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卷 第六回 娉娉裊裊十三餘2
清晨醒來,我剛梳洗完畢,就有一個滿面笑容的年輕公公來掖庭接我。他說他是啟凰閣的主管內侍,名叫戚兵。
盛春的早晨溫暖怡人,空氣中瀰漫著沁人心脾的花香,陽光也格外溫柔嫵媚。
在戚兵的帶領下,出了掖庭,進入長寧宮,穿過一道道宮門,經過一個個亭台樓閣,終於在一座雅緻的殿宇前停了下來。
我抹了抹額頭微涔的細汗,抬眼望去,厚實的紫檀木匾額上,三個金漆的大字赫然在目:啟凰閣。
通報后,入得殿內,一陣書香襲人。
我正左右打量間,殿中站起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個子比我略矮一些。精緻的雙環垂髻上綴滿了亮晶晶的珠翠,身着粉色半臂,鵝黃色多褶長裙,肩上罩一條透明、飄逸的檸檬色帔帛,露出雪白的頸部和凹凸的鎖骨,一雙清澈的明眸正望向我這邊,眉宇間與文後有四、五分相似。
此人不是傳說中的常樂公主還會是誰。我恭敬地襝衽為禮:“侍讀杜筱天叩見公主殿下。”
“免禮。”只見常樂一面上下打量着我,一面問道:“聽說,杜文嵐是你的祖父?”
我禮貌地笑了笑,回道:“回稟公主,是的。”
她嘴角一歪,狡黠地笑道:“你既是大文豪的孫女,想必是有幾分才氣的,本公主要看看你到底什麼本事。”
我心中一緊,這常樂公主真不是個省油的燈啊。她老娘文後都沒考我什麼,她倒一見面就給我來個下馬威,怪不得身邊尚沒有“可心”的侍讀了。
我剛要開口,她又說到:“我擺個姿勢,你即興作詩一首,如何?”
我能說不行嗎?好在我肚子裏還是有點詩詞存量的,現在只能拾下古人的牙慧了。
只見她悠然坐下,一隻攤開的手掌隔着一尺距離對着自己,另一隻手在鬢邊輕觸了幾下。這是一個女子對鏡梳妝的動作。她補充道:“若是不合本公主心意,母后欽點的也不管用。”
我記得,元稹有一首詩是描寫女子對鏡梳妝的,稍作改動倒是可以用。我心中默念,對不住啊元老,晚輩水平有限,借您的大作應個急。
我清了清嗓子,緩緩吟道:“自愛淡妝曉鏡中,環釵漫篸綠絲叢。須臾日射胭脂頰,一朵紅蘇旋欲融。”
只見常樂公主沉吟片刻,略頷螓首道:“意境倒是不錯,不失為一首好詩。然而為何是‘淡妝’?這‘淡’字,差強人意了些。”
我莞爾一笑,簡約地回答:“因為‘淡妝濃抹總相宜’啊!”蘇軾的這句詩真是經典至極。
她聽得一怔,繼而粲然道:“好!好一個‘淡妝濃抹總相宜’,母后的眼光果然獨到!”
她轉身對隨侍的宮婢道:“去請司馬學士吧。”
我趁機長吁一口氣,手心都有些冒汗了。
此時,從內殿出來一個儒生打扮的中年女子,原來還是個女先生呢,大盛的開明程度可見一斑。
當晚回到掖庭,我就迫不及待地鋪紙研磨,把我能記起的詩詞歌賦默寫下來。今天算是僥倖過關了,但古人動不動就吟詩作對的風氣我算是領教了。我打算今後每天選擇性地默寫一些這個時代之後出現的經典詩句,以備不時之需。
一段時間朝夕相處下來,我跟常樂熟絡了不少。她也漸漸放下了公主的架子,開始和我談天說笑。
一次課間休息,她好奇地問:“你以前在掖庭是如何過的?”
我托着腮回答:“通常都是卯時開始洒掃庭院,到了午時用過膳后,就去內文學館聽夫子們講學。”
她撇了撇嘴道:“也如此無趣啊,那夜間呢?有何活動嗎?”
