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影
嚴青‘路過’打鐵鋪,叫着蔣鎰一起過去。蔣鎰心裏一萬個不願,但嚴青這個面子還是要給的。而且幾人也許久沒在一起聚一聚了。
張屹山到的最早。城中最好的酒樓,酒樓最好的雅間,乍一進門,只坐着衛小公子一人,兩人相望無語。愣了愣,張屹山剛想要借口去茅廁,衛小公子先一步開口:“坐吧!若風,看茶!”
官窯骨瓷,釉面沉重幽亮,釉厚如堆脂,溫潤如玉。連張屹山這等粗人都看得出價值不菲,輕拿輕放,小心翼翼。
“張統領怎麼沒帶林副官一起過來?上次校場得見林副官風姿,驍勇善戰,氣宇軒昂,屬實一眼難忘。”
衛琅那張臉,只要稍帶笑意便就是春江夢水皆不及。
張屹山被晃了下眼,忙將目光轉向別處“他呀,我不在他得替我看着啊!這小子確實是個好苗子,得我真傳,在戰場上那叫一個猛!絕對是沖在最前......”
一提起林蔚,張屹山能喋喋不休說上三個時辰。
衛琅偶爾搭一句。
小公子文不成武不就,但唯獨官場之道,極為通透。天生的通透,骨子裏自帶的貴氣。從前不屑這些,是因為放眼京中實在也沒人值得他這般。
展霖來的不早不晚,衛琅起身,引人落座。
吩咐若風取來酒具。
秦伯章姍姍來遲,帶着張安,說是帶他來見見世面,想來衛統領也不是那麼小氣的人。
蔣鎰氣不打一處來,誰不知他?窮氣得要命,打秋風就打唄,還編理由,活該讓人瞧不起!
這些衛小公子都不在意,扒拉着脆皮乳鴿挑毛病,愁於該不該開口,自己做東,好與不好丟面子的都是自己。
上完菜,夥計逃也似的跑出去,擦了把汗,今日客人多,前堂后廚快忙死了,可沒功夫伺候這位大少爺。
菜已然無法彌補,但酒,絕對是好酒。
酒落瓷聲清靈,剔透如晨露,味薄,微甘,幽雅細膩,沁人心脾。
蔣鎰看着杯子疑問:“這是水?”
引得旁人發笑。
展霖看向衛琅,眸光比往常要亮一些:“九醞”
衛琅點點頭,並不理旁人如何,笑意盈盈親自為他斟滿。果然,能與品茗之人,亦能淺酌。
主菜上來之後,酒具換了一套,黑釉瓷盞,內底有赤金色花紋。
酒一出,芬香四溢,濃韻醉人,入口如流火,所過之處灼熱但又一瞬即逝,尤為爽利。
“好酒”嚴青嘆了句。
連蔣鎰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看着慢慢騰騰斟酒的若風咽了下口水,兩巡之後實在忍不住搶過來。
古釀流殤,縱然有錢也難尋,可見衛琅用心。
展霖淺笑,對着衛琅隔空敬了下。衛琅飲盡之後,又回敬一杯。
氣氛漸漸熱絡起來,從現今憶起往事,難免感傷,就着酒下肚,滿腹柔腸。幾杯之後張屹山哭得肝腸寸斷,而後暈睡過去。
他不鬧騰,眾人已是鬆了口氣。
感慨之餘又談起往後。
蔣鎰吹噓再過幾日就能將那連射機弩做好,胸脯拍得震天響,肯定比北蠻做的射的遠,射的准。
秦伯章小心翼翼問了幾句需要什麼材料,大概多少?得到回答后擦了下腦門,跟小二要了杯涼白開壓壓驚。看蔣鎰說的神采飛揚,不由插了句:“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蔣鎰正在興頭上哪會聽這個,掰着手指講連射機弩的優勢,講得唾沫橫飛。秦伯章掰扯着鐵價、工費,還有器具材料消耗,開春還要建馬場,幾萬人吃喝拉撒......等等等等。
兩人各說各的,雞同鴨講,臉紅脖子粗。
嚴青持起酒壺閃身躲到一旁去,無論九醞還是流殤,皆在他心頭上。安安靜靜,偶爾看一眼窗邊、酒桌和矮榻,淺笑輕飲。
衛琅小公子皺着眉,看‘大噴壺’似的蔣鎰,又看看飯菜,瞬間就沒胃口了。不過面上並未顯露。
展霖讓小二取來煮酒的酒具,請小公子到窗邊雅座。
他起身後將張安叫過來,看他心驚膽戰夾在蔣鎰與秦伯章之間,縮着肩膀瑟瑟發抖,實在不忍。張安徒自心顫,甚至忘了道聲謝。
展霖帶來兩壇酒,一瀏然碧色,一瑰色若晚霞。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觀窗外銀雪落蘇,雖是新酒意境尤勝。
酒後口中略感苦澀,正好再飲一杯溪霞,綿柔清甜,尤帶杏香,唇齒間餘韻久久不散。
這酒,喝的盡興。
......
