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
展雲身上起了許多紅疹,瘙癢難忍。起先以為蚊子咬得,待一撩衣袖,胳膊上密密麻麻遍佈看得人起雞皮疙瘩。
元氏說這紅疹小孩兒多發,一冷一熱,心火燥氣激的,越撓越癢。
林蔚兩人還記得昨日約定,老大說要帶着去京城熱鬧地玩玩。一大早便找過來,卻看到被折磨得一臉暴戾的展雲。
許多地方都抓破了,心情之差尤可想。
笑不出來了,也不想說話,乾脆窗門緊閉將自己關在房裏。
元氏采來艾葉煮了一大鍋水,見他不願開門就放在門外。
艾葉醒神,解燥氣,破傷的地方沾到水略有些疼,針扎似的,解癢又解氣。
剛舒了口氣,冷不丁瞥見肩上刺青,心裏一涼,趕忙抬頭看向門和窗口,凝着臉,登時什麼火氣都沒了。
小四兒來叫吃飯,趕忙胡亂擦了兩下,隨意穿了件短衫迎出門。
元氏熬了糯米薏仁湯,也是祛濕去燥的,展雲喝了兩碗,待發覺人少問起:“林蔚他們去哪了?”
青兒說:“林哥哥他們出去了!”
展雲‘嗯’了一聲,逕自回房。路上碰見展霖,不能說是碰見,他應是刻意找過來的,送來一盒清涼油,說抹上會舒服些。
“哦”展雲耷拉着腦袋,接過手,蔫蔫進房。
展霖還想說什麼,見人一副無精打采,暗自沉吟,轉身離開。
京城有名的醫堂排了整天隊,開方子無外乎祛濕去火,葯堂小夥計都覺得浪費時間。
張安一邊煽火一邊說:“老大身子骨也忒不濟!”
林蔚說著奪過扇子:“大夫說要文火”
他看着藥罐‘咕嘟嘟’冒起泡的葯湯像靈丹妙藥,彷彿已見着老大喝了便會好。
以前病了只能硬抗,自己找些野草吃,喝葯這事兒簡直想都不敢想。
張安搶過扇子:“起開起開,好歹我跟着排了一天,等會熬好我給端過去!”
一直到半夜三更,這碗葯才端到展雲房裏。
好不容易才睡着卻被擾醒,再一見那黑乎乎的葯湯頓時氣得想發飆。
“端走端走,聞着就這樣還不知道喝到嘴裏有多苦!已經好了,若等你們這碗葯老子早就癢死了!”
林蔚勸道:“不苦的,大夫說喝起來味甘微酸。”
展雲半信半疑,想着他倆也不易,葯也金貴,接過來,皺着眉頭灌進去。喝過後直吐舌頭:“草!這是什麼怪味?澀的舌頭髮麻!”
張安撓着頭:“澀么?那大夫說味甘微酸,我倆嘗過才端來的!”
展雲捂緊嘴不想說話,揮手攆人。
倒在床上,這一醒再想睡着就不那麼容易了,亂七八糟的事一個勁往外冒,睜着眼一直到天明。
這兩日心情不佳,一直在窩房裏。
待無意間聽見元氏說他們要走了,念叨着須得準備些什麼,不由驚詫:“誰要走?”
“磅噹!”
房門被踹開,力氣之大,連牆壁都顫了顫。張安嚇一跳,差點驚叫出聲。
他們一起廝混許多年,同吃同睡,素來沒什麼進門敲門的規矩。但這......顯然是帶着怒氣來的。
展雲問:“你這是要去哪?”
“回青州城啊!”林蔚回道。
回青州為什麼不叫上我?展雲想問。
怒氣沖沖找到‘罪魁禍首’,卻不想展霖輕輕笑着:“京城不好嗎?”
一句話衝散所有怒氣。
他是想讓自己留在這,享盛世繁華,平安喜樂,就像當時所承諾。
喉嚨滾了下,終究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似乎,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不是嗎?
一直想要的,夢寐以求的,安逸。
他已將自己安排妥當,留自己在這太平盛世間享樂,該高興的。
他笑着,笑了整夜,翌日一早隨着眾人去送行。
他就那麼一直笑着。
待回府時望着那門前匾額‘忠義’二字時一陣暈眩。
洗把臉,睡一覺,待醒來又是那個愛笑愛鬧的展雲。
閑來無事逗逗小四兒,練練拳腳,出去逛逛。
暗巷有賭局,骰子牌九搏戲,賭注有點大,玩了兩把,收穫頗豐。一人輸紅了眼鬧將起來,挨了頓打,還驚動了官家,一群人都被押回衙門,沒收賭資,還要家裏拿錢去贖。
展雲從一堆破爛里爬出,拍拍手,撣撣灰,哼着小曲,慢悠悠渡着步子回府去。路上還買了一隻燒雞兩斤醬肉。
青兒早就在門口等着,遠遠兒見着迎上去,甜甜叫着大哥:回家吃飯了。
時令蔬菜便宜的幾個銅板半筐,元氏換着花樣做得十分有滋味,每頓都有肉,但只有一盤,放在離展雲最近的地方。倆小孩教養極好,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元氏做了件淺色薄衫送來:“雲哥兒,你試試合不合適,哪不成我再改改。”
“嬸嬸手巧,怎會不合適?”展雲一邊打俏一邊套上,又問:“怎麼好端端想起給我做衣裳?”