我無奈地說:“晚膳后就是練練字,溫習下功課,而後就早早地睡了,不然次日一早如何起得來。”
我心中嘀咕,我也覺得這樣很無聊啊,我也想上網、逛街、看電影什麼的,那也要你們這個時代有才行啊。
她嘆了口氣道:“哎,其實我也好不到哪裏去。我父皇龍體欠安,母后又整日忙於朝政,他們鮮有時間陪我,只是一味地要我用心讀書。”
她神傷地望着窗外,繼續道:“原本我的焏皇兄、煦皇兄倒是常來看我,不過父皇母后不日將派他們前往邊境討伐西梵,他們忙着準備,已經好幾天沒來了。這一去,也不知何時能歸。”
她說著,神色愈發憂傷而落寞。見她兄妹情深,我忙安慰道:“公主莫要擔心,兩位皇子是大福大貴之人,必定能吉人天相、凱旋而歸的。”
怕她多想,我岔開話題道:“公主,那你的三皇兄呢?”
她頭一揚,不屑地說:“燾皇兄啊,他就是個與世無爭的書獃子。可母后總愛拿他的學業與我比。哼,人家是女子嘛,懂得如何相夫教子即可,學那麼多經史子集作什麼?”
看她一個豆蔻年華的小姑娘似懂非懂、故作老成的樣子,我不由得嗤嗤笑出了聲。
她見狀拔出了小拳頭就朝我揮來,嘴裏嘟囔着:“不許笑話我!”我忙閃到一邊,忍不住笑得更厲害了。
兩個少女追追打打,鬧得不亦樂乎。
幾日後,我們正在上樂曲課。
戚兵進殿通報,說西梵已然退兵,整裝待發的太子和趙王還沒到戰場便折返回京了。
常樂聞言跳了起來,拍着手雀躍地說:“太好了,兩位皇兄不必冒險出征了,他們又可以來看我了!”
說著她又扯着我的手臂道:“我們來排一個節目表演給皇兄們看吧。筱天,你最多奇思妙想,快幫我想想,演何節目好?”
這常樂公主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我丈二摸不着頭腦地問:“公主想要什麼樣的節目?”
“尋常的歌舞節目他們早就看膩了,得想一個有新意的。”常樂托腮思忖片刻道:“得曲折感人,得有傳奇色彩,最好還要有蕩氣迴腸的愛情故事!”
她一說,我就想到了“梁祝”,不過“梁祝”的故事產生得早,盛朝應該已經流傳,算不得有新意。我又想到民間四大傳說的另一個——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於是我試探地說:“公主覺得‘白蛇傳’怎麼樣?這個戲文里既有蛇精報恩的奇幻橋段,又有人妖相戀的愛情故事,還有祭塔救母的感人結局。”
她聽了目放異彩,抓緊了我的手道:“還有此等戲文,為何我從未耳聞。快說與我聽!”
於是,我將故事的精彩橋段“千年尋恩、斷橋借傘、共結連理、飲酒現身、盜草救夫、水漫金山、重遇生子、雷鋒塔下”娓娓道來。聽得常樂如痴如醉、嘖嘖稱奇。
她一拍我的肩頭,豪氣地說:“就這個,咱就演這個!”她頓了頓,又忸怩地看着我問:“我想扮白娘子,可好?”
我強忍着笑意,點頭答應。這個小姑娘,已經開始對情愛有了朦朧的嚮往和憧憬了。然而皇家的子女,能任由自己的心意選擇另一半嗎?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暗自唏噓。
“那好那好,你便扮那心地善良的許官人。”常樂拍着小手作了決定,又轉身對一直默立在旁的司馬學士說:“司馬學士,那這幾日的樂曲課,我們就來排演‘白蛇傳’了,可好?”
司馬學士恭敬地答應一聲。皇家的學士,雖也為人師長,可畢竟他們的學生都是天潢貴胄,只要學生的要求不超出他們的底線,一般情況下他們總是樂意配合的。於是枯燥的樂理課瞬間華麗麗地變成了“白蛇傳”的綵排現場。
常樂又迫不及待地說:“筱天,你快將這戲文的唱詞寫下來,我再命人去喚樂師來為我們伴奏。”
我小的時候學過一陣子越劇,如今正好派上用場。思忖間,常樂已命人將紙筆放在了我面前。於是我邊哼邊回憶,七拼八湊地寫下了《訂盟》裏的一段詞。這邊寫着,那邊常樂已經遣人去請樂師和化妝師了。
等我寫完,常樂立馬認真地讀了起來。“好詞,有新意!兩位皇兄定沒見過如此戲文。”常樂一面看唱詞,一面嘀咕道:“還有小青的唱詞啊,那找誰演小青呢?”