這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暖一些。
隆冬瑞雪,眼見快進年關,處處透露着久違的祥和喜慶。
一封急奏八百里加急送到京中,當晚三品以上文武官員都被叫到宮裏朝議。
北蠻想要與大祁通商,派出使者,正在邊境等待消息。
“茲事體大,諸位愛卿如何看待?”
諸位官員各抒己見,按照現今兩國局勢來看,通商對於大祁益處良多,最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充實國庫,促進社稷發展。
這也正是大祁現在最為需要的。
相比之下遼國所佔據的北境物產豐富,資源富裕,當年南下入侵雖是沒能一舉拿下中原,退守渭河,但擄掠回去的財寶不計其數。似乎並沒有必須要與大祁通商的理由。
但遼國為何要這麼做呢?
慎思極恐,遼國絕對不懷好意。
矛與盾者千年難題,有利有弊,都請聖上三思。
聖上何嘗不知?
祁顯輕笑,起身走到龍台御書之前:“堂堂大祁,運載千秋。內有諸位愛卿殫心竭慮,外有展將軍鎮守邊境。豈會怕了它區區北蠻人?”
年輕帝王,謙遜禮賢,溫言悅色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聖上親下聖旨,說大祁有展霖必定國泰民安,隆運昌盛。字語間辭藻華麗,絲毫不掩對其尊重與信任。
可是展將軍奏疏上分明諫言‘不可通商’
禮部侍郎去御書房送摺子時看到一封奏疏,邊境送來的。整篇都是對戰詳述,從行軍路線、兵力部署、交戰、後援,南部各處兵力防備......無不詳盡。
再苦兩年,至多兩年,就可攻入北境,收復失地。
摺子很厚重,被壓在案台最下面。
聽見門外有響動,趕忙將摺子合上放好。這可不是區區禮部侍郎能夠窺見的。
聖旨送到青州,總管大人宣讀旨意時一直看着展霖,卻也只能看到他微微垂着的眉眼,陌離而清冷,那些華麗的讚詞像是在誇別人。起身領旨時,他不矜不伐,彬彬有禮,讓人看不出半點端倪。
這位總管大人年幼入宮,宮裏面待了幾十年,到這把年紀這個位置就是內閣大臣見了也要禮讓三分。已然是修鍊成精,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有其深意。
“聖上一直都說展將軍乃我大祁樑柱,有將軍在北境遲早會收復回來!此事關乎社稷民生也是至關重要,也是需要將軍多多費心!”
展霖頷首:“總管大人言重了!展某何德何能?”
