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在誰心中
即使已經身陷必死之局,陳沖卻漸露平靜神色,他一面儘力安撫眾人情緒,轉頭對董白說:“不必擔心,這個世上還沒有敢殺我陳庭堅的人。我先帶人直接進宮!等見了天子和太后,都會沒事的。”
董白此時已淚流滿面,強忍着沒有哭出聲,只是死死抓緊了丈夫的手。陳沖頓時明白,妻子是在表示,無論如何也不會放自己一人離去的。陳沖很是感動,他低聲說:“你如果不放心,就陪我一起去吧。”而那些原本有些猶豫的侍衛,看見丞相夫妻單薄的身影,頓時也都生出慚愧之意:丞相一生為民,自己怎麼能夠只顧自己的安危呢!於是也紛紛請命說:“小人願護丞相周全!”轉眼之間,所有人都下定了決心,願意與陳沖同生共死。
他們打開府門,要簇擁着陳沖坐上馬車,但陳沖卻否定了,他說:“好久沒有這麼多人陪我了,就讓我們多走一會兒。”於是眾人就打起火把,小心攙扶着陳沖走出去。
此時街上極為安靜,根本看不見一個人影,這讓陳秀等人都湧起一線希望:或許這一行會順利進行也說不定。但緊接着,陰影處紛亂的腳步聲打破了他們的幻想,埋伏在丞相府兩側的數百名甲士一擁而前,鐵甲兵器撞擊之聲響成一團,如洪水漫堤一般,數百人湧上,霎時就把陳沖等人圍在街頭。
領導這些甲士的乃是羽林郎桓范,他用複雜的眼光看向人群中的陳沖,而後當眾打開詔令,宣讀道:“奉天子詔令,丞相陳沖與長史龐統上下勾結,密謀謀反,罪無可赦,其罪當誅!”而後又拔刀指着眾人說:“其餘無關人等速速退開,此行我只拿丞相一家,若還跟隨丞相,我就要按同罪論處!”
話音落下后,眾人微微騷動,但很快就停息下來了。有人向桓范罵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丞相都已經瞎了,還能怎麼篡權?桓元則,你可是丞相一手提拔起來的。丞相有沒有造反,你心裏不清楚嗎?不當君子就罷了,還學着魏諷他們當小人嗎?”
然而陳沖很快擺手制止了罵聲,他緩緩藉著董白的扶持從人群中走了出來,這時反而輪到甲士們發出騷動了,他們都認識這名大漢丞相,也都知道他此時衰老無力,可即使如此,甲士們卻感到一股由衷的惶恐,他們轉而向桓范求助,卻發現首領卻是同樣的臉色。這時陳沖用無神的目光看着這群甲士,淡然道:“如果你們認為我有罪,那現在就可以殺了我,如果你們不這麼想,請你們把路讓開。”
說罷,陳沖繼續往前走,他感覺自己闖入了一道冰冷的鐵牆,也彷彿置身於一片冰天雪地,身旁士卒口鼻間的氣息是溫暖的,可手中妻子的柔荑在不斷顫抖,這使得陳沖加倍握緊了妻子,而後成功從甲士中穿了過來。緊接着,陳秀與侍衛們也都穿了過來。這些受命來抓捕他的甲士們,到底沒有真正阻攔他,而是停留在了原地,默默地注視着陳沖的背影,他們終究是選擇了放棄自己的職責。
但這並不代表着結束,陳沖知道,路上還會有人攔着自己,會是誰呢?是魏諷?是趙丘?還是他?這個答案很快得到了解釋,當眾人的腳步邁入太常街時,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他們看見數千名甲士聚集在街上,手中提着血淋淋的人頭,正與他們迎面撞來,而為首的正是趙丘與車騎將軍張飛。
張飛看到陳沖的面容,先是一愣,隨即做大怒狀,對着陳沖大喊道:“國賊,你還敢出來領死!”說罷就拿了大刀上前,作勢要揮刀砍死陳沖。他雖年過六十,但仍然孔武有力,哪怕有侍衛試圖阻攔於他,但仍被他兩下三下剁成幾塊,直接殺到陳沖面前,董白試圖擋在張飛的刀前,卻被陳沖反手推開了,而後他就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這樣瀕臨生死的瞬間,陳沖經歷過太多次,可這次卻完全不一樣,因為這是自己手足兄弟的刀鋒。陳沖一瞬間想過很多個念頭,正如此前那些生死瞬間一樣,但他仍然沒有躲開的嘗試,反而最後想到:這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的方法。
可這一刀遲遲沒有揮下來,陳沖甚至已能嗅到刀鋒上的血腥味,可到底沒能揮下來。陳沖感受着翼德的凝視,心中不由得有些好奇,自己已經三年沒見過翼德的樣子了,他現在還是那麼粗獷嗎?還是因為那件事後消瘦了?他下意識伸出手,試圖摸索着翼德的面孔,但入手時卻一把就摸到了骨頭。於是他說:“是翼德嗎?怎麼瘦了這麼多?”
