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不曾見過佛陀淚,不曾耳聞僧者悲,卻無由感受一股深沉的哀意。
三百多年來,從未下雨的玉鄉,下雨了。
在最後一個村民解除咒術之後。
綿綿細雨傾落而下。
打濕了素凈的僧袍,一瞬之間,眾人腳下的土地盡數染紅。
“還有村民未解除咒術嗎?”耳邊,隱隱有女聲問道。
“沒,沒了……”
“那……”渾身鮮血的年輕僧人嘴唇顫抖,聲音幾不可聞,“請施主依約放過所有的奴隸。”
“既然你已代替所有村民承受他們身上的咒術,那這些奴隸對玉鄉來說毫無用處,本尊自然會放過他們……”女聲回答道。
“阿……彌陀佛……”
肯定的回答彷彿是擊垮年輕僧者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般,原本緊繃的情緒驀然松下,頎長的身軀瞬間變得沉如巨石,沉得他無法支撐住自己,沉得他看不清眼前的人,直接墜入無邊的黑暗。
幾乎是下意識的,世無生伸手接住了下落的身影。
他面色平靜,鳳目低垂看着懷中呼吸微弱的僧者。掌心裏傳來的冰冷溫度,一絲絲透過他的皮膚,流入體內,流入心扉,滴在心頭,每一滴,都冷得令他顫起哆嗦——
這就是佛門所謂的慈悲嗎?
他身為佛門弟子,所以慈悲為懷,廣愛眾生是他的責任?
可是,他的所作所為,用區區“責任”二字就能說清楚的嗎?
他不明白。
他更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會願意獻出自己,用自己的生命來換取別人生存的機會。這實在是太荒唐又太愚蠢了!而且,別人也不見得會感激——就像他拚命救回的奴隸一樣,每個都走得那叫一個乾脆,與那些看熱鬧的商人一點分別都沒有!
他從沒見過像無憐這樣的人。
一開始,他以為他是個知識淵博的高僧;後來,他認為他看透紅塵的智者;最後,他卻發現他是個愚不可及的凡人……
直至此刻,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
世無生腦海里一片混亂,有許多理不清的頭緒。視線觸及無憐時,心頭更是有一種窒息感,像是脖頸被大掌勒住的疼痛。他蹙眉,下意識忽略它,它卻越來越清晰,直至變成一股尖銳的疼痛,直至扎在他的心頭。
他不顧斷香的反對,將無憐帶回竹屋,執意為他續命。他想,他心中所有的疑惑,只有他能解答了。
對於世無生執意用自身生機為無憐延續生命的舉動,斷香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世無生這樣乾耗着只不過是多苟活一段時間罷了,到最後禿驢照樣得死,還不如讓他早死早超生,省得受苦呢。
不過,雖然不贊同,斷香倒也沒有強硬阻止世無生的舉動。
左右不過是多花些時間等禿驢死而已,而她最不缺少的就是時間。
更何況世事無常,若這段時間裏突發些什麼小意外導致禿驢身亡的話,那也是很正常的嘛,不是嗎?
因此秉承着“你高興就好”的態度,斷香也懶得吐槽世無生的無用功行為,任他瞎折騰去了。
不知名的寺廟,雲霧繚繞,高山聳立。
下一刻,毫無預兆的,寺廟被毀,高山傾倒,亂石崩坍,樹木盡枯,生靈哀泣,魔軍現世。
死氣沉沉的廢墟上瀰漫著濃重黑霧,再無佛音。
百姓驚慌失措,飛禽走獸四處亂竄。人間萬物,億萬條生命盡數滅絕。
天地之間,支離破碎,一片人間煉獄。
“不——”
難以言說的窒息感讓無憐驀地驚醒,他澄眸圓睜,額頭上滿是冷汗。
入眼,是一張靠得極近的熟悉精緻的臉龐。
兩眼對視,窒息感越發明顯。
無憐茫然地眨了眨眼,率先移開目光。視線下移,淺褐色的瞳眸映現出一雙纖細嫩白的手,此刻正揪着被子緊緊捂住他的口鼻。
“施主這是在做什麼?”隔着被子,原本清聖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咦,清醒的?”見他醒來,斷香頗為遺憾地放開手,絲毫沒有“暗地裏下黑手卻被受害者當場抓包”的窘迫。
“……”無憐沒應她半個字,慢慢坐起來,眉宇間有着顯而易見的情緒,雖然淺淡,但明顯得讓人不能忽視。
見狀,她不知怎地想起在昭辰皇宮那晚,他被她叫醒時也是滿臉不悅。
差點忘了這禿驢有起床氣了。
她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坐在床上的他,恍然大悟道:“你在生氣,因為對我不滿?”
無憐別過頭不看她。
斷香冷哼道:“真是小氣鬼,不就是不小心吵醒你了嗎?”絕口不提方才想要殺了他的舉動。
無憐轉過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臉無所謂,似乎全然忘記在玉鄉發生過的事情,抿了抿唇,緩緩道:“就算你再怎麼恨貧僧,怎麼想要貧僧死,你都不該教唆百姓造殺業。若玉鄉的百姓真因你煽動而對奴隸下手,那這百餘條的人命,全成為了你一己私慾下的犧牲品。”
他聲音微冷,沒了平日裏的溫和。以往眉宇間總是不染紅塵,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空靈感,如今卻緊緊蹙起,沾染了情緒。
“什麼?”斷香皺眉,“你這是在指責我?!”
