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匹狼的碑
第二日,雲遲登上一座小山頭。
這不是普通的山頭,它坐落在部落西南角,乃是大祭司雲夜明上門女婿蕭關逢氈帳緊靠的小山頭。
她寅時就來了,肯定不超過凌晨四點鐘。
心裏藏了事兒的人特別容易失眠。
遠處更高山頭冒出些許紅光,太陽正努力往上攀爬。
雲遲趴在草皮上,左手撐地托腮,右手向前豎立,手指不斷張開、合攏、張開,透過指縫觀察太陽一點點攀出地平線。
很快便失去興趣,放空身體癱軟在地。
無趣!無聊!
想干大事!
昨夜是大將軍元伍帶人守夜,這會兒正好巡到雲遲躺的這片山頭。
他單膝跪地蹲下身,甩甩額前碎發,腦袋側偏靠近雲遲,用他粗獷洪亮的嗓子盡量溫和的問候:
“少主,你在吃草嗎?”
“我在吃土。”
說完抬起腦袋張大嘴巴,猛然朝地面狠狠啃了一口,濃郁的青草和泥土氣息登時填滿口腔。
“噗!”
用一雙水光晶瑩的眼瞳盯着元伍,可憐巴巴道:“不好吃,還很臭。”
元伍哈哈笑兩聲后,面向部落盤腿坐下,隨手把狼牙棒擱在膝上,靜靜瞭望日出遠山。
俯卧太久胸部有些脹痛,元遲換了個姿勢平躺,眼神渙散隨意的看着越來越明亮的天空。
“唉——”
提不起勁!
各種提不起勁。
“少主,你有心事?”
人人皆知外表粗枝大葉的元伍將軍,有顆七竅玲瓏心,是部落許多失足少男少女的知心大叔。
“嗯!伍將軍,你朝前看,看到什麼了嗎?”
“山、太陽,還有伏狼部落。”
元遲又嘆了一口氣,慢吞吞撐起上半身,與元伍並肩盤腿而坐,抬高右手有氣無力拍了拍元伍的肩膀。
“不對,是責任啊~”
“哈哈哈。”扭頭掃了一眼元遲,露出欣慰的表情,“少主不用太有壓力,咱們伏狼部落勇士無數、祭祀無雙,稱霸北野指日可待。”
“唉~此責任非彼責任也。來,順着少主我的手指往前看。告訴我,看到什麼了?”
“狼。”
“再往前。”
“氈帳。”
“誰的氈帳?”
“飛鷹族少主的。”
“嗯,很對。再看,此時是誰在練武場?”手臂轉動,指向另一個方向。
“少主你糊塗啦,那是星石將軍的專屬練武場,除了他還有誰。”
記得有人說過,當你習慣早晨四五點鐘的太陽時,成功便離你不遠了。
伏狼部落最少年英雄的將軍,就是那個對早晨四五點鐘太陽習以為常的人。
“不錯,孺子可教也。現在,知道少主我的煩惱了吧。”
可怕的沉默。
“哈哈哈,少主,你就為這事兒煩心啊,哈哈。我伏狼族的少主長大了,哈哈哈。”
沒想到,一向我行我素的少主,會栽在這種事情上,元伍打心裏爽快。
“少主,你可是北野第一氏族的少主啊,管他人作甚。”
元伍扭過上身,右手拇指抵住食指指腹,捻出一個“小菜一碟兒”的手勢,在雲遲眼前晃了兩下。
“你只需要展示這麼一丁點少主的霸氣,嘖,還不手到擒來。
不過要我說,還是星石將軍好,威武強壯,哈哈哈。”
經他一番開解,元遲心裏更堵了,對着元伍乾笑兩聲,站起身撣掉草屑和砂礫,踱着細碎的步子朝部落走去。
元伍以為她在為睡誰而煩惱,其實她只是在想星石會不會,在她睡蕭關逢的時候衝進來給她一拳。
她沒有回自己的大帳,而是直奔練武場。
半個時辰后,晨曦在廣袤的大草原上拖着一道長長的虛影信步前行。
一狼二人,一男一女。
時辰尚早,草原昨夜殘留的涼意還有些逼人,雲遲壓低腦袋朝星石懷裏縮了縮。
阿媽說她並未痊癒,往後很長一段時間有許多事情不能幹。
不能再攆着羊媽媽擠鮮奶,也不能策狼射鵰,更不能輕易施展馭星術。
一言以蔽之,忌諱和剛經歷一場生死攸關外科手術的車禍病人差不多。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她可以理直氣壯、堂而皇之拒絕伍將軍的比刀邀請,她實在不怎麼喜歡舞大刀。
太不淑女!
