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寧卷 第一回 千年生死兩茫茫
大盛儀正十年,夷州海邊。
夷州四面臨海,氣候宜人,雖已是深秋,卻並無寒意。我和暮雲攜手走在鬆軟的沙灘上,欣賞着海邊的美景。
夕陽西下,層雲盡染,蔚藍的海面上,時有海鷗掠過,完美地呈現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畫面。
十年前,如果有人把未來十年我將經歷的事告訴我,我會十分欽佩此人豐富的想像力,卻絕對不會信他一個字。而現在我卻相信,人生無常、世事難料,一切皆有可能。
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在後世,我叫做唐三芊。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發現父親有了外遇,家裏經常吵鬧。十歲那年,父母離異。父親很快有了自己的新家,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沒有再婚,她一面賺錢養家,一面悉心教育我。
在西京上大學的四年是我有生以來最開心的日子:可以孜孜不倦地暢遊書海;可以自由地投身喜歡的活動;可以任意選擇自己喜歡的社團——書畫社,在那裏我結識了我的摯愛——蕭騰飛。
他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才子,書畫社的社長,面如冠玉、溫文爾雅、博古通今,愛慕他的女生簡直可以從學校的東門排到西門。
可他偏偏愛上了我,我覺得自己就像是幸運的灰姑娘,那是我失去父愛以來最甜蜜、最有安全感的時光。
我們一有時間就膩在一起:一起作畫,互相切磋品評;一起觀影,談論角色劇情;一起旅行,感受大好河山……
美好的光陰總是那麼短暫,轉眼道了畢業季。
騰飛的家在北方,他不想我一個水鄉女孩離家太遠,所以決定飛往南方參加幾家大公司的面試。
那一天,我送他到西京機場。他說等他在南方落實了工作,就去我家向我求婚。
回到學校后,我迫不及待地與室友和母親分享了這個甜蜜的消息。
過了沒多久,我接到了機場的電話,騰飛搭乘的航班從西京起飛后,失事墜落在了市郊的南黛山上。
霎時,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漆黑……
醒來后,耳畔始終有一個聲音,召喚我去一個地方——
南黛山,這個讓我又愛又恨的地方。
這裏有眾多的名勝古迹,這裏也是我們書畫社的活動基地之一,留下了我和騰飛無數的歡聲笑語。但同時,年輕的騰飛葬身於此,埋葬了關於他的一切。
我沿着山勢拾階而上,騰飛的音容笑貌、海誓山盟不斷地浮現在眼前。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登到了山頂。我長吁一口氣,找了塊石頭坐下,緩緩地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騰飛的照片。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悲傷如洪水般湧上心頭,我捧着照片,不禁淚如雨下。
隱約中,我彷彿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我,“三芊、三芊”。我猛地抬頭,發現雲霧深處竟然有個人影。
我一面向人影追去,一面激動地喊:“騰飛,是你嗎?”
待我已看清他的面容,正是我心心念念的騰飛,我驚喜道:“騰飛,真的是你啊!我就知道你沒有死,不要離開我好嗎?”
他笑而不語,只是對我搖了搖頭,轉身就要離去。
“別走,求你不要離開我!”我焦急地伸出手,衝過去想要抓住他。
“騰飛……”
“啊……”
尖叫聲中我感覺到自己的腳底已然踩空,失去重心的身體像一隻從高空中墜落的瓶子,毫無依附,唯有呼嘯的風聲作伴。
我心如死灰,知道自己是死定了。
身體就這樣嗖嗖地往下墜,彷彿被吸進一個巨大的漩渦里,恍惚有萬千世界從眼前掠過,直至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過了很久很久,大概一個世紀那麼久。
漸漸地我有了一些知覺,直覺得渾身酸痛,眼皮沉沉地睜不開,只聽有人在我耳邊輕柔地喚着“筱天、筱天”。
我心中一驚,他們在叫誰?我到底死了沒?
我費力地張開雙眸,眼前竟是兩個陌生人,一個是三十來歲的女人,另一個是十來歲的小女孩,容貌倒是都清雅俏麗,但兩人竟然梳着奇怪的髮髻,穿着戲服似的對襟布衫和高腰裙子。
這個驚嚇可不小,我的神志一下子清醒了許多,艱難地坐起來往後挪,惶恐地問:“這、這是什麼地方?”
三十來歲的那個一臉慈愛地說:“筱天,你不記得了嗎?馬公公派我們去南黛山為皇後娘娘採集鮮花,你一腳踏空跌落了山崖,把阿娘嚇得……”
她說著激動地要來摸我的手,見我緊抓着自己的肩頭不放,又雙手合十喃喃地道:“真是佛祖保佑,祖宗庇佑啊,我的筱天終於醒過來了!”
十來歲的小女孩也欣喜地說:“是啊姐姐,你昏迷了整整三天,可把我們嚇壞了。不過我知道你一定會沒事的,你那麼聰明善良,上蒼怎會不保佑你呢?”
我聽得腦子嗡嗡作響,有些煩躁地說:“行了行了,你們別說了!我、我想一個人靜靜,你們先出去吧!”
兩個人對視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了。
待她們關上了門,我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努力使自己恢復正常思考。這是怎麼回事?我明明是在山頂看到了騰飛,然後不慎跌落山崖,我怎麼會來到這裏的?我是死了、到了仙境?還是在做夢?抑或是——穿越了?