她完全不明白他有什麼理由來責備她。
“我又沒支招讓他們去買奴隸轉移咒術。是他們怕死又自私,所以才想出這一出同類互相殘害的戲碼。”完全與她無關,為什麼要將所有的罪名全扣在她的頭上?
“但你卻利用了他們的弱點,引導他們造下殺業。”
“呵。”她撇了撇了嘴,不屑地回道:“我不過說著玩,又沒讓他們一定要聽我的,要怪只能怪他們怕死,怪不得我。”
“既有生,那就有死。死亡,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基於這一認知,在面對死亡時,有恐懼是正常的。我們無法要求每個人都不怕死。但就算他怕死,也不能代表他心懷惡念或者是罪惡之徒。以你在村民之中的聲望,你可以輕易要求村民住手,放過奴隸。但你卻不做,因為私慾,反倒故意挑撥雙方的情緒,讓雙方相互仇視對立。你所做的事情又比起你口中怕死的村民高貴到哪裏去呢?”
“我與村民完全不同!身為魔神,本尊自出生便凌駕於世間萬物之上,你竟將我與這些渺小的人類相提並論?!”她不認罪,同時不滿他將她與人類放在一起比較。
“不同?”他轉頭看她,澄澈的眼裏清晰倒映出她的身影,聲音嚴厲:“那你比他們更可惡!村民所作的一切只是為了生存。而你呢,只因玩樂,便無視他人會因你所謂的戲言而受到波及,將生命視如草芥。”
斷香面色一沉,背在身後的雙手緊握成拳。
這禿驢有什麼資格斥責她。
他張口閉口殺業,但是根本沒有一個人因此喪命,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傷。他就是為了數落她,故意將莫須有的罪名扣在她身上而已!
他說她挑撥,說她可惡,說她殘忍,但是他卻忽略了,她之前才替玉鄉所有的人解除了咒術!
而他呢?
他滿口的慈悲,又做了什麼呢?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你就多慈悲?你就多無私?你就多出淤泥而不染?”
斷香憤怒得兩眼冒火,沖無憐吼道:“你就真的將每個人看得如此重要,擔心他們造業嗎?不,你只是為了維護自己偽善的面目,因為被我逼得下不了台階,迫不得已獻身承受咒術罷了!”
“你怪村民不知進退,怪我撕破你的面具,所以你藉機將滿肚的怨氣發到我身上,把所有的錯都扔到我頭上,強迫我認罪!你比起我來又好到哪裏去?最起碼我壞得明明白白,堂堂正正,而你卻是個假模假樣的虛偽禿驢!”
說到最後,她甚至開始有些委屈起來。
“至於你說的故意……再怎麼樣,玉鄉以前魔界的入口啊。我自小在這裏長大,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玉鄉百姓死光嗎?玉鄉的詛咒除了轉移別無他法啊,我能怎麼辦呢……你以為我能與你們佛門禿驢一樣那麼冷血無情,斷情絕愛嗎?”
說著說著,她仍是不忘踩佛門一腳。
面對她的控訴,無憐面上不見半分窘態,許久才微微嘆了一口氣:“……你是這樣想的?”
“哼。”她並不否認。反正在她的眼裏,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虛偽小人。
“所以,就算貧僧是真心為了施主好,施主也覺得貧僧別有用心?”
“不用我多想,你本來就心懷鬼胎。你的目的,你的心機,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貧僧的心機?”
“正是。”她看着他,一臉“我看透你了”的表情,“若是你真的毫無心機,你在玉鄉大可以直接用願力將我綁了,制止我所有的行為,而不是現在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賺足了好名聲,還佔據了道德高峰。”
“……施主。”見她開始胡攪蠻纏,無憐頗為無奈道:“現在只有施主與貧僧二人,貧僧就算擺出姿態也無人看到,如何能賺到名聲?再者,貧僧說過,只要施主不出手傷人,貧僧永遠不會以願力束縛施主。”
“那我還要謝謝你哦。”她翻了個白眼,語帶諷刺道:“說不約束,卻不將願力打散,實際上還不是為了控制我。等哪天看我不爽了或者為了揚名天下,你隨便念一念咒就能把我抓起來,往蓮台里一扔,又關我個幾百上千年。魔神就此成為你的階下囚,世人還不得稱頌你佛法無邊。”
“貧僧無意將施主囚禁起來。既然佛祖讓施主在三百年後解脫禁制,自然有其緣由。貧僧亦不會輕易將施主再次囚禁。而且……貧僧並沒有要求施主一定要成為四大皆空、慈悲為懷的魔神。貧僧只是希望施主別濫殺無辜,別惹是生非。”
“你說得倒好聽。”她完全不信他的說辭,抱臂重重嘆氣道:“這樣想起來……我和玉鄉百姓也是同病相憐了……都一樣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