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貧僧乃是赴約而來。”
“赴約?赴誰的約?又是何約定?”昭辰帝疑惑了。
“貧僧赴斷香施主之約,要將她帶回禪與寺。”他薄唇微啟,淡然的澄眸看向她。
“我才不跟你回去呢。”斷香雙手環抱,別過頭冷哼了一聲。
聞言,他臉上的表情不變,聲音平和清雅提醒道:“施主,你與貧僧約定好的。”
她什麼時候約定好了?她只不過是給他一個渡她的機會,可沒說要回到禪與寺啊!
“我從未答應過與你一同回禪與。無論如何我都不回,死也不回。”更何況她根本不會死。
斷香想也不想地拒絕。
“所以……大師此行是要將國師帶走嗎?”滿頭霧水的昭辰帝終於明白無憐來此的真正目的了。
“正是。”無憐垂眸回答。
這怎麼成?!國師還有用途呢。就算國師願意跟無憐走,他也不同意!
昭辰帝皺起了眉頭,想回絕掉無憐的要求,腦海里卻突然靈光閃現,隱約浮現出幼年時聽到先帝提起過的傳說,讓他到嘴邊的話語在頃刻間消散,或許,無憐的到來倒是給了他另外一個契機。
昭辰帝心裏暗自盤算着,重新掛起笑臉,避開了斷香去留的問題,話鋒一轉說道:“此事容后再議。大師遠道而來,朕還沒為大師接風洗塵呢。大師若不介意的話,就在宮中留宿幾日,讓朕好好款待,盡一盡地主之誼如何?”
“陛下公務繁忙,日理萬機,來此叨擾已是貧僧的不是,萬不能再讓陛下因貧僧之事浪費心神。”無憐垂眸道。
無憐原是想找到斷香后,為避免她惹出事端,就立馬將她帶回禪與寺的,從沒想過要在昭辰逗留太長時間。
“我倒是覺得陛下這提議不錯。”斷香就喜歡和他唱反調,一看無憐拒絕,她立刻出聲,點頭同意昭辰帝的建議。
昭辰帝很滿意斷香站在自己這邊,他不給無憐拒絕的機會,直接拍板道:“既然國師也覺得朕這提議不錯,那就這麼說定了。朕現在就讓人設宴,好好為大師接風洗塵!”
斷香聞言頓時笑眯了雙眼。
她看了眼正欲開口的無憐,又瞅了瞅昭辰帝身上突然不斷散發出的大量黑氣,心情愉快地招手讓侍從先將無憐“請”回去休息。
等到御書房只剩下她與昭辰帝兩人時,她才面帶沉醉地深吸一口氣房中越來越濃郁的香甜氣息,看着昭辰帝說道:“看你方才的舉止,你莫不是想將無憐一直留在昭辰?”
她語氣淡淡,彷彿在和他討論今日天氣如何一樣平常,昭辰帝卻是心裏咯噔一下,臉色霎時難看起來。
人人都道君心難測,可這句話在她身上好像失效了一樣,每次都會猜中他的心思。
若她是個看透世事歷經滄桑的老者,說出這樣善於揣測人心的話,昭辰帝不會感到驚訝。
但,她看上去就只是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有這樣洞察人心的能力,就讓他又驚又怕了。
要麼是智多近妖,要麼是採用不可告人的法術得知。
可是,她性情暴戾,情緒極為極端,行事毫無章法,皆是隨心隨性。雖然表面看似洒脫,但其實不諳世事,對人情往來一竅不通,簡直單純得如一張白紙。這樣的人,連八面玲瓏都算不上,與智多近妖更是完全不搭邊。
再加上她平日裏連一些最為普通的東西都不會使用,最簡單的文章都看不懂,昭辰帝更傾向於後一種。
她是有法力的,且深不可測。
他有意試探她,矢口否認道:“大師是禪與的得道高僧,我昭辰如何能留得下?不過是為了感謝他救了公主罷了。再說了,昭辰尚武,又不像禪與民間信仰繁盛,滿城的古寺廟宇,佛像神祇,人人都是信徒。我昭辰的百姓,不信神不信佛只信自己,留他一個和尚作甚?”
“呵。”她斜睨着他,還裝!他的壞心思都變成黑霧顯現出來了,她鼻子稍稍一聞就知道了。
昭辰帝見她一臉“你接著說,接着扯”的表情,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心知再說下去她也不會信,遂放棄了掙扎,坦言道:“朕確實想將他留下,不知道國師有何妙計?”
“這簡單。不過,說說你為什麼想要將他留下?”她就不明白,為啥他只起了將無憐留下來的念頭,身上就會散發出這麼濃重的貪婪氣息。
“這……”昭辰帝遲疑了,不知道要不要如實相告。但說謊的話,可能直接被識破。
猶豫了一會兒,他暗自收斂了心神,反覆在心裏念叨了幾遍腹稿,才面容誠懇地開口說道:“他若是走了,勢必帶走國師。朕的昭辰還需要國師,豈能讓他帶走呢?”