這句話說罷,陳沖只能聽到“砰”的一聲,似乎是斫刀跌落在地的聲音,但場面上卻無人作聲,而是一片寂靜。張飛甩開陳沖的手,想撿起自己的斫刀,卻怎麼也彎不下腰,他心亂如麻,而一旁的趙丘趕忙上來說道:“車騎,太後有令,說是當場誅賊,千萬不能心軟啊!今日若不能除去國賊,國家將永無寧日!”
張飛不耐煩地推開他,終於撿起了地上的斫刀,可再望着陳沖,不知為什麼,他還是愣愣發獃,無法下手。趙丘看出有幾分不對,知道車騎將軍還是顧念兄弟之情,於是乾脆狠下心來,對着身後的甲士說道:“國家養士,正為今日!諸位要報效皇恩,還有更好的時候嗎?太後有令,殺陳沖者,賞絹萬匹,封萬戶!”
可出乎他預料的是,那些甲士雖然殺了龐統等人,但在陳沖面前,卻連刀也不敢拔,剛做了個拉弓上箭的架勢,也都很快鬆懈下來了。又有人對趙丘說:“丞相怎麼會造反呢?大概還是冤案吧,丞相又沒有帶刀兵,讓他去天子面前自證清白,解除誤會,不也很好嗎?”
趙丘卻聽急了,他私下裏檢舉陳沖造反,就是要以此一步登天,怎容他人否定?如果太后頂不住壓力屈服,自己可就十死無生了!可放眼過去,數千人沒有一人敢對陳衝下手,氣得他趕緊奪過一人的弓箭,對着眾人罵道:“朝中禁衛如雲,可竟沒有一個忠臣!”繼而揮手拉弓,就對陳沖射去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陳沖小腹。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措不及防,沒有人預料到真有人敢對陳衝動手,時間也彷彿在這一瞬間定格。一股前所未有的劇痛從腹部席捲陳沖全身,讓他全然無法站立,接着雙腿一軟,直接倒在了地上。原本為黑暗籠罩的雙目,此時似乎又看到了光明,卻不是人世間的光明,而像是一片五彩斑斕的水面,正從天而降,一把將他擁入懷中。陳沖對這種幻覺很熟悉,那是在長安城下時,他目睹滿門為呂布所殺,也是看到過這樣的幻象。生平的一樁樁事迹,遇到的一個個人物,此時都如同白駒過隙一般掠過眼前,而他就好像在其中浮遊着,不知所來,不知所往,耳邊好像聽到了很遠處的慘叫聲與廝殺聲,但仔細去聽,又彷彿變成了孩童的啼哭聲和母親的歌謠。
在這種安慰的色彩與聲音中,陳沖已經感受不到任何自己的存在,四周的光彩正在逐漸消散,而他自己也似乎也將變成空。但這個時候,有個聲音在耳邊焦急呼喚他:“庭堅!庭堅!”
