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赴約
平吳以後的時日裏,諸葛亮一直在建業處理剩下的軍國政務。在得到陳沖的受命后,他就效仿當年鄧禹入關的做法,以天子名義,檢閱江東戶籍,任命朝廷官員,對於孫氏提拔的官署,他沒有盡數棄用,而是搜其善惡,聞其政聲,而後慎重擇優留下,而對於那些被廢黜的官員,諸葛亮也都將緣由公示於露布之上。而後又頻頻發令,釋放各督部曲,解散舊有私兵,令山獠歸山,漢民返鄉,各分田地,又以軍資借貸於百姓,短短兩月之間,江東已恢復寧靜。而吳人們見過諸葛亮每日宵衣旰食,為施政禪精竭慮,私底下都讚歎說:漢室有此命才相佐,無怪能衰而復興。
但在九月的一日,諸葛亮罕見地放下了手中事務,出城至燕子磯旁。這引得建業百姓議論紛紛,說難道是有什麼大人物要來了嗎?於是有不少人好奇地登高遠望,希望能一睹究竟。但燕子磯船來船往,都不過是一些中小型的漁船,並沒有看見有大船從茫茫江流中漂渡而來。正當眾人疑惑的時候,諸葛亮已經迎了上去,從一艘載了二十餘人的小船中接下了一名青衫寬袖的老人,看這老人行動艱難的模樣,大概還是一個瞎子。於是大家都猜測說,他應該是諸葛使君的長輩親人吧,不想使君節儉如此,連接待親朋都從簡如常。
任誰也不會想到,這名步履蹣跚的老人正是當今的大漢丞相陳沖。
雖然路上已經有所聽聞,但親眼得見老師雙目已盲,只能依靠人攙扶行走,諸葛亮難免有些難過,他將陳沖迎回府中后,當即就要詢問詳情。而陳沖卻很坦然,眼睛不能視物后,他乾脆閉上雙眼,導致往日猙獰的傷眉漸漸舒緩,整個人的神情也顯得平和,好像數十年來的心中負擔全都放下了。他揮揮手,對孔明緩緩說:“沒事,腦袋上的眼睛看不清了,但心裏頭的眼睛敞亮。釋迦摩尼說五色令人目盲,這是有道理的。我聽到沿路的笑聲來,就知道你在金陵做得很好。”
而後諸葛亮給陳沖說了一些自己在建業的施政以及計劃,陳沖聽了一會兒,就讓諸葛亮停下,他直接開口對諸葛亮說:“孔明你準備一下,把主要大事先收個尾,一個月之內就回雒陽。”
孔明聽了一驚,他本以為老師讓自己長留江東,是打算積累兩年資歷后再有拔擢,不料竟猜錯了。此時讓自己趕緊去雒陽,莫非是有什麼變故嗎?
陳沖彷彿從他的沉默中聽出了心聲,很自然地說道:“我本來就已年老,許多事都頗感力不從心,何況如今雙目失明,已經不足以再擔任丞相這一重任了。”他在此處頓了一頓,隨即望向諸葛亮,對他語重心長道:“此次回京,我想把名份定下,往後這千鈞重擔,我就交到你的肩上了。”言下之意,竟然是要讓諸葛亮來接任丞相。
這句話令在場眾人悚然而驚,雖說世人對於陳沖的身後事多有揣測,但本人如此直白地說出來,還是讓人難免感到不安,諸葛亮連忙起身問道:“承蒙老師錯愛,可是此事天子可曾知曉?老師既然有讓位之意,卻不還政於天子,恐怕還會授小人把柄吧!”