“就這?”斷香有些懷疑。
“當然。朕就是捨不得國師。”昭辰帝面色自然地回答,言罷,又追問道:“國師有何妙計將他留下呢?”
“好吧。”姑且當他說的是真話,而她剛好也不想離開。
她黑亮的雙眸轉了轉,手指纏繞着青絲,嘴角噙着惡意的笑,彷彿找到樂子的壞孩子,正準備好好惡作劇一番。
“如果想留下一個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讓他有了羈絆,到時候,不用你開口他都會自動留下。”
在魔界的時候,礪還曾經對她說過,他本有機會成為真龍,只是在人間遊玩耽誤了,便錯過了成龍的機緣。當時她聽得咋舌,身為妖魔,進化是頭等大事,一向謹慎的礪還竟然會錯過,這人間真這麼好玩?
這般想着,她便問出口了。
礪還沉默了一瞬,臉上是她看不懂的神色,等了好久才笑着說:“不好玩。但是有了羈絆,就離不開了。”
那時她還未化形,對一切都懵懵懂懂,以為羈絆也是妖魔,便揚言有朝一日遇見了定要將它除去,省得有日耽誤自己的化形大計。
一直在旁傾聽的病河笑得樂不可支,說:“即使遇見了,你也不一定知道它就是羈絆。”
她問:“為什麼?難道它跟魔界裏的四腳變色妖一樣,會因為場景的不同而不斷變幻嗎?”
病河搖頭,煞有其事地向她解釋道:“這比變色妖更可怕,更無常。它可能是恩,是仇,是愛,是恨,是情……”
“?”斷香不明白。
病河看了一眼礪還,舉例說明道:“比如,男妖喜歡上一個人族女子,為女子留在人間,那這羈絆就是愛,是情。”
“那男妖為什麼要喜歡上人族女子呢?為什麼不喜歡女妖呢?喜歡女妖的話不就沒有羈絆了,為什麼要自討苦吃?”
“是啊,為什麼要自討苦吃,為什麼要喜歡人族?”病河也想不明白,他抓了抓粗/硬的頭髮,不確定道:“大概,是因為對方符合他的喜好吧……”
身為妖魔,性情極端,對除自己以外的人事物要麼無視,要麼入心。能讓妖魔入心的,必是處處對味,才好到可以以命相交的,或是讓妖魔恨極,刻骨銘心的。
礪還甘願放棄化龍的機會都要留在人間,那定是對方極好,極符合心意的了。
斷香點點頭,明白了——投其所好或恨之入骨,就會產生羈絆。
昭辰帝見她沉默不語,面上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忙開口請教道:“請國師明示。”
“簡而言之,就是討好他,對他好,投其所好,等有了羈絆,他自然就會對你言聽計從了。世人皆貪婪,逃不過貪嗔痴。其中財、權、色皆是世上男人最愛的東西,貪色好欲更是男人的天性……”更何況無憐如今被一股桃花霧氣纏繞着,能逃得掉?
她沒有將話說完,只是甜笑着看向昭辰帝。
昭辰帝瞬間領悟,這是要用美人計啊!
“無憐乃是得道高僧,心志堅定,只怕沒那麼容易受到誘惑。”
“你只記得他是高僧,卻忘了他本質是個人,而且是個男人。你也是一名男人,設身處地想一下——你是願意過着青燈古佛的寡淡生活,還是喜歡溫香軟玉在懷,共赴巫山逍遙快意呢?”
她神情自若,毫不避諱地將男女之間那點事說出口,臉都沒紅一下。
雖然昭辰帝覺得她可能並不明白她自己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但是與這麼個小姑娘青天白日裏談論用男女之事給人下套,昭辰帝還是挺不好意思的,他輕咳一聲,不確定道:“這方法能行得通嗎?”
“天下男人皆一樣,他憑什麼是例外呢?”
