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
御史周大人告病,其長子禮部侍郎一紙狀書將鎮國公家小公子告到聖上御案前
罪指四條:
一:破壞財物,周家馬車被動手腳;
二:意欲謀害周家嫡孫性命;
三:當街鬧事,打架鬥毆;
四:辱罵朝廷命官,目無法紀;
聖上合上奏摺,笑罵了句‘老狐狸’
一邊是位高權重的朝中元老,門生眾多遍佈朝堂;一邊是功勛卓著的將門之後,展霖恪守邊境手握重兵。
皇帝大筆一揮交由京兆尹查辦,務必秉公執法一碗水端平。
京兆尹肥頭油臉直冒汗,自知皇命不可違,於是乎:“啟稟聖上,此案茲事體大,微臣懇請大理寺與刑部一同調查!望聖上恩准!”
皇上揮揮手:“准了!”
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莫名其妙被一起拉下這趟渾水,不約而同衝著京兆尹那死胖子飛眼刀。京兆尹渾然不覺,心中十分坦然,再怎麼也要拉個墊背不是?
鎮國公府久違人氣兒高起來。來的還都是朝中一品大員,京兆尹,刑部尚書,大理寺卿,全都站在門口。
不怕丟人的說,展雲慫了。
向來民不與官斗,況且他以前比平民還低一些。那顏色深沉的官服似乎本就帶着一種威壓。
展雲摩挲着手裏物什。那是福叔昨日給他的,是一方印璽,上面赫然刻着四字‘鎮國公印’
福叔說是將軍臨行前留下的,遇見事拿出來能壓一壓。
這方印璽已有百年之久,玉質很是溫潤。
不知歷代展家家主拿在手裏時會想什麼?
不免深究他將這方印璽留下時又在想什麼?
三位當朝大官在外頭大眼瞪小眼,曬得像賣剩的薯干。福叔送上幾盞茶,京兆尹喝了口一臉嫌棄,這茶葉也能拿出來見人?
大理寺卿擦擦汗問身側兩人:“咱們就這麼等着?”
刑部常年與罪犯打交道,故而這位尚書大人脾氣也稍稍有點燥,將茶盞往福叔托盤上一摔,大聲怒道:“本官奉旨查案,再不出來就進去拿人了!”
裏面聽得清楚,元氏也失了以往端莊,卻強自鎮定與展雲說:“不能出去!堂堂鎮國公府,他們還敢闖進來不成?”
看看元氏,看看這宅院,後面祠堂是他跪了足足六個時辰的地方。
展雲莞爾一笑,一派輕鬆安慰說:“沒事!嬸嬸放心,咱們占理!”
雖然這世上多是不講理。
“嬸嬸在家等着就好!我去去就回。”
整理一下衣衫,閑庭信步渡到門外,整個鎮國公府在其身後,他似笑非笑對着台階下眾人:“方才是哪個說要進鎮國公府拿人?”
京兆尹和大理寺卿不約而同看向刑部尚書,尚書大人回瞪那倆一眼。然後仰頭挺胸絲毫不落氣勢:“本官說的!本官姓鄭,乃刑部尚書,聖上有命,三堂會審此案,你遲遲不出,怕有逃脫之意,本官自然得進去拿你!”
“好!”
當真好得很!小爺記住你了。
那位鄭尚書大人撇去一眼,對身旁衙役使了個眼色:“愣着幹嘛?”
兩個衙役低頭應承,手裏拿着枷拷上前。還沒走上台階便被一記窩心腳踹了下去。
展雲冷眼掃過眾人,譏笑道:“我有說不去嗎?鄭尚書這是做什麼?皇上有將我定罪嗎?不過是堂官司,況且理在我這邊!這枷拷只有罪犯才用上,難不成你們已然背地裏串通好,私下便將我定了罪?你們倚仗了誰?敢這般在我鎮國公府撒野?!”
鄭尚書火氣被激起,提高聲音:“好伶俐的口齒!誣陷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單憑這一條便夠將你下獄!來人!將這廝拿下!”
刑部衙役聽了命令欲上前,被京兆尹攔下:“大膽奴才,瞎了你們的狗眼!也不看看這是在哪?!”
京兆尹身寬體胖,心眼也比別人長得多,當下忙上前打圓場:“誤會誤會!”
展云:“誤會?鄭大人可是直接將死罪扣在我頭上了呢!”