總管大人笑得和善,剛要開口說些什麼衛小公子就來了。
若換了以往衛琅必定是等人過去拜見,但接待京城官員工作分配給他了。於是乎,只能過來接見這顆老幫菜。
總管大人不勝惶恐,趕忙行禮,同方才簡直變了個人,坐也不敢坐了,立再一旁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說著宮裏老祖宗如何想念,還讓捎帶來許多禮物,一樣樣獻寶似的拿出來講着有多難得,絮絮叨叨聽得人耳朵疼。
其他人都退下了,總管大人也不覺着怠慢,這一位就夠他忙活了。
百無一用之人這不就派上用場了。
嚴青跟隨展霖身後,可進到帳內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心中暗嘆:他不在了,連個能勸兩句話的人都沒有。
任有萬般理由,他們都忘了嗎?北境也是大祁所有,同意通商相當於間接性認同遼國存在。
之前所為,所想,一夕之間彷彿成了笑話。
展霖將各部各將領全叫過去,將所有事情安排縝密。
青州設立港口,屆時人員混雜,務必小心謹慎。
簽署契約,相互通商,兩國相鄰端的友善親近。
蔣鎰問:“我們何時打過去?”
展霖說:“最多兩年,即便聖上不下旨,我也會請旨出征!”
“好!”
這一聲一如蔣鎰其人直白豪爽且堅定。
展霖的存在就像是一種信仰,承載着無數人願望,靖北軍中一半士兵故鄉在北境,他們想要回到故鄉,每天都盼着能回去,盼着回去家鄉還能看見親人熟人。
展霖一句話就好像給實現願望定下期限,兩年,兩年後必定能夠回去,人們無比堅信。
他立在深夜深沉無盡的黑暗裏,寂靜仿若無聲息,一夜未眠。
夜寒霜濃,迷朦如薄霧,一聲嘆息萬物涼薄
通商之事已然無可更改,展霖能做到的就是佈防嚴密,確保百姓安寧。
展雲這天起得格外早,一開門,寒氣迎面而來讓人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見他站在院裏,霜雪落了一肩。
然,當他轉過身,看向人時卻依舊笑意溫潤,令人心暖。
“新年好!祝願將軍高升發財”展雲嬉皮笑臉抱拳拜福。
“新年好!願你平安喜樂,歲歲年年!”他忽而想到什麼,匆匆回屋又出來,拿出一紅包遞給他,展雲立馬接過手樂的牙不見眼。
過年說什麼也得吃着肉,跑了好幾個地方都沒出攤。展霖看他實在不容易,饞成這樣也是沒誰了。出去又回來,端着一小鍋冒着熱氣的燉肉。
“哪來的?”展雲萬分驚喜,眼睛幾乎掉進鍋里。
展霖:“用了一壇高粱酒換來的。”
蔣鎰平生有兩大本事,一是打鐵,二是燉肉。
濃油赤醬的燉肉,滿滿一砂鍋,忙不迭夾了一筷子進嘴裏,肉香濃郁,細品還有些微辣,美的人眯着眼什麼都忘了,燉肉合著三大碗米飯下肚,魂兒都安撫順了。
愜意又饜足依着椅背歪歪斜斜,展雲由衷念了句:“過年真好!”
後晌林蔚找過來,正月城中有廟會,大街上很熱鬧。
展雲雙手交叉在腦後,晃晃悠悠,十足十像個小混混。
不由想起小時候,小時候那會最盼着過年,人多,熱鬧,收成也多,幾人守着小攤子撿剩菜剩飯,那幾天能吃的特別飽。
後來大一點了,學着做些別的勾當,偷錢偷東西,被人逮到打個半死。也學着賣藝,翻跟斗耍拳,胸口碎大石,斷骨重續。表演完就會拿出自製良藥賣給人們。用菘藍草熬水和泥沾上鍋底灰搓成球,入喉清涼,吃不死也吃不活。套裝里還有個‘黑玉斷續膏’,用野椒製作而成,貼哪都熱乎乎的。
只是衙役官兵要的太多,到最後沒剩幾個錢,還得去翻泔水桶......
甩甩頭將以前過往拋出腦海。
軍中放了七日假,街上不少熟面孔。
碰巧遇見王虎和廢物。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不過另兩個卻是十分和諧“讓他們倆打去吧!打死一個少一個!”