相比霸道瀟洒美少主,柔弱病嬌俏女郎人設好像與她的現狀更貼合。
是以此時,嬌弱不能自理的伏狼族少主,“迫於無奈”只能與星石將軍共乘一匹狼。
“嘎——嘎——”
落了單的孤雁,真可憐哩。
雲遲手掌平行擱在眉毛上,抬頭望着奮力飛翔的大雁,“小石頭,射它下來。”
大雁肚皮中箭,撲騰着雙翅做垂死掙扎,劃出一道凄美的弧線后墜入峽谷深淵。
以生命為代價,不管是跳出的舞、還是奏出的樂,都絕美。
雲遲覺得這隻早起的雁,有些礙眼,高高揚起的頜和微張的喙,好像都在嘲笑她曾經的狂妄。
所以——
雁死了!
半刻鐘后。
雲遲負手圍着巨鼎砸出的深坑慢慢轉悠,黛眉微蹙、杏眼微眯,若有所思。
她實在很難把眼前這隻高度不足一米五、直徑不足一米,烏漆嘛黑冒着黑煙的破銅爛鐵,和幾日前金光勃發堪比半個籃球場的巨鼎聯繫在一起。
兩圈過後,她站在坑邊,盯着坑底一灘血紅犯了難。
‘這坑少說三米深。是滑下去呢?還是爬下去呢?總之不能跳下去。’
“小遲!”
在她凝神思考時,星石已經跳下深坑,張開雙臂,仰頭望着她,臉上掛着的笑容,和頭頂的晨光一樣是溫暖的淺橘色。
“小石頭,我來啦。”
雲遲用盡量小的力量躍起,和那隻失去平衡的大雁一樣,奔赴一段極短暫的未知旅程。
他們都受了傷,墜入深谷的大雁九死一生,那她呢?
短暫失重后,臀部被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箍住,她感受到星石接住她后微曲雙腿的降落緩衝。
她不是大雁,她會活下去。
星石蹲在被巨鼎摧殘到破破爛爛的白狼邊上,一臉認真、鄭重其事道:
“小遲,你得多謝這頭狼。”
水分已經完全揮發,乾涸的血塊粘在白狼皮毛上,用手一戳,沙沙作響。
雲遲沾了一點乾燥的血灰放在鼻尖聞了聞。
狼血里混了人血,真臭啊。
“沾了人血,怕是洗不幹凈,做不了衣裳斗篷了。
唉,簡單刷刷,留着給我裹屍吧。”
雲遲微微扭頭,視線陡然撞進星石的灰瞳里,“不過,六七百年後,會不會更臭了?哈哈。”
“雲遲,你也忒沒良心了。”星石把她的名字咬得極重,惡狠狠說道。
話雖犀利,但他眼中平靜溫和,並未真怒。
“我們星石大將軍慈悲為懷,不如就替我就地埋了它吧,記得給它立個碑。
碑上就寫‘白狼先生,到此一游!’”
雲遲抬了抬下巴,目光投向白狼尾巴處的一團烏黑,繼續道:
“別忘了把你的大雁拾回去,這可是本少主和本少主的狼用命換來的。哈哈哈。”
星石不理她胡言亂語,強行拉她一起在巨坑底部刨了個坑,把白狼和大雁一同埋了,又到附近的小樹林砍了棵樹,削成墓碑插在土堆上。
雲遲在碑上刻字時,神情專註。
‘恩人白狼先生之墓
——伏狼族雲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