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卷 第八回 金風玉露一相逢1
此時夕陽西下,天邊酡紅如醉,襯托着漸深的暮色,晚風帶着些涼意,隨着暮色層林浸染。
我一面走,一面哼着小調、欣賞着日落的美景,悠然自得。
忽地,前方牆角處,有大聲呵斥之音傳入耳中。
我循聲走去,遠遠地看到坊牆邊,一個穿着校尉制服、身壯如牛的男子拿着一個酒壺,正嚴厲斥責着一個小侍衛。
我側耳傾聽,大概能聽到些隻言片語:斷了老子的財路、你這瞎驢、此等小物件、何人會查看等等。
我聽下來,好像是這個小侍衛查獲了宮中下人慾私帶出宮的東西,斷了這位爺的財路。言下之意應是那些夾帶私藏的宮人會將變賣所得分一部分給這位校尉。
我再躡手躡腳走近了些,仔細一看,那小侍衛可不就是我出宮時對我很客氣的那位。那個校尉許是嫌臭罵還不夠解氣,居然掄起手中的酒壺敲起小侍衛的頭來。小侍衛也不敢閃躲,只是一個勁地賠着不是。
眼見校尉的酒壺將小侍衛的頭敲得咚咚作響,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便大聲喊道:“住手!”
我幾步上前,喝止道:“你、你憑什麼動用私刑?”
校尉愣了愣,聞聲轉過頭來看着我,紅如火燒的面上一臉不屑。他踉蹌地走近幾步,滿嘴酒氣:“哪兒來的小蹄子,快給老子滾開!”說著,提了酒壺的大手一揚,眼看就要朝我打來。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身影倏地擋在了我前面,咚,又是一聲悶響。小侍衛也不叫疼,只是躬身哀求道:“曹校尉,您大人有大量,別與這個小妮子計較。都是屬下之過,屬下願受懲罰。”說完,他一隻手伸到背後,甩手示意我趕快離開。
我一個箭步躥到校尉面前,朗聲道:“光天化日、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你膽敢再動粗試試看!”
校尉瞪圓了牛眼,牛鼻子裏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猙獰地笑道:“哈哈哈哈,王法?老子便是王法!”
他打量我幾眼,伸出手色眯眯地說:“喲,小蹄子長得還挺俊俏,正好陪我樂和樂和。”
我情知不妙,沒等他牛蹄伸來,我拔腿就跑。
只聽那色牛跟在身後大吼:“別跑,你跑不了的!”
“救命啊,官兵非禮弱女子啦!快來人啊!”
“你們還愣着幹啥,快來給我把這個擅闖宮門的歹人抓、抓起來!”
色牛一喊,馬上就有幾個守在門口的侍衛朝這邊趕過來。這一下我慌了神,這裏可是他的地盤,我又沒有門籍牌在身,他若非要給我扣個屎盆子,吃虧的肯定是我。
進退維谷間,我突然想到戚兵說過會在宵禁前到宮門口來等我的,只要他帶着門籍牌出現,我就有救了!
於是,我義無反顧地朝宮門口跑去,彷彿一隻自動送入虎口的小羔羊,很快便被守門侍衛逮了個正着。
色牛氣喘吁吁地趕到我面前,一陣大笑后粗魯地捏起我的下巴,張狂地說:“跑啊,你怎麼不跑了呢?敢在皇宮門口襲擊本校尉,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雙手被侍衛反剪着,下巴又被捏得生疼,偏偏戚兵還沒有出現,我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曹校尉,似乎有主上要出來了。”侍衛的話猶如救命稻草,我極目朝宮門望去,遠遠地是有一頂轎子緩緩走來。能從皇宮裏坐着轎子出來的,那定是個足以壓倒這個守門校尉的主。
那色牛果然慌了起來,厲聲道:“你、你們把她押到一邊去,不許她發出聲音。”
我乖乖地沒出聲,任由侍衛押到了不遠處靜候。兩個侍衛見我配合,倒也沒來難為我。
不一會,一頂棗色鎏金的八人大轎出現在了宮門口。我立刻大聲哭喊了起來:“救命啊,非禮啦!官兵非禮……”
我的嘴馬上被人捂了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轎邊的隨從厲聲喝道:“趙王殿下在此,何人膽敢造次!”