廢物拉着展雲去一旁衚衕,不知從哪摸出把瓜子,還遞給展雲一把。
有認識展雲的路過還打了招呼。不過展雲搜腸刮肚半晌也不記得自己見過那人
嗑着瓜子像是說了句很平常的話:“我這個展家小公子真被當真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人若當真便就是真了!”廢物挑揀着手裏瓜子,完全沒覺着這話題有什麼不妥“誰會用傳承血脈開玩笑呢?展家啊!幾百年基業,認個嫡親小公子能是瞎認的嗎?”
展雲有些茫然。
“幸而之前認識你,不然我也會當真!”廢物一邊嘴角揚起,戲虞味十足:“也不知他怎麼想得?若單單是想救你這條小命,你條小命也真是值錢!何必弄回自家家去,真是請鬼進家門。”
展雲譏笑自嘲,可不是嘛。
廢物又說了兩句損人的話,展雲沒太在意,反正這人就是嘴損。他最後囑咐展云:“你什麼時候想害死他,跑到皇城喊兩句,準會有人把他收拾的明明白白的!”
“噗嗤!”展雲被他逗笑
兩人聊着天,嗑着瓜子,絲毫不擔心那倆人。確實也沒什麼可擔心的。沒人起鬨,也沒人攔着,這倆人肯定打不起來。
果然,兩人對視良久,都快親上了,最後錯開目光,林蔚站到展雲身旁,王虎站到廢物跟前拉起小細胳膊硬將人提走了。
廢物一邊罵髒話一邊用瓜子扔他。
正月十五上元節,新任青州刺史到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這位官員十分精明又心思縝密,且頗為精通為官之道。
第一天上任把港口沿途走了一遍,罷免了十二名官員,吳廣祿這個名字瞬間在整個州郡官場上傳遍。
吳廣祿做的第二件事就是索要兵權。
青州守備軍將領焦重老將軍來找展霖商議此事。焦重原來是為展老太公部下,後來留守青州數十載。
焦重年過花甲,精神健爍,只是滿面愁容:“此事非同小可,故而想請將軍幫忙拿個主意!”
多年前青州匪亂就是因為州郡太守掌控兵權又毫無作為,一人瀆職導致多少人枉受災禍?
而今,青州只與北蠻一水之隔,稍有差池後果不堪設想。
但於國法,卻無不給之理。
展霖思慮良久:“焦將軍可願換個地方?”
焦重絲毫沒有猶豫,抱拳躬身:“全聽將軍安排!”
兵部收到一封加急奏報,焦重年邁久病纏身想要告老還鄉,梁州山高路長,其子焦恩請求隨父一同還鄉盡孝。
人倫之道,豈有阻攔之理?
更何況他們是為了大祁社稷安危。
聖上恩准,並讓焦恩到梁州接着任職守備軍統領。
調令下來焦重讓兒子去了趟展府。
焦恩寬臉長髯繼承了其父穩重,見着展霖抱拳行禮:“拜見將軍!”
忠義二字,焦家奉為祖訓。
焦重老將軍說出處來自於展家,當年焦重想要做展家家臣,展老太公亦是這麼說這麼做的“展家信奉忠義,上報國家,下安黎庶,一介草夫何來家臣?”
城外大路寬闊筆直,焦家父子走時只有兩匹駿馬,送行也只有展霖一人。
焦恩說:“將軍不該來!”
往後長路漫漫,遙遙無期,無意沾染世俗,卻不妨被世俗趕至深淵。
展霖提起手中酒壺:“若不來恐怕此生難安!”