“天熱燥氣重,口不擇言,口不擇言!”京兆尹擦着額頭上的汗,再這麼曬下去這身肥肉都快化了。
“無妨,你有心或無意,若真有那個本事,展雲隨時恭候,奉陪到底!”他字字鏗鏘有力:“展家歷代忠烈,戰死沙場,雖人丁不旺,卻也不是人人可欺!展家就算只剩一人也是頂天立地的男兒!”
這話一出,眾人皆沒了聲。
也是,誰又能說什麼呢?
展家從來不站朝堂之上,即使封了公爵依舊鎮守邊疆,世世代代為國灑熱血、拋頭顱,不居功,也從不見半分怨懣。
而他們,現今這是在作何?
京城被遼軍圍困時,差一點成了亡國奴。舉目望去,誰敢說不是承了展霖的恩?只是他們都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口中高呼天佑大祁!聖上龍運昌盛!
大理寺卿嘆了口氣,從頭到尾不曾言語的他,低下頭對着面前作揖深深一拜。
公堂上,周家人已然等了兩個時辰,早就等的不耐。見展雲大搖大擺走進來,頓時怒由心生,呵斥:“大膽,公堂之上還不跪下!”
展雲瞥他一眼,不理也不睬,十足不給半點臉面。
周家大公子考過進士,故而公堂不跪;可展雲雖貴為公卿之後卻實在沒有不跪之禮。
京兆尹輕咳下,小聲喚了句:“展公子.....”
展雲心眼通透,一撩衣袍單膝以軍禮。雖不知其中道理,但眼下卻不是問的時候。心想着:等這事過了一定得好好琢磨琢磨這官家大戶間的規矩。
堂審開頭白不似戲摺子裏一上來就是那句“你可知罪!”京兆尹將狀書上的罪狀一條條念出來,而後對堂下問:“可有異議?”
周家兄弟朝着堂上坐着三人送去目光,京兆尹頭轉向一邊,大理寺卿視而不見,鄭尚書倒是回視過來,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展雲看在眼裏,絲毫不顧及笑侃:“公堂之上,周家公子就這麼與鄭尚書眉來眼去當真好嗎?”
“大膽!”鄭尚書怒斥:“好不知規矩!公堂威嚴豈容你如此藐視!”順手去拿案上驚堂木,卻被大理寺卿拿去另一頭。
展雲皮笑肉不笑回懟:“許你鄭大人做,我只說說卻成藐視公堂?真真兒荒唐!看來這不是什麼能說理的地兒!”
周家人氣結,壓不住火氣上前一步道:“大人明鑒!這廝伶牙俐齒,巧言善變,公堂之上竟也敢如此放肆,應掌嘴!”
大理寺卿一拍驚堂木:“肅靜!公堂之上豈容喧嘩!”
默了默,大理寺卿轉而看向展雲,清清嗓子說:“堂下被告對於周家所告之罪狀可有什麼想說的。”
展雲抱了抱拳,揚聲說道:
其一我根本不知曉周家馬車損壞之事,純屬誣陷;
其二當日分明周家小兒挑釁在先,我不過正當防衛,街上許多人都瞧見的;
其三分明是周家找上門來,怎麼卻成了我鬧事?好一個惡人先告狀;
對於其四,真沒什麼好說的!自家門口唱兩句民謠小曲,可有半句提你周家?
周家急忙出來爭辯:“大人明察,馬車軸轅是為物證,被人動了手腳!”
“御史家的馬車是停在門外嗎?如何證明是我做的?”真逗,明明是石子擊中馬兒受驚,車翻了傷了軸轅。
周家公子聲音拔高:“當街鬥毆可是眾人都瞧見的!我家護院現下還傷病不起!”
展雲聲音也高出一層:“是我叫你家護院雜役去我家門口挨打嗎?明明是你父帶人過來找茬!惡人先告狀!”
“你辱罵朝廷命官,視朝廷威嚴何在?”
“呵呵!你家老父即代表朝廷威嚴?好大臉面!”
“我有人證物證!”周家公子喊出這句話都破音了。他自知失禮,輕咳兩聲,隨後抬起頭看向刑部尚書,鄭尚書目光微有躲閃:“那便呈上來!”
外面下人遞給衙役一車軲轆呈上堂前,軸轅上赫然有人工破壞痕迹。
“如何證明是展家所為?”大理寺卿皺眉問。
周家:“大人可將人證叫上堂來審問明了。”
“傳人證!”