元氏幫忙整理衣襟笑道“正是長個子的年紀,我看你那些衣裳都有些小了。再者現在天熱,你那些衣服不合時宜了。”
她總是輕聲細語的,聲音像她人一樣柔。
布料極好,一看就不便宜。還有一條同色髮帶。
配上軟皮蹀躞,銅製獸頭雕刻精細。
“你瞧瞧,換了個人兒一樣。”元氏說著又將一個同色荷包綴在上扣上。
略有些墜,展雲拿起來一瞧,裏面赫然放着幾兩碎銀子,急忙要還回去,可元氏轉身便出了門說什麼都不要。
他站在原處若有所思。
出了大門往西走,大路筆直,十字路口往北行便就是臨安大街。若站在城樓上可一眼望盡。
可普通人上不去那城樓,但得月樓風景亦然,似乎伸手可摘星。一桌酒席值百兩,山海陸空,珍饈美味應有盡有。
極樂坊名伶紅倌春宵一夜值千金,花香酒香女兒香醉骨酥心,銷魂窟,銷盡多少英雄骨,揉碎多少胭脂魂?
文苑雅居園林奇石被文人墨客圍案作詩吹上天,競魁首,名門望族家的千金少爺將區區一朵小桃花競價到百兩金,真真兒揮金如土。
縱身一躍月樓頂,燈火輝煌如流螢,只覺風太大了些有點冷。
身居高處確能一覽無餘盡收眼底。
後街小巷,一個小姑娘門內聲嘶力竭叫着‘爹爹’
門外男子喜色蓋過愧意,將銀錢揣進袖兜,頭也不回走了。
可她仍不認不清現實,奮力掙扎。
大概會得到一頓毒打。
這世上,生為女子想要活着更為不易。
從東大街到南正門約有十里。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聽聞街中最大那戶府宅原是丞相府。那丞相大人姓李,進士出身,清流一派。
李丞相膝下有一女,自幼聰穎才情過人,天生貌美,膚白如玉,一雙秋水瞳,含煙落霧,嫿禕若翾,媜禕若盼。
閨名菡娘。
按理說女兒家閨名外人是不應知曉的,但這女子福薄命淺,因父罪墮入娼門。
不少男人聞風而至,那地方,不管上九流還是下九流,只要有銀子便就好使......
待靜下來,翻身落地,仔細撣凈衣擺上沾染的塵土,遠離是非之地。
選了家不上不下的館子,點了幾個菜,松鼠鱖魚、碧螺蝦仁、響油鱔糊、櫻桃肉,許久之前就曾聽說過,被人惦念了那麼多年,想來味道一定不錯。
菜很快做好,放置在漆木食盒內,小二恭恭敬敬送上:“展公子您拿好,食盒等明日小的去府上取就好!”
展雲疑惑他怎知曉?
后一細想,也對,大門一開,八方迎客,人家這生意做得就是個待人,沒幾分耳目靈通,如何能在京城這等地方混得下去?
從那扇朱漆大門走出去,他是鎮國公府大公子,走在路上每一步都似乎能帶起塵土。
人們都知道他姓展,敬而遠之。
京城正東整條街無不權貴,成日車水馬龍,賓訪不絕。
相比之下鎮國公府顯得極為突凸,清冷而孤寒。
青兒小四兒早在門口等着,見他回來迎上去,展雲提起食盒在他倆眼前晃了晃:“有好吃的哦!”
一一擺出來,菜肴色香味俱佳,擺盤精緻,小姊弟哪曾見過這些?口水咽了又咽,巴巴等着人到齊,等着大人動筷才能夾菜。等的好不心焦,以至於吃相過於急切,這在元氏眼中顯然是不對的。
展雲這禍首,見元氏神色有異,忙夾起一箸清炒小棠菜,大約得有半盤子,塞嘴裏如同塞了一把草,還不忘誇讚:“嬸嬸手藝真好!”
元氏被氣笑。
羞惱之餘又自責。
而後,接下來,一連三日,一日三餐,飯桌上都出現了松鼠鱖魚和櫻桃肉,以至於後來小四兒一見這兩道菜就飽了。
三伏天熱的喘不過氣來,展雲偷偷提了桶涼水進房裏,做賊一樣。
還沒等放下就聽見腳步聲,急急忙忙迎出去。
她個子嬌小,比尋常女子要稍稍矮一些,提着水桶晃晃悠悠,展雲三並兩步跨過去接過桶:“廚房放着就好,我用時再去取,這麼遠您下次千萬別送來了!”
“不重的”元氏不着痕迹揉了下腕子,囑咐着:“你身上愛起疹子,千萬別用冷水了!”
展雲應承着,待她走後才發現衣擺濕了一片,這顯然不是方才弄得。
萬般懊惱扎進水中。
水冒着熱氣兒,裏面放了艾草,悠悠草香清而不媚。
三街九道十二巷走兩遍之後覺得也就那樣,沒意思。
索性安安生生府里待着,日子還是一日既往過着,只是每一日似乎都很長。日日吃了睡,睡了吃,養豬一樣。
也確實長肉了,也長個了。
這是件十分令人高興的事兒。
日子若一直這樣倒也不錯,只是有人的地方就免不了有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