前塵過往,如今之義,都不能不來這一趟。
焦重花白的鬍鬚隨風揚動,他老了,能看到這一幕已然心安。
一壺芝罘古滄酒,凝重醇厚,悠遠流長
守備軍權交由刺史吳廣祿,吳廣祿收入囊中一甩衣袖看不出半點喜色。明面上是將守備軍攥在手裏,可焦重父子走了,他去指揮誰?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那群目不識丁下等人無不粗莽,如何能打交道?沿海港口及關隘防守依舊是展霖負責,這兵權要來也不過是多了幾萬號人在手下吃閑飯而已。
雖定通商,並非是大開城門可以任由隨便來往,只是御封的幾位皇商可以出入,採買貨物,再從港口運過去。皇商通關文牒上署明期限,逾期不歸者,可殺。
不得不說貨物流通確實能夠快速讓經濟提高起來,各大商行都來青州開設分號,賺得盆滿缽滿。有商業頭腦之人將南方貨物運到北方轉手,其中差價足以用暴富來形容。
北蠻喜愛大祁的絲綢、茶葉、瓷器等,鄉里組織村民做工製造,傳承幾千年的技藝,本就手巧,稍稍用心都能賣出去。哪怕沒有技藝,單憑賣苦力也可以掙到錢。
青州迅速繁榮起來,大概其他地方逐漸也會如此。若這天下皆如此該多好。
六月中,青帝誕辰,每年都會祭祀,因為人們盼望着風調雨順,平安祥和富裕美滿。哪怕兵荒馬亂人們依舊沒忘,更不要說現在蒸蒸日上越來越好。
青帝神廟前比之廟會時還要熱鬧人多。從街頭到巷尾賣貨的,雜耍的,花燈猜謎,投壺、套圈......
不止賣貨郎小販,連戲班子都過來湊熱鬧。
干炸響鈴、貓耳朵、黑麻酥、桂花栗子羹、茶園豆腐乾、油沸餜...........展雲三個一條街走了不到一半錢就花光了,換成吃得全到了肚子裏,但依舊意猶未盡,瞅着各種小吃美食眼饞不已。
就在忽悠的林蔚快要脫衣服耍武賣藝時,意外看見地主家兒子也在閑逛。衛琅立在人群之間實在扎眼,想不注意都難。
展雲晃悠悠過去,狀似不經意碰着他。衛琅剛想罵‘哪個不長眼’就見着那人弔兒郎當站在跟前,可不正是軍中給他配對的‘黑無常’
盛傳後衛營有一對奇葩。
只因衛琅一身白衣,又特別有錢,人贈外號‘一見生財’
展雲之所以被拿來配對,絕對是因為衛琅之前也想走他老路--逃兵。
對此,衛琅十分窩火。再怎麼自己不也沒做成逃兵嗎?而且自詡蘭芝玉樹的衛家公子豈是那種土拉吧渣不知哪來的小野人能比的?
展雲也十分不待見這人,自己那檔子事早就過去了,要不是這位千金大少興許人們都忘了。自己再怎麼不濟也比這身嬌肉嫩的財主家兒子強點吧?!
“呦,衛公子這是找誰呢?”展雲問。
衛琅只當沒聽見,展雲臉皮厚,轉身擋在他前面:“我剛才看見嚴統領了,好像也在尋人,莫不成你們一起來的,走散了?”
這話說到點子上了,衛琅歪頭瞧着他問:“你在哪見着他了?”
“這個嘛”展雲故意拉長聲音挑逗人耐性:“我若告訴你能有什麼好處?”
衛琅一臉鄙夷,錢囊里隨意抓了把銀瓜子,這是京城裏富家公子小姐專門為了打賞人造的,看對方見錢眼開的模樣頗為瞧不起。
展雲收入囊中,指了下軍營方向不徐不慢開口道:“人家嚴統領事務繁忙哪有時間陪着你玩鬧?再說,嚴統領素來不喜雜鬧,難道你不知道?”
衛琅黑下臉,頓時什麼心情都沒了。走在人群里像是被浪花拍上岸的鹹魚。
有人撞了他一下,衛琅揉着肩膀暗罵何來的這麼多人?他們有銀子花嗎?
忽然不知被誰碰了下肩膀,衛琅本就心情差,掄了下胳膊:“誰這麼不長眼啊!?”