常樂的美眸滴溜溜一轉,目光落在戚兵身上,狡黠地笑道:“小兵子,你平時就能哼上幾句小曲兒,這個小青就由你來扮吧。”
戚兵一聽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公主,這個,奴才恐怕扮得不肖吧?”
常樂噗嗤一笑,調皮道:“這樣才有意思嘛,叫別人唱我還不放心呢。”
戚兵苦笑着答應一聲,不再多言。
常樂又抓着我的手道:“筱天,你快教我這戲如何唱?身段又如何?”
我看着這個說風就是雨的小公主,無奈地說:“公主別急,這戲嘛,筱天只記得其中一小段了,且並不難學。我覺得還是許仙的扮相比較麻煩一點,這許仙是男子,要演得似模似樣,恐怕得花點心思。”
常樂以手支頤,贊同地說:“是啊,皇兄們可是見多識廣之人,若是扮得不肖,那他們看得可就無趣了。嗯,戲服倒是好辦,我命人照着你的描述去做便是。至於這妝容,一會讓化妝師先為你打扮一番試試。”
她轉身對戚兵道:“你即刻去趟尚服局,命人趕製三套戲服,有不明之處讓她們來請教杜侍讀。”
戚兵答應一聲,常樂見他沒有即刻出門,催促道:“還不快去!告訴尚服局,本公主明日就要。”
戚兵前腳剛出殿,樂師和化妝師後腳就到了。
我這邊廂剛交代完曲子,那邊廂常樂就將化妝師拉到我面前,對她說道:“給杜侍讀化一個青年郎君的妝面。”
化妝師惶恐地說:“啟稟公主殿下,這,卑職擅長化各種女妝,清淡雅緻、似出水芙蓉的,千嬌百媚、似濃桃艷李的,卑職都有辦法。可這,郎君妝……”
常樂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道:“本公主沒那麼多工夫聽你廢話,你儘管試試,若是不肖,不怪罪於你便是。”
化妝師連聲應是,然後嫻熟地打開隨帶的盒子,取出各式高檔的胭脂水粉,在我臉上搗鼓起來。
可我一看她的工具,就不抱什麼希望了,幾款鉛粉儘是提亮的顏色,我的臉蛋原本就白皙,再提亮,哪兒還有男人相。
化妝師煞費心思地弄了半天,然後戰戰兢兢地走到正在指揮樂師的常樂身邊,彙報道:“啟稟公主,卑職不才,郎君裝化好了。”
常樂轉身一看,蹙起秀眉、嘴角一撇,失望地搖了搖頭,並示意宮婢拿了面銅鏡給我。
我朝鏡子輕輕掃了一眼,鏡中之人膚色白裏透紅,五官中除了眉毛刻意加粗加濃了一番,其他部分均透着柔美嬌氣。這哪裏像是男人,頂多能算個“人妖”罷了。我也只能無奈地笑笑,讓化妝師把妝給卸了。
不一會兒,戚兵趕回來複命了,帶來了尚服局的華典衣。我便將我記憶中白娘子和許仙服飾的樣式、顏色和所要達到的效果一一告訴了她。
常樂打發走了化妝師,一屁股坐到錦墩上,氣鼓鼓地說:“這宮中的化妝師如此遜色,這可如何是好?小兵子,你可聽說宮中有何人擅長化郎君妝的?”
戚兵躬身回答道:“回稟公主,宮規森嚴,何人敢無故女扮男裝。奴才以為,這民間或許會有此能人。”
戚兵一語驚醒夢中人,我突然想起越劇中就有以女戲子充演男角色的做法。雖然此時越劇可能還沒有興起,可盛朝泱泱大國、文化繁盛,豈知沒有類似的戲班或者會易容術之人。
常樂也是眼波流轉,興奮地說:“對對對,去長寧城裏找,城裏沒有,就去周邊找。小兵子,你即刻帶上本公主的門籍牌,找不到能化郎君妝的人,你便不用回宮了!”
戚兵想是已經習慣了常樂的脾氣,絲毫沒有對她為了這點小事如此大動干戈而驚訝。
見他得了令正要出門,我靈機一動,心想何不趁此良機出宮遊玩一番,便搶着說:“公主,請允許筱天隨行。如此,找到化妝師時便可以先讓其為我試上一試,如若不肖,也無須帶回宮了。”
常樂點頭稱是,爽快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