老大!”

“愣着作甚!”

拾得將他拽近跟前,用盾牌護住“走!”

五面銅質盾牌,小小圍城,銅牆鐵壁般將三人阻隔出刀光劍影。小幅度移動,間隙送出兵刃,幾人配合默契,竟是再沒受傷。

.......

短兵相見。這場戰爭最終以趙明寅投降結束,持續的時間並不長。

他,敗給了自己。

起兵自立,趙明寅敗給了自己的慾望。

垂死掙扎,依舊是敗給了自己的慾望。

戰前,展霖送來最後一封信箋,意簡言駭,只有四字:

吾乃王師

站在城頭上,趙明寅想起當年自封為王的初衷

‘安守一方’

那是他對這五城十七寨兄弟們的承諾。

展霖曾送來密函,詳細寫着這五城十七寨該如何攻守佈防,也寫明了靖北軍會如何擊破奪城。

這一仗無論如何都是敗!

趙明寅從城牆上望着那位銀甲青鋒的年輕將領,不見戾氣與殺氣,唯有古潭名岳的寧靜和深沉。

銀甲燁燁生輝,青芒無光自映,點兵佈陣從容如行雲流水,像這戰場本就屬於他一樣,生死皆由他手中;垂眸嘆息間,悲憫眾生,又如臨世的神佛,超度眾生安樂。

他不該在這戰場,卻又必須得在這戰場。

不愧為展家後人。

這亂世江山該是有他終結

城上那位青面長鬟手持長刀的儒將用腰間從未出鞘的佩刀自戕,這是趙王余留自己最後的尊嚴。

從此之後千百年,史書上多了一位以‘仁義’得名的一方豪傑。

展霖也給了趙明寅最後的體面,讓人葬於穎城南山間,葉落歸根。於‘亂臣賊子’而言,這無疑已然是最最好的下場。

待到收兵回營,幾個軍醫忙的腳打腦後跟,上邊過來清點人數,筆墨一劃,拾得再沒見過晏城外哭着說“我看見我娘了,她喊我像個英雄”那個小兵。

軍醫說木頭和耗子均沒什麼大傷,給了點傷葯讓自己擦,就自顧忙去了。

拾得給他倆擦藥,耗子可謂渾身是傷,多為淤腫和擦傷,夾帶着几絲不起眼的剌傷,最重的莫過於臉上腫脹的像塊蒸餅,本就不大的眼睛成了一道細縫。

木頭手臂上有條一掌長的刀傷,留了許多血,看得拾得心裏發涼。

木頭見着卻說:“不礙的,不疼!”

拾得故意手上用了點力,木頭登時嗷嗷直叫。

“哪個剛才還說不疼來着?”

“疼疼疼!疼死我了!”

拾得拉着臉,手上力道卻是輕了許多。

默了許久,拾得開口說:“木頭,我想......”

帳簾掀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張屹山笑得爽朗,一進來就摟着木頭肩膀:“好小子!老子果真沒看錯!”

交戰時,他只看得木頭在他不遠,橫劈豎砍勇往直前,再後來自己迎上敵將,待將人砍翻,便找不見人了。

木頭訕笑,他當時腦袋裏一片空白,只想到老大排列在最前。

張屹山看見他臂上包紮好的傷,也只是看了一眼,摟着肩膀直嚷着要去將軍那討賞。

這是好事,拾得只說:“張大人不妨等等,我囑咐木頭幾句......”

張屹山卻沒收回手,怒道:“就你事多!都是男子漢怕什麼?!”

拾得本可以說幾句好聽的話應對,可偏偏沒有那份心情。淡淡看了木頭一眼,木頭趕緊從那條鐵一樣的胳膊里掙脫出來,站到拾得身後。

張屹山直氣得恨不能咬碎一口白牙,怒氣沖衝出去。

拾得難得躊躇,思維有些亂,正欲開口,只見帳簾一動,冷不丁嚇得人一激靈。只見張屹山去而復返,拿着三桿長戟進來,橫着合在一起,足有碗口粗。雙手用力,只聽一聲脆響,木芯包鐵的杆子應聲而斷。張屹山拿着殘兵斷刃在拾得眼前晃晃,挑釁般,也不說話,沒等木頭送客就自己走了。

走時還順帶踹了腳從方才就抖如篩糠的被窩,真真兒禍從天降,耗子在裏頭“嗷”的一聲驚呼,哭爹喊娘。

拾得不由笑出聲,心想:這五大三粗的軍爺,怎地跟小孩一樣。

待人走遠,木頭上前問:“老大剛想說什麼?”