是董白的聲音,他用力張開嘴,卻微微地喊了一聲:“翼德在嗎?翼德!”可是,他想,翼德恐怕還在生自己的氣吧!他是不是已經拋棄我了?
而翼德的聲音卻出現了,他回應說:“兄長,我在!”
這時,陳沖才從渾渾噩噩中蘇醒過來,儘管看不見任何東西,也能感受到腹部的劇痛,但他卻更能感受到,自己的一隻手握着妻子,一隻手握着兄弟。
他本有千言萬語,卻無法向之傾述,停了許久,只說了一句:“我要死了!”
張飛此時強忍住痛哭的衝動,顫抖地回報說:“兄長,沒事,趙丘那個小人已經被我殺了,魏諷那些小人,我也一個都不放過!”
然而陳沖卻微微搖頭,對着張飛說道:“翼德,請你帶我去宮中,臨死前,我有一些話要說給太后。”
話畢,喘氣不止,這個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身軀被一雙強而有力的大手攔腰抱起,緊接着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這溫暖稀釋了他的痛苦,甚至讓他的聽覺短暫的恢復了敏銳。他聽見翼德低聲說了一個“好”字,也聽到董白和陳秀在一旁的抽泣聲,還有很多很多人注視着自己,他們低聲討論着,但最後也化作了悲鳴。
一行人重新走了起來,在張飛的懷抱里,陳沖感覺自己彷彿在搖籃之中,似乎隨時都會睡去,但他仍然克服着這股睡意,聆聽着世界對他最後的回聲。不知道走到何處時,他聽到了一群稚嫩的聲音,對着他喊“老師”,就像黃雀一樣包圍着他;又不知道走到何處時,他聽到一陣鐵雨似的聲響,對着他說“龍首”,就像松濤一般撫摸着他;漸漸地,越來越多的聲音摻雜進來,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對着他高呼“丞相”,就像海洋一樣此起彼伏,將他完全包裹起來。
誰也不會想到,在這個晴朗的夜晚,在聽聞到城中政變的慘訊后,Uu看書net整個雒陽城的百姓都自發聚集起來,跟隨在陳沖身後,熙熙攘攘,站滿了十里太常街。他們都知道,自己即將見證什麼。
這時張飛終於停了下來,陳沖不知是何處,只能微弱地問道:“到宮中了嗎?”
張飛沒有說話,但他聽到了劉笳的聲音,她用冰冷得令自己發抖的語氣回道:“我和陛下都在,丞相有什麼吩咐,但說便是。”
陳沖不在乎其中的怨氣,他只是費勁力氣,一舉手,往前一抓,居然抓住了太后劉笳的手,而後緩緩說道:“我知道我對不起你,讓你沒了父親,沒了丈夫,沒了兄弟,沒了孩子,但禮容,我馬上要死了。無論你如何待我,我都毫不介懷。但我只有一個希望,就是對餘下的人生,你要好好過!”
他看不見劉笳的神情,也不知道她是否會聽講去,但他殘缺的手掌總感受到了義妹的顫抖與動搖,這就足夠了。
說罷,他又轉首迷茫地去尋找天子劉易,用最後的力氣說道:“孔明是國家奇才,望陛下以生死相依,我死以後,請讓他繼任丞相。不出十年,大漢必定人丁興旺啊!到那時,先帝,烈祖,還有大漢的所有先烈們……”
話還沒有說完,他的氣力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用盡了,彷彿有一根弦綳直,然後斷了。陳沖感覺到自己脫離了所有的痛苦和煩惱,他的魂魄徹底脫離了軀殼,飛入到那片一直籠罩在頭頂的斑斕海洋里,而後往上升,繼續往上升,直到終於觸及了一朵雲彩。而在他意識的最後一個瞬間,聽到了杳杳中一聲黃鵠清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