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管寧的邀約
管寧?陳沖聽過名字,或者應該說,他早聞名已久了。
管寧乃是北海名士,同時也可以說,是當世最為聞名的隱士。世上被譽為不慕名利的名士有很多,但往往都有始無終,令人大失所望。比如曾被稱為龍頭的華歆,又比如當年身為儒宗的馬融,表面上說淡泊寧靜,但私下裏卻汲汲鑽營,結黨營私,最後晚節不保。這種名不副實的人物,本是世上的大多數,不足為奇。所以真正能堅守高節的人,才更加讓人欽佩。北海管寧就是這樣的奇人。
管寧出身名門,為齊相管仲之後。但其年少不幸,喪父失孤,致使家境中落。族人憐憫他的遭遇,便紛紛想出資援助,但管寧卻推辭不受,自己一人負責喪葬,並為父守孝,由此名聲大噪,成名北海。守孝結束后,管寧遊學他鄉,以明經着稱,後來遭遇關東大亂,他與同鄉親朋避亂遼東。公孫度、公孫康父子都對其極為禮遇,但管寧全部推辭,遂結廬於郊野,在百姓中講解詩、書,遼東自此大化。據說公孫氏不敢於遼東稱王,也是畏懼於管寧的聲望與禮節。
後來曹操立國關東,青州稍平,管寧便回到北海,依舊貧困度日。曹操聽聞他的名聲,便派人出使徵辟,打算以賢望入朝來論述東朝正統,但管寧自稱草莽之人,將曹操的禮遇推辭了。曹操聽聞后仍不甘心,就又派了一隊兵士再行徵辟,並托話給管寧:“若再盤桓,當收而下獄!”。但縱使是刀劍於前,管寧仍然不受,只回復說:“若殺我,可埋於青山。”使者終究不敢下手,只能空手回報曹操,曹操因而感慨道:“管幼安之節操,清白勝過霜雪啊!”,遂放棄徵辟。管寧由此享譽南北,世人也因此讚譽說:“北海何幸?附此龍尾。”世人也將管寧與陳沖並稱為“一首一尾,朝野二龍。”
說起來,陳沖其實和管寧也有淵源,當年管寧遊學各郡,就曾拜倒在陳沖祖父陳寔門下,可惜當時陳沖正在雒陽,並未與管寧得見。而在收復青州后,劉燮其實也動過徵辟管寧的心思,但陳沖勸諫說:“深山芝蘭,受幽谷之泉,無塵之雪,乃得芬芳,遷之廟堂,名為大雅,實則絕望,不可為之。”這才打斷了劉燮的念想。
但陳沖此前卻從未與管寧有過書信往來,今日怎麼會沒有緣由的收到他的來信呢?
在荀俁好奇的注視下,陳沖打開信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下后,很快就露出恍然的笑容,他將這張信件重新折好,用鎮紙壓在桌案上,而後長舒了一口氣。這時陳沖注意到荀俁還在房內,顯然在好奇信中的內容,就笑着說:“沒什麼大事,是管君受友人所託,想與我完成一樁三十年前的約定罷了。”
“約定?”
“一次清談的約定罷了。”
陳沖也沒有想到。在聽說焦先失去蹤跡后,他以為那件三十年前的約定已經作廢了。不料焦先和管寧竟是好友,管寧受焦先所託,邀請陳衝去他北海家中,來完成這場時隔三十年之久的清談。陳沖恍然就回到那場三十年前的河東庭院之中了,那時很多人還在,玄德剛剛完婚,孟德還未與自己決裂,阿琰和阿白都在自己身旁,還有父親,伯父,多麼遙遠的回憶啊!自己都以為自己將其忘卻在粘稠的歲月里了,結果現在突然發現,一切都還那麼清晰,清晰到自己記得焦先在坐席上破舊的衣着,沾滿在草鞋上的泥垢。
陳沖問荀俁說:“送信的人還在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陳沖讓人把信使請進來,原來是同為管寧好友的邴原,他如今在青州刺史皇甫堅壽麾下擔任治中從事,此次是來京送田冊,順路來送信的。
陳沖和他寒暄少許后,指着信件問道:“管君現在身體還好嗎?我記得他比我還大兩歲,所以才不敢請他到朝中來操勞哩!”
雖然面對當朝宰相,但邴原並不顯出自卑,而是坦蕩笑道:“請丞相放心,幼安他每日躬耕於隴畝之間,無論春秋,故而身體強健。即使冬日大雪,他只穿兩件夾衣便能禦寒,若要訪友遠遊,他一人一杖,上百里也可以去得。”
陳沖聞言,頓生嚮往之情,下意識地接道:“這也是我想過的生活啊!可惜,求而不得!”緊接着,他又露出苦笑來,指着桌案上的這些文牘對邴原說:“根矩兄既然也在郡府,就知道現在朝中有多繁忙了。你看,伐吳在即,我這裏的事務可謂是堆積成山,每日都從早忙到晚,要我現在去北海赴約,恐怕是無能為力啊!”