手腕被另一隻手擒住,指節修長,力道一如既往,不算疼。
“你去哪了?”衛琅語氣不甚好。
這般立在路中央很是擋路,人來人往像是搓麵條。這兒地方離青帝廟不遠,人流堵得厲害。不由腹誹:爺跟青帝一天生辰,去拜祭他作甚?還不如來拜拜爺,說兩句好聽的還能賞點銀子給你們
嚴青頗為不適,但也只能忍耐着。這情景下施展輕功怕是會碰倒旁人,一個碰一個,一摔一大片,那就不好了。
衛琅看着嚴青嘴唇抿緊幾乎成一條直線。
漂亮的瞳子提溜一轉,打開錢袋,抓了把銀瓜子往半空中一拋:“撿錢啦!快撿銀子啦!”
眾人嘩然,忙着蹲下撿錢。衛琅將手裏錢袋那麼一灑,噼里啪啦的銀瓜子像是下雨一樣,真真兒天上掉銀子的好事兒,都怕手慢錯過了。
財神爺拉着手邊人兒趕緊跑,不小心被人絆了下,幸好有嚴青拉住沒有摔個狗吃屎。嚴青乾脆夾起他一個縱身躍上半空,從小攤棚頂借力,施展輕功逃離出去。衛琅只覺得像是在飛,整個人都是輕飄飄的,新奇不已,似乎風兒都比以往輕越。
回去軍營路上,衛琅小公子很安靜。安靜到嚴青覺着他有些不正常,直到快到軍營“呃...人太多,稍一分神就被人群隔開......”嚴青本就不擅言辭,垂着眼眸,從腰封里摸出一物件扔過去。衛琅接住,展開手心見是一枚折成三角形的黃符,隱隱能夠看見紅色硃砂。
“望能保佑你平安順遂!”
那麼多人衝著青帝神廟去的,燒香的人一個挨着一個隊伍拐了幾個彎比長蛇還要蜿蜒。所以他是怎麼求來的?
“所以你一直在青帝廟?”
嚴青點點頭:“嗯,你說今日是青帝誕辰,所以我想你大概會過去,便就在那等着你”
“還以為你沒來”衛琅小聲嘀咕。
嚴青認真答道:“我答應你今日陪你去廟會,怎會失言?”
一個月前,修築山中棧道被一道天險難住,連匠師都無辦法,衛琅卻說“這有何難?”這句話自然被所有人當成笑話,但他真就做到了,狠狠打了一群人的臉。不僅如此,以擊掌為約,衛琅還贏了許多賭注。比如說蔣鎰的項上人頭,不過他要來無用,讓蔣鎰親手打了個鐵的,照着自己模樣打的,在校場最顯眼的地方展覽一日,之後被衛琅收起來了。
至於嚴青,今日這便就是還賭債了。
明知他不喜,還是讓他過來,有些惡作劇的成分。
忽覺得自己像個小孩
朱唇玉齒璀然一笑十萬里繁花錦繡都不及,可他笑的太過頭了,隱約有幾分癲狂。
展雲和林蔚張安玩瘋了心,夜裏張燈結綵,依舊熱鬧非凡,景象比之白天猶盛而無不及。
一條街下來吃到十成飽,頂着嗓子眼,都不敢打嗝,怕反芻出來。
商攤上新增了許多新鮮東西,只一眼便就知道是來自北蠻的。不同於中原人工藝細膩精緻,北蠻人的飾品粗狂而充滿野性。各有千秋,不分軒輊。
北蠻飾品很符合展雲審美,但卻打心裏有些抵觸,盡量不去碰。
東瞧西逛在街上亂晃,遇見許多熟人,還遇見東子跟他媳婦。翠兒臉上圓潤許多,身上也顯豐腴,大庭廣眾之下兩人牽着手毫不避諱。如今民風雖稍稍開放一些,但這般着實有些......嘖嘖
幾個小鬼一陣打趣,翠兒臉上火燒般燙,想甩開東子的手。哪知被東子將胳膊夾在腋窩下,攥得更緊:“這麼多人擠丟了怎麼辦?”