昏黃的油燈下映得一張臉燁燁生輝。

拾得輕笑,待抬頭滿面榮光:“我想,怕是離叫林將軍的日子不遠嘍!”

木頭大赫,連脖子都是紅的,結結巴巴:“老大...又...又笑我了”

“羞什麼羞,以後要改改這臉紅結巴的臭毛病”拾得正色道:“從明天起便稱大名林蔚吧!總這般木頭、木頭的叫怕日後失了威風。”

木頭點點頭,老大說的便是對的,聽他的總沒錯。

拾得又說:“張屹山人不錯,與你性子相合,你以後需對他事事尊敬,諸事與他商量”

木頭又點點頭,老大做事自有道理,總歸是為他好。

拾得:“以後多聽少講,勿與人爭執,也別認死理,並非你認為的才對,這軍營里軍令才是最重!軍法才是最高!”

.....

翌日,張屹山果真腆着臉帶着林蔚討了個排長的封賞,當晚慶功宴上被眾將領灌得酩酊大醉。

林蔚喝醉了也不鬧,只是看着拾得一直傻笑,將得來的賞銀全交給拾得,就像從前那些年一樣。

拾得笑得牙不見眼,目光清透的映着他的臉。

林蔚依舊大小事情都來問拾得,而拾得卻顯越來越不耐煩,總是扔給句“自己好好想!”,又或者看他一臉苦惱的樣子沒好氣的將人攆去張屹山營帳。

餉銀髮下來,展將軍下令修沐一日。

在這全軍歡愉的時候,拾得做了讓全天下軍人最不恥的事--逃兵

成了靖北軍有史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逃兵。

石壁下的風很冷,躲在岩縫看着追捕的人從眼前走過,那麼近,近到能感覺到說話的聲音在空氣中的波動。

拾得暗罵:至於嗎?這麼玩命的追回去再弄死!圖個什麼?

從入軍營第一天就想着逃,這個想法一直沒曾改變。

所以,有什麼資格慪氣?若那會兒乖乖結了退伍令多好?

闔上眼,這輩子活到現在,真的只是為了活着而活着......

別人告訴林蔚這事兒的時候,他正在別的營帳尋索,當時二話沒說掄着拳頭就揍人,多少人攔都攔不住。他只道是找不見了,瘋了一樣,將整個軍營都翻遍了。

林蔚紅着眼像入了魔障,沒人作死敢去奚落。

耗子哭着拽着他的衣服懇求:“木頭求你別這樣,老大真的走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木頭大喊着,甩倒耗子。

耗子也扯着嗓子喊着:“老大從來時就說會走,他現如今走了!拋下你我走了!”

“老大怎會拋下我?你懂什麼?你懂什麼?我這條命是老大救得!是老大葬的我爹娘!是老大從死人堆里拉出我,青州匪亂,兗州屠城,都是老大帶着我活出來!老大怎會......怎會......”

拋下我?

話未說完已是泣不成聲。

怎麼可能?

那樣九死一生的境地老大都未曾拋下他。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張屹山追到林蔚的時候,人都到了軍營十裡外。

張屹山牙咬得咯吱響,上去就是一拳,結結實實打在他臉眶。林蔚倆眼一黑,直愣愣倒下去。

“你他娘的找死么!那小子就是個孬種!他怕死,才打了一仗就嚇破了膽!丟下你們一個人就跑了!這是臨陣脫逃!那個孬種,等被逮回來,老子親自砍了他的腦袋給你!......”

張屹山一直咆哮,對着屍體一般的林蔚。

最後,林蔚是被抬回軍營的,閉着眼睛,一動不動。

私出軍營是重罪,一百軍棍打在身上皮開肉綻。而他始終一動不動,如個死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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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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