邴原說:“這我其實也和幼安說過,他說他等得了,無論何時丞相去北海,他都恭候歡迎。”
話說到這個份上,陳沖也不好推辭了,他手扶下頜,思忖了片刻后,說道:“那就請根矩兄轉告管君,短則兩年,長則四年,我必定到北海赴約。”說罷,又從書房中取出一支竹笛,交給邴原說:“這是我多年來隨身攜帶的笛子,托根矩兄轉交給管君吧,以此聊表我的心意。”這種表態令一旁的荀俁感到吃驚,畢竟贈送樂器有尋覓知音之意,上一次陳沖這樣表態,還是聽聞周瑜死訊的時候,由此可知陳沖對於管寧邀約的重視。
等到邴原告辭以後,陳沖坐在案牘前良久,他還在回想自己和焦先的約定。畢竟塵封的記憶一旦湧現出來,不像井水的木蓋一樣可以隨意開闔。當時的爭論是什麼?焦先說,人心不古,就是因為大家不肯和光同塵,絕聖棄智,所以才導致如此大的災禍,眼下就應該迷途知返,亡羊補牢。自己說的是什麼呢?陳沖回憶了一會,想起來了,自己好像說的是“懷王霸之略,傳開智之道,護生民以太平,曉大義於後世。”兩人都說服不了誰,於是說要三十年後再來分個高下。
想起自己年輕時說過的那些話,陳沖生出一種微妙的尷尬感,讓他坐立難安。他不由感嘆,這真是青年人才說得出來的話,現在的自己哪怕有這份心意,恐怕也難以啟齒了。而陳沖之所以還不願去面見管寧,除了公務確實繁忙外,也是有這樣一種大業未成的原因在,如果自己連孫吳都未能滅掉,又如何敢說護生民以太平呢?
為了在生前完成這個願望,陳沖又加倍投入到了南征的準備事宜之中。
這一年,荊州的邊境陷入了難得的和平期,顯然吳軍已經得知了漢軍準備總攻的消息,在為接下來的防禦反擊做準備。根據探子的回報,吳人在諸如襄陽、安陸、江陵、夷陵等重要城池,都在想方設法的加固城防,加設磚石都只是最尋常的手段罷了。更詳細的報告說,吳軍在南郡漳水、沮水一帶修建攔河堤壩,打算等漢軍進入南郡時,就挖堤放水,使漢軍快馬無法馳騁;在秭歸至夷陵一帶,吳人開始在江窄處拉開橫江鐵索,使蜀中舟師不能順流而下;而在安陸和夏口兩地,吳軍更是大造船隻,據說要修建數十艘能與城牆齊平的巨艦,巨艦上裝有數支床弩,一箭能射出數百步之遙。南府的將士們聽聞了毛骨悚然,都說南徵實在是苦仗,頗有厭戰之意。
不過元帥關羽卻不予理會,UU看書在受到了陳沖擴軍的消息后,他暫時離開南陽,轉而到漢中南鄭去督練新軍與水師。在給陳沖的書信中,他說南府軍在漢水上游,實在難以練出和吳人匹敵的巨船,不妨就苦練小船鬥艦,在水戰上以靈活性和數量上取勝。他的思路與陳沖並不相同,但陳沖還是信任關羽的才能,讓他在另一條道路上進行嘗試,他相信關羽會給自己帶來不一樣的驚喜。
而在淮南這邊,司馬懿仍然不放棄進攻的嘗試。這一次他別出心裁,率領三萬水師繞海路進攻廣陵,閃擊淮陰、淮陵等重鎮,頗有斬獲。但很快諸葛亮又還以顏色,孔明依舊堅持去年的戰略,司馬懿攻東,他就調兵向西,很快攻下了吳人掌握下的蘄春郡,逼得司馬懿悻悻撤軍,司馬懿還特地來信說:“陳庭堅獨斷朝權,屢害舊友,堪稱最無情也,孔明為其驅馳,實乃明珠暗投!”而孔明得信后,只是一笑而已,隨即就將信件上交到雒陽,並附信給陳沖說:“司馬懿性殘忍情,剛決彷彿曹操,而狡詐又勝之,實乃好敵手。但孫權非寬宏大量者,不能盡其才也。”
至於和陳沖事前商議的金翅樓船,諸葛亮已在淮水製作成功,他親自乘船試用后,效果極好,發現這種樓船不僅能夠在水面上佔據主動,就連在水上攻城,也極為可怖,唯一的問題,無非就是駕駛速度會比尋常樓船稍慢。但諸葛亮信心滿滿,他對陳沖誇口說,只需要再給他半年時間,讓新軍適應船隻,伐吳的時機就已經成熟,必然是摧枯拉朽,一鼓而下!
就這樣,事關大江南北命運的延熙七年來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