這一喝,色牛的氣焰當即化為烏有,拱手蔫在了一旁。
隨即,一個佩刀的隨從朝我這兒走來,對捂着我的侍衛喊道:“快放開她,為何不讓她說話!”
重獲自由,我閃身躲到那隨從身後,指着色牛,萬般委屈地說:“差大哥,那個喝了酒的校尉,他要非禮我,我逃跑他還找人抓我!”
隨從低聲說了句“莫怕”,然後大步流星朝色牛走去,一面從腰間取出一塊令牌,一面高聲喝問:“可有此事?”
此時,色牛的酒也醒了大半,哆哆嗦嗦地擺手道:“沒、沒有,絕對沒有,是這小蹄子血口噴人!”
有了救星,我有恃無恐:“他胡說,明明是他酒後亂性,意欲非禮我。我說天子腳下王法何在,他還說他就是王法!還請趙王殿下為小女子做主,好生查辦這猖狂之徒!”
隨從走到轎旁低聲向內彙報了幾句,然後我走到我面前,和顏悅色地說:“小娘子放心去吧,這等敗類,殿下自會依法處置。”
我感激地向他一揖,正打算上前謝過趙王,只聽有人在喊“杜侍讀,杜侍讀!”我聞聲望去,戚兵正站在宮門口找我。
想到身上沒有進出宮門的門籍牌,我恭敬地朝周煦的轎子施了一禮,便疾步朝里走去。
走了沒幾步,方才被校尉臭罵的小侍衛竄到我面前,雙手抱拳道:“多謝杜侍讀仗義出手,只是差點連累杜侍讀,孝義實感歉疚。”
他深深一揖:“在下丁孝義,今後杜侍讀有任何差遣,儘管吩咐。”
我笑道:“你不是也挺身救我了嘛,咱們這就算扯平了,沒所謂差不差遣的。我叫杜筱天,大家交個朋友,今後互相照應便是了。”
戚兵遞了門籍牌,帶着我入了宮門。他邊走邊告訴我,請來的化妝師連公主也看不出竟然是女兒身,公主很是滿意,已經安排她住下了。
回到啟凰閣,我簡單跟常樂說了說在宮門口遇到的事情,她也聽得氣急敗壞,憤憤地說改日定要向她煦皇兄問起那廝的查辦情況,若是辦得不夠嚴,她就去找皇后嚴懲他。
我又與她商量了一些戲文的細節,約定明日一早開始排練,然後便告辭回了掖庭。
這一天可真夠折騰的!回到掖庭,阿娘的身影出現在大門口。她噓寒問暖地將我迎進房裏,又遞上一盞涼好的清茶、一些點心,我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暖意。
有媽的孩子真是個寶啊。
翌日一早,我到啟凰閣時,樂師和化妝師都已候在一側。
常樂拉着我先聽了一遍樂師們奏的和曲,待我認可,就迫不及待地排練了起來。
不久,尚服局的華典衣送來了漏夜趕製的戲服和配飾。宮婢接過戲服,一一展示給常樂看。
白娘子的是一襲雪白色闊袖曳地長裙,配淺金色腰帶、銀白色繡花錦履。許仙的是一款靛藍色對襟長衫,配白褲、蔥白色腰帶、鴉青色內增高布靴。小青的則是一件青碧色闊袖紗衫,配青白色多褶及踝紗裙。
常樂指了指小青那套,對戚兵道:“快去,把戲服換上。”幾個內侍得令擁着戚兵往偏殿去。
常樂又領着我和一眾宮婢進了她的寢殿,宮婢們開始七手八腳地為我和常樂換戲服,接着根據我畫的草圖,為我倆梳造髮型。
許仙的髮型比較簡單,就是將所有頭髮往上束成一團,然後扎一條淺金色的帩頭,有點類似於後世的丸子頭。白娘子的髮型複雜一些,先將前半部分頭髮梳成一個雙環望仙髻,高聳於頭頂,在髻前的雙環中央插上一支蝶戀花步搖。後半部分頭髮則自然地垂下來,再取兩側各一小撮青絲垂於左右胸前,最後將一塊白色絲巾固定在髮髻上,飄逸地覆於身後,垂至腰間。
我蹬上那雙鞋底近二寸厚的布靴,學着男子走路的樣子來到正在梳妝的常樂面前。
常樂一見,咯咯直笑,歪着頭道:“好俊俏的小郎君啊。”她又略帶嬌羞地問:“我怎麼樣,好看嗎?”