陳沖其實並不想就這個問題多談,但畢竟事關眾大,他還是耐心說道:“陛下才十二歲,還政於他,實際上就是還政於太后罷了。太后出身不好,做事又不顧大局,我實在不放心。”他伸出手,示意孔明上前,等握住以後,才繼續道:“孔明,該做的我都會給你做好,但我為什麼選你?你要記住,不是為了徇私,不是為了你是我的學生。”
他用無神的瞳孔注視着諸葛亮,一字一句的說道:“是為了我大漢的天下蒼生。”
說到這裏,他從懷中取出一疊薄薄的紙張,交到孔明手裏,囑咐道:“這是我的一些想法,一些我原本就早有打算,但還沒來得及做的想法,現在我把這些願望交到你手裏,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諸葛亮聽到這些話語,一時間百感交集,即將身兼重任的興奮,被寄予厚望的惶恐,還有對老師英雄遲暮的悲傷,此時一起湧上心頭。他收下陳沖的文章,極為鄭重地跪在地上,握住老師的雙手說:“為圖先生之志,亮願效犬馬之勞。”
陳沖聽到這句話,臉上的皺紋也頓時綻開了,他笑着說:“好,好!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去見管幼安了。”
和孔明交代完畢后,陳沖也不打算再在建業長留,原本他打算登一登鐘山,再遠望玄武湖,一覽建業虎踞龍盤的壯麗風景,但既然雙目已經失明,也就不廢這一番功夫了。對於陳衝來說,這眼前的模糊陰影像是一道確定的催命符,他已經確信自己命不久矣,他要和時間賽跑,在自己死之前把所有的事情交代好,還有那些未完成的約定。
短暫在建業住了兩日,又與諸葛亮相約雒陽再見后,陳沖再次乘船離開了江南。在江面上緩緩沉浮的時候,他聽着江面的清風,心中難免有些遺憾,畢竟起初之所以南巡,就是想再看一眼年輕時的江南風光,但到底沒能如願。不過這樣也好,陳沖想,這樣也不會有遺憾了,他可以反覆地揣摩年輕時的回憶,把那些最好的形象都記在心裏。
踏上江北的土地后,天氣又似乎回到陳沖離開雒陽時的模樣,天空是令人驚異的湛藍,燦爛的陽光當空普照,哪怕陳沖看不見,也能感受到陽光中無憂無慮的暖意,而風中萬千樹葉的輕輕擺動聲,更讓陳沖想到了孩提時母親的懷抱。空氣中既無暑熱,又無冬涼,哪怕是一呼一吸之間,也別有一種由內及外的乾淨快樂。
去北海的路途可以說十分遙遠了。陳沖一行人從建業出發,先要過巢湖至合肥,再北上壽春渡過淮河,然後再向東北繞行泰山,等到穿過泰山後,最後再渡過兩條河流,才終於抵達目的地朱虛所在。這一路下來接近有三千里,隨從們難免有些抱怨,陳秀就和趙丘等人說:“大人是當朝丞相,位比周公,管寧怎麼敢讓大人遠赴千里來見他呢?”
趙丘解釋道:“管龍尾是名揚天下的高士,節操勝過冰雪。可一旦離鄉來京,恐怕就遭小人譏諷,說他沽名釣譽。而老師前來拜見他,一是成全了管龍尾的志向,二也是顯得老師禮賢下士。”話雖如此,但陳秀仍然感到憤憤不平,趙丘便又勸慰說:“大可不必如此,管龍尾與老師合稱為東西二龍,這次兩人一晤,註定是要名留青史的。”
陳沖在一旁聽了,只是笑笑而已。歷史這個詞太沉重了,可對於不在乎的人來說,也不過就是輕飄飄的幾個字,大多數人都是感受不到其中分量的。在今天它是一次會晤,到了幾百年乃至幾千年後,也只會是一次無人記得的會晤罷了。但他沒有說出來,對於年輕人來說,他們需要這種意義去鼓舞自己。
等到進入北海郡內,已經是十月的事情了。看到界碑后,一行人都分外高興,一路來的疲累一掃而空,比打了勝仗還高興,陳秀立刻就找當地的亭長要地圖問路。不料亭長說,不必特意尋找,全朱虛的百姓都知道幼安公家住何處,諸位一路問過去就是了。這令眾人瞠目結舌,一時不知說什麼為好,雖然大家知道管寧在北海聲望極高,卻不料還是低估了他的影響。
一行人便按着亭長所言,一路問路管寧住處,沿路百姓聽聞有人來探望龍尾先生,也果然能指路如歸,且無不顯露出對管寧的傾慕之情。而等趕到傳聞中的管寧住所時,在眾人眼前的竟然是一座城鎮,據說其中足足有上千戶人家在這裏定居。而這些人家定居的理由也都只有一個,那就是希望能夠親身接受管寧的教化。UU看書u.e可以說,管寧是依靠自己的德行與聲望,就在北海聚集出了一座小城。
而陳沖在車上一路傾聽着,他從虜人中聽不出欣喜,也聽不出憂慮,只感受到了彷彿大海一樣的平靜。這使得他在心中反覆默念管寧的名字,幼安,幼安,有幾人能夠按捺住年輕時的躁動呢?從這點來說,管寧就確實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繼續詢問管寧之所在,原來管寧的住所也不在這座小城內,而是在城北三里處的小湖邊。北海人愛戴管寧,但同時也敬畏管寧,所以也不敢與其毗鄰。陳秀等人聽聞后愈發忐忑,不敢想像管寧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但對於陳沖而言,既來之,則安之,此時正值晌午,他在集市上稍微買了些炊餅充饑后,就與人攙扶着,走向最後的目的地。
走了兩刻鐘,眾人就看見管寧的住所了,是小湖柳林旁的一處草廬,佔地不大,但極為顯眼。等眾人再靠得近一些,就發現這草廬打理得極為用心,周圍的落葉都被掃過了,不高的門楣上也極為乾淨,房屋左側還開墾有幾塊菜畦,並圍了籬笆,很有人氣。而出乎所有人預料的,還是門口趴了只黃犬,它看到有陌生人過來,立刻就警惕地起身,繼而發出低沉的吼聲,這下讓隨從們面面相覷,一時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好在陳沖尋聲緩步走來,輕輕拍了拍黃犬的脊背,跟着說:“好狗,好狗。”這黃犬歪頭打量了陳沖片刻,便嗚咽着蹲下來,一面搖尾巴一面哈氣,好似相識已久一般。
陳沖笑了,他站起身,緩緩摸過草廬的門環,不輕不重地扣了一下,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