幾人聽得傳喚走上堂,短打布褂,長褲綁腿,一副僕役打扮。上來便跪倒,嘴裏喊着青天大老爺,抖得像抽風。想來也是沒見過這麼大陣仗。
展雲不由想,許久前他也是這模樣。只是剛上堂便被提溜下去,給死囚做了替罪羊。那會兒是七歲還是八歲?剛有半截人高,無人細查,地方那些狗官也真心膽大。幸好個子小,剛夠別人腦袋鑽出去的窗口,他能整個出去。若不然,這會兒指不定扔在哪個坑口,骨頭都被野狗叼去了罷!
那僕役哆哆嗦嗦說了半天,大概意思無非是給展雲添些罪證。
眾人看過來,展雲揶揄:“周府真是有錢,請了個羊癲瘋做車夫,府里看家護院的家丁也全是瞎子。我光天化日下在你府里卸了半天軲轆都沒人瞧見,哈哈哈哈!”
笑夠了又說:“再者說,自家僕役作證管用嗎?若是管用我也去找一個,就說周家昨日趁亂偷了我祖傳寶貝,價值連城,是否也行?”
周家公子臉色紅了白,白了青,指着展雲‘你你你’半天愣是說不出一句話。
“噗嗤”不知誰沒忍住笑出聲來,其餘衙役也跟着掩嘴。站在公堂這麼多年,這情景還是頭一回見,真與那街上打架撒潑對閑話的老娘們沒甚區別。
京兆尹一拍驚堂木“肅靜!”
堂下肅靜了,三位大人卻走到堂后小聲商討起來。
而後,待出來,由刑部尚書宣判,二十板子論的有理有據。旁的皆不提,只當街鬥毆這一條就不止杖笞二十。
京兆尹走下堂來,俯身跟前壓低聲音說:“委屈展公子了!”
已無更改,他這樣說算是示好,展雲微微頷首,坦然而沉靜。
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麼這場官司周家不能輸?
大杖長三尺五寸,頭闊不過二寸,厚及小頭徑不過九分。可輕打重傷,也可重打輕傷,全看衙役手腕上力氣。
手裏攥着印璽,拿出來應該能免了這頓板子。
可展雲不想,就是不想。
板子落下,皮肉脹痛,想來周家銀子沒白花。
心裏默數:一,二,三,四......
第四下久久未落,抬頭就見堂上幾位大人匆匆下堂一撩官袍俯跪在地,高呼萬歲。
腳步聲在身後頓住,展雲轉過頭,就見一熟臉,正是當日祭祖入族譜奉命前來司儀的陳總管。
陳總管宣旨,依舊是那一字一頓的語調,大片詞彙皆是讚揚展家豐功偉績,后說道豫州之亂展雲救駕有功,言而總之這頓板子是免了。
“展公子還不謝恩!”陳總管提點。
在軍中見過展霖接旨,有樣學樣,展雲從板凳上下來跪好,高呼“謝主隆恩!”
暗自腹誹:祁顯真是好算計,區區二十板子而已,想得美!
扥扥衣擺,撣撣灰,不緊不慢問幾位大人可還有事?
“此案已了結,退堂退堂”京兆尹一笑起來臉上只有幾道縫。
展雲瞥了那周家人一眼,笑得輕蔑,一甩衣袖,鼻息間輕輕飄出一字‘哼’
仰頭挺胸,步伐穩健,悠哉哉似這府衙是自己後院,氣得一干人長出氣。
衙役打來朱門,一抬眼,笑意僵在臉上。
入眼便就是元氏煞白的臉,唇瓣干出裂紋,聲音也是微微顫顫:“怎麼樣?沒事吧?”
“沒事”喉嚨有些打結,不知怎麼回事,蹙緊眉頭,語氣也不甚好:“不是說讓在家等着嗎?!來這作甚?”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趕緊回府!回府!”福叔一開口,聲音尤其讓人難受。展雲沉着臉,大步往回府方向走。將兩人遠遠甩在後頭。
折騰兩日,對簿公堂,最終鬧劇收場,其實這本就是場鬧劇。
周家聲望名面俱有折損,周老頭鎚頭頓足,怒罵展雲災星禍首,指着自己幾個兒子叱責:“你們這幾個沒用的東西!倘若錦兒在必不會如此!如今周家丟了這麼大顏面,你叫我朝堂上怎麼再面對同僚、門生?快快,叫你三弟回來,許多事得早做安排!”
周家長子滿腹惆悵,不敢怒也不敢言,也只得奉命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