我抿嘴一笑,伸手挑了一記她的下巴,作調戲狀道:“喲,好嬌美的小娘子啊。”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笑得樂不可支。待穿戴停當,一眾人走到外堂。
這時,從偏殿走出來一個低着頭,雙手捂着胸口的青衣“少女”。常樂伸着脖子道:“幹什麼跟個小媳婦似的,快把頭抬起來。”
戚兵微微抬起頭,手從胸口放下,忸怩地卷着衣角。戚兵梳了一個俏皮的垂練髻,本就清瘦的他穿上女子的衣衫,再加上胸口鼓起兩個小丘,還真有六七分似一個妙齡女子。
我和常樂一見,不由得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旁邊一眾宮婢和內侍則掩口強忍着笑。
化妝師迎了上來,到了她大展身手的時候了。她取出工具,先為常樂和戚兵化女妝。這個對她來說好比如來佛捉孫悟空——易如反掌。
常樂本就生得明艷動人,化妝師只刷刷幾下,要不了一盞茶的時間就化好了。但見常樂愈發白皙的臉上,遠山黛、桃花眼、玉脂鼻、櫻桃口,再配上一對合浦進貢的晶瑩剔透的珍珠耳墜。顯得眉目如畫、千嬌百媚,令這個少女看起來多了幾分成熟女子的韻味。
而戚兵雖然是男兒身,但他本就細皮嫩肉,加上自幼凈身入宮,因此相當具有可塑性。經化妝師神來之筆一化,再配上那身清麗的裙衫,立刻變成了一個楚楚動人的美嬌娘。
為我化郎君妝,則相對繁複很多。化妝師拿起一個小盒子,裏面裝了介於卡其色和小麥色之間的不明物體,她用手指剜出一些,仔細地塗在我的臉上、頸上、手背上,質地似泥又似粉,將我所有露出的皮膚都塗遍了。之後開始為我畫眉,與其說是畫眉,不如說是“紋眉”,她幾乎是用一支特製的筆一根一根地畫上去。
一旁的常樂滿意地說:“嗯,這樣一畫,果然不同凡響,更襯得上這身行頭了。”
化妝師卻搖頭道:“還沒好。”她說著,用指腹在我太陽穴和後腦勺上又點又按,感覺似有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動着眼角梢。過了大概一柱香的工夫,她放開了手,轉身對常樂說:“請公主再看看。”
“神奇,簡直太神奇了!”常樂瞪大了眸子,驚喜地看看我,又好奇地問化妝師:“為何你只這樣按了一會兒,她、她的眼梢便沒那麼上翹了?”
我迫不及待地取過銅鏡一看,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皮膚已經不復原來的嫩白,而是有些粗糙、暗沉。眉型也變得闊而粗,顯得硬朗而有神。至於眼睛——
只聽化妝師回答:“啟稟公主殿下,杜侍讀的眼梢有些上揚,就女子而言,這是年輕和美貌的體現,但是若扮成男子,就難免過於陰柔了。因此,民女方才用祖傳的點穴易容術,暫時改變了這一情況。”
沒等她說完,我緊張地問:“那還會變回原樣的是吧?不會一直都這樣吧?”
化妝師頷首道:“是的,杜侍讀放心。這個通常只能維持最多一個時辰,過後便會自動復原。”
常樂又饒有興緻地問:“那如若想要更長時間的易容,大師可有辦法?”
化妝師拱手道:“回稟殿下,辦法是有,可以用特製的面具。不過此法耗時長、難度高、耗費亦大,鮮少用到。”
常樂讚賞道:“好!民間果然卧虎藏龍!小兵子,賞,重賞!”說完,又急不可耐地拉着我排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