鬧得翠兒都快把頭粘到胸上了。最後東子掏錢買了幾個鍋盔這才堵住他們的嘴。
目送兩口子走遠,三人瞧着手裏鍋盔心裏喜歡卻撐得吃不下去。
正好看見牆角蹲着幾個乞丐,走過去放進他們跟前破碗裏。小乞丐兩手作揖晃着:“好心有好報!大哥以後肯定財源廣進,升官發財......”
待走遠幾步展雲與身側兩人打趣說:“今兒人多,收成也多,咱們那兩塊鍋盔他們都不放在眼裏呢!”
張安附和:“可不是嘛!換作平常怎麼也得給磕兩個。”
以前都是這般跪着求別人,如今換做站着被人求的那位,心裏不由生出些小小的成就感。
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尤顯林蔚身量高,身板也壯碩,像個大人帶着倆孩子。
還剩下不少銀瓜子,展雲想着給家裏還有個人,買點什麼回去才好。
他書案上的公文堆得像小山,隔三差五還要去各地審查佈防。如今青州人員雜亂,邊防部署隔一陣就要整個調動一下,以免被北蠻窺見伺機偷襲。
他整個人清瘦了一圈,如今這繁盛安逸都是用他心力換來的。
偶爾展雲會帶回去些新鮮玩意,趁機與他說說話,讓他歇歇腦子。但大多時候都不敢太過打擾,怕事得其反,也怕耽誤了大事。
色彩鮮明的鬼怪面具格外吸引人眼球,不由走過去,聽着攤主介紹不同顏色所代表的不同人物和寓意。
正聽得入神,忽而有人撞過來,明顯是故意的。略微慢了兩拍,再一摸腰間空空如也。
“娘的!追!”
展雲罵了句,敢在祖師爺面前班門弄斧,那小賊是不想活了?林蔚張安跟在自家老大後面追過去。
幾個小賊交了下頭,然後分散跑開,在後面看不清錢袋在誰手裏,不用展雲指揮默契分頭追上去。
不一會,展雲拎着一人後脖領在那小腦袋上噼里啪啦扇着:“臭小子!就算讓給你一條腿你也跑不過小爺我!”
“小爺饒命,饒命啊!我才剛跟着他們混的,沒兩天,我可沒偷東西,真沒下過手,我是被他們硬拉進來的!您高抬貴手就饒了我吧!......”
小賊一個求饒,是慣犯沒錯了,就這幾句話沒個兩三年說不了利落。
衣服扒光了也沒搜出錢袋,頗有些氣結,一手拎着人另一手摺了根柳樹枝想給他來個‘小炒肉’那小賊心叫不好泥鰍似的掙脫,鑽進衚衕里不見人影了。
大半夜,沒心思去跟他玩捉迷藏。但願張安那能追回來,對林蔚是不抱什麼指望了。
許久沒碰見倒霉事,展雲眼皮子跳了跳,心裏有些堵,自己勸慰自己:算了,真找不回來就找不回來吧!反正也是從衛琅那矇騙來的,大不了有機會再坑點!反正地主家兒子有的是錢!
心裏依舊沒能舒展開,這種感覺讓人很不舒服,展雲深吸了口氣,慢慢呼出。
影子在地上跳躍着,忽而在轉角處分作兩個.....
展雲猛地轉過身,就見身後立着一人,戴着深紅色面具,額頭上日月印記線條粗狂而又無比張揚。
心跳驟然停了兩拍......
戲檯子上唱着‘木蘭從軍’最後一出。
王虎黑着臉看身旁那人,上上下下掃視好幾遍,尤不死心,大長胳膊一拽一劃拉,小身板就那麼薄,前前後後彷彿已有一層薄皮,包着一副硬邦邦的骨頭,跟搓衣板似的。重重嘆了口氣。
廢物先是一愣,等反應過來火冒三丈,顫着手給了他一巴掌。那一巴掌用足了力道,手掌脹痛發麻。
王虎半張臉瞬間紅了,瞪着兩隻眼:“你打我幹嘛?”
廢物不想理他,多跟他待一會都是在自虐。
走出街巷時看到一身影,隱入黑暗的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