我的心咚咚亂跳,環視四周,古色古香的陳設顯得有些簡陋。除了我躺的這張,左右還有五張這樣的低窄木榻,此外的房梁、窗欞、柜子、臉盆架,亦全都是木製的……看得我心直往下沉。
再一看,發現前方的矮几上有面銅鏡。我艱難地起身,拿起斑駁的銅鏡照了照。
鏡中的人哪裏是二十幾歲的唐三芊,分明是一個稚嫩的陌生小姑娘,臉上還有不少被劃破的傷痕。
鐺啷啷,銅鏡從我鬆開的手中滑落。
那二人聞聲趕了進來,緊張地問東問西。我一屁股跌坐在榻上,怔怔地回不過神。
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沒有死,但卻好像附身在了這個古代小女孩的身上。難道我墜入的不是山崖而是時空隧道?這世間竟真的有時空隧道?
待我靜下心來,一番問詢之後,才知道此時是大盛儀正元年,當今皇帝是周衡,皇后是文氏,太子是皇后所出次子周焏。
而“我”,叫做杜筱天,虛年十三,在杜府被抄家之後,和我“阿娘”一起被罰沒入掖庭①為奴已有十餘年。
那個自稱是我“阿娘”的人憂心忡忡地對那小女孩說:“盈盈,這可如何是好啊?你姐姐似乎不記事了!”
叫盈盈的小女孩安慰道:“您別擔心,郎中是說重傷之後醒來,多少會有些異於往常的。如今重要的是姐姐醒過來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不是嗎?”
“阿娘”點點頭,親切地對我說:“餓了吧?阿娘去給你弄點吃的。”
我摸摸平癟的小腹,虛弱地點了點頭。
那盈盈搶着道:“大娘,我去吧,您在這兒多陪陪姐姐。”然後掩門離去了。
“阿娘”走到桌邊,倒了杯水遞給我。我這才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忙接過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喝水的工夫,我的腦子飛快地運轉着。
看來,我的確是穿越了,還穿到了一千多年前的盛朝。讀書時我並不十分喜歡歷史,故而庫存的歷史知識並不多。我只知道,當朝皇帝周衡是個病秧子,沒什麼功績,他的皇後文日昭卻赫赫有名,是有盛一朝唯一一位臨朝稱制②、大權在握的女人。二人育有四位皇子,除長子早夭外,在世的三位皇子命運具體如何我記不清了,可以肯定的是,在文日昭掌權期間,他們的日子定不會好過。而“杜筱天”這個名字,史書上亦有記載,是盛朝有名有姓的女官,一代才女。
我乾笑了一下道:“您別擔心,我會好起來的。就算真的記不起以前的事,我那麼聰明,你們告訴我,我不就知道了嘛。”
她的眸中淚光閃動,寬慰地說:“好孩子,你能如此想阿娘便放心了。”
我心頭一松,她們認為我是失憶了挺好的,省去了我不少口舌和麻煩。我趁機說道:“那您多跟我說些以前的事吧。”
她應了一聲,接過茶盅放在一邊,滿目慈愛地說:“不着急,阿娘一點一點地慢慢跟你說。”
我問道:“剛才走開的那個小姑娘你叫她盈盈,她是?”
她目光幽幽,眼帘低垂,輕聲道:“盈盈的父親是你祖父的得意門生莫大人,莫大人自我杜氏一族蒙難后多方求情營救,沒多久亦被牽連入獄,他的妻女則沒入了掖庭。”
她說著嘆了口氣,凄然道:“盈盈也是個苦命的孩子,莫大人入獄后沒多久就、就身故了。她母親身子原本就不好,在這裏熬了沒幾年也含恨而終。可憐了她一個人,哎。”
這些人都是權力鬥爭的犧牲品,我不想再惹她想起傷心事,便隨口問道:“那,我們平時在掖庭里是做什麼的呀?”
她幽幽地回答:“像我和柳氏三姊妹是做繅絲漿洗的活兒,像你和盈盈這般未滿十五歲的小姑娘,是每天洒掃庭院半日。”
我疑惑地說:“盈盈我知道了,這柳氏三姊妹又是什麼人啊?”
阿娘抬頭朝旁邊的幾張木榻努了努嘴,說道:“柳氏姊妹是與我們同房的三人,是一戶被抄家的官府里的三位年輕娘子。”
這個時候,盈盈端着奇怪的餐具走了進來,遞上一個就像是從歷史博物館裏取來的碗,笑着說:“姐姐,大娘說你許久沒進食,容易不消化。我熱了點粥,你慢慢用,小心燙。”
我接過碗,道了聲謝,小心地試了一口,接着問阿娘:“您說我們每天洒掃半日即可,那剩下半日做什麼呢?”
“宮中規定,未滿年齡的少女可到內文學館聽宮教博士講課。你呀,最喜去內文學館聽講了,那裏的夫子們都很喜愛你呢。”
她說到這個,一臉欣慰。我卻聽得心中一緊:是了是了,要完蛋了!歷史中的杜筱天可是個大才女,而我雖在後世讀到了大學畢業,可古代文人必讀的四書五經,我只是了解點皮毛,更別提引經據典了。
想到這一點,我不禁壓力山大。一下子接受那麼多信息,我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話說我一失足來到盛朝,是因為我從南黛山上掉了下去,而杜筱天也是在南黛山失足才離開了自己的肉身,那麼穿越的關鍵會不會是南黛山?如果我再次從南黛山上跳下去,能不能把我帶回21世紀呢?如果能那是最好了,但如果不能,那我豈不是枉死?或者去到另一個時空,也非我所願。那還不如留在這裏呢,至少我知道杜筱天將來是會輔佐文後併名留青史的。
一念至此,我決定暫時先留在這裏,親眼目睹傳奇女性文日昭的風采。
註釋:
①掖庭:宮婢居住和罪犯家屬婦女配沒入宮勞動之處。
②臨朝稱制:由女性(后妃)代理皇帝職權,成為國家最高統治者的現象。從秦始皇開始皇帝的命令專稱“制”、“詔”,佈告公文稱“誥”,女性掌權后,其命令自然上升到皇帝的級別,所以叫“稱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