“……也是。”
昭辰帝思考了一會兒,覺得方法可行,遂點頭同意她的提議。
斷香見狀,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心裏快樂得不得了。
事成,她就將無憐犯戒的事情昭告天下,讓世人看看這佛門中人是如何虛偽,如何欺騙世人的。
不成的話,她也沒損失,就當看一場鬧劇。
反正她看熱鬧不嫌事大。
被帶到偏殿的無憐並不知道斷香正打着壞主意,此刻的他正閉眸靜修,凝神誦經,聲音低沉安穩。
外頭,春光日好。
在春風的吹拂下,鳥兒歡歡喜喜地站在枝頭上,高歌春日來臨的喜悅。鮮花兒鉚足了勁兒,隨風搖晃着嬌艷的花瓣為其伴舞,連牆角的藤蔓都藉著萬物復蘇的時刻,伸出了長而捲曲的枝條,妖嬈擺動,無聲歡呼。
殿外,熱熱鬧鬧的,春意慢慢地襲上了萬千生靈的心頭。
殿內,無憐恍若未覺,端坐在床上,輕闔雙眸,手中的念珠一顆顆慢慢輪轉,神態安詳,與在禪與寺時無異,祥和平靜。
僅僅幾步之遙,給人的感覺卻彷彿是兩個世界——
一方,是車馬喧囂的塵世。一方,是清凈虔誠的佛國。
此番情景,讓昭辰帝派來的侍從不敢出言打擾,站在門外猶豫了半晌,眼瞅開宴的時辰漸近,實在拖不下去了,才吶吶開口提醒道:“大師,宴會快開始了。”
“……一切世間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說,皆大歡喜,信受奉行。”
清聖的誦經聲停了下來,念珠停止轉動,淡然俊美的和尚緩緩張開雙眼,站起身,十分有禮地衝著前來傳話的侍從頷首道謝,“有勞了。”
“呃,小事小事。這是我應該做的。……那個,大師,這邊請。”侍從有些不好意思地領着無憐往外走。
不知怎的,面對無憐,侍從總有一股莫名的敬意和親近感。
只是,想到昭辰帝和國師的計劃……這麼聖潔端方的人就要被拉入渾濁紅塵中,侍者就忍不住惋惜。
眼看着再拐個彎就要到宴會地點了,侍者終於忍不住了,看着身側的無憐,猶猶豫豫地開口:
“大師,要不您……”還是找個借口別去參加宴會了吧。
他話還未說完,拐角處就有一個嬌小的身影冒冒失失撞了過來。在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只聽見“啊——”一聲痛呼,那人直接與無憐撞了個滿懷!
昭月公主沒料到對面有人,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早已失去了控制,只能閉上眼,準備承受着接下來一同摔倒在地的疼痛。
只是預想中的疼痛遲遲不曾到來,她落入了一個帶着淡淡檀香味的懷抱。與侍從的單薄完全不同的溫厚堅實的懷抱,帶着男子獨有的熟悉的堅毅氣息。
是無憐大師,她的救命恩人。
這個認知一下子讓昭月公主紅了臉。
她倏然抬頭,映入眼中的是一雙清水般澄凈透徹的眼睛。
“施主小心。”他臉色平靜,眉目低垂,輕輕地將她推開,隔出距離。
昭月飛快地瞄了一眼,見他一如初見時身着僧袍,手持念珠,一副淡雅平和的模樣。
兩次相遇,都在大師面前失儀。
這讓一向活潑的昭月破天荒紅了臉,不敢去看眼前的男子是何神色,只羞赧埋着頭向他行了一禮,聲若蚊吟,“……多謝無憐大師。”
無憐雙手合十,回了一禮,面容冷淡繼續前行。
侍從見狀,沖昭月屈膝行禮后,快步追了上去。
昭月站在原地,看着那瘦高的灰色身影消失在拐角處,神色有些恍惚,感覺自己的心如小鹿亂撞,跳得飛快。
“無憐大師可真好看,要是他不是和尚就好了。”昭月看着無憐離開的方向,痴痴想着。
青磚道上,侍從低頭跟在無憐身後,偷偷瞄了一眼四周,發現四下無人,這才開口將方才被昭月打斷的話繼續說下去。
“大師……要不,您還是找個理由拒絕參加宮宴吧?”
“為何?”無憐停下腳步,不明所以。
“是啊,為何不讓他參加?”
斷香從不遠處的柱子後面走出來,雙手環抱,懶洋洋倚在柱子上,面帶笑意看着侍從。
“我也想知道原因,不知你能否順便告訴我一下呢?”她笑眯眯地問道。
侍從見到她,只覺得兩眼發黑,腳下一軟,登時跪倒在地。
他面對無憐是親近,但面對斷香的話,就是完全的驚懼了。
每每遇到斷香,他心裏總是又驚又怕,渾身發毛。明明國師只是個小姑娘,但他看見她,總覺得背後涼颼颼的,有種莫名的危險感。
此時見她質問,他不禁嚇得面色蒼白,囁嚅着嘴唇說不出話來。
斷香挑眉,緩緩走近。
每走一步,侍從的身子就抖一下,等她在他面前站定時,他已經渾身抖得跟篩糠似的。
無憐不忍,上前一步,擋住了她極具威脅力的視線,提醒道:“施主,宴會即將開始了。”
“然後呢?”她挑眉看着他,就算宴會開始了也不耽誤她處理掉這個多事的人類。
“所以——”他垂下眼眸,看着眼前的她,見她佇立不動,聲音清雅平和地問道:“施主願意與貧僧同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