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三千

自省三千

蓮池上,碧波蕩漾金光。

扶欄邊擠滿白袍學子,像一群探頭探腦的白鷺鷥。

少皇離開之後,氣氛顯而易見地活躍了許多。說來也奇怪,那一位分明脾氣極好,但無論多麼調皮的學生,在他面前也會不自覺變成鵪鶉。

今日,光風霽月的大君子不慎被捲入話題中心,眾人自然是亢奮不已。

聽着一聲聲刻意壓低的“大公子”、“救美”,顏喬喬忽然感覺身上的大氅有些燙手。

她知道自己的名聲一向不太好。

她生了一張被罵作紅顏禍水的臉,性子不穩重不端莊,說話口無遮攔,學業不上心,氣跑過夫子,暗算過執事,對待追求者態度惡劣……滿身罪行實在是罄竹難書。

而公良皇族向來高潔,少皇瑾更是君子中的君子、謫仙中的謫仙。他和她,本該隔着萬丈紅塵、滾滾俗世。

顏喬喬心中暗想,日後萬萬不可再玷污人家。

*

春宴自是被攪散了。

一眾學生擠眉弄眼下了樓,繞着觀水竹台離開碧心台,返回崑山院。

青衣女官將相關證據轉交給院中執事,然後與方臉侍衛一道護送顏喬喬返回她居住的赤雲台。

韓崢被留在原處聽訓,顏喬喬能感覺到他的目光重重釘在她的後背上,像兩枚陰沁沁的暗箭。直到踏入崑山院的雲霧陣,不適感終於消失。

她知道他憤怒,他委屈——他素日與她關係不壞,今日分明也沒做什麼,她卻不依不饒,惡意滿滿。

他覺得自己無辜,可前世她又做錯了什麼?

他欺她、辱她、殺她、害她父兄,她又何其無辜!

她記得,前世這一日,他也曾眸光隱忍,啞着嗓子問她,他是否真的可以。

她記得,事情發生之後,他沉穩善後,安撫她、照顧她,認真許下一生。接下來的日子,他將此事瞞得密不透風,並沒有任何要脅的意思。

他待她極好,噓寒問暖無微不至,離開崑山院之後,他請他父王正正經經向青州提親,禮單拉了幾丈長。

韓崢本就是數一數二的郎君,崑山院中暗暗心悅他的女子數也數不清。

郎才女貌,竹馬青梅,任誰來看都是天賜的好姻緣。

顏喬喬沒有理由拒絕。

她不愛他,可是這世間的夫妻,又有幾對是真正相愛的呢?

那時候,她是想好好與他共度一生的。

……

顏喬喬想着心事,只覺晃眼便走完了長長的台階,來到自己的小院前。

崑山院分十八台,她居住的台地種滿一丈高的赤霞株,常年盛開着大團大團的枝頭花,遠望就像燃燒的晚霞,故命名為赤雲台。

赤雲台住了幾十名女學生,每個人有獨立的院子。

顏喬喬頷首謝過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回到院中。她對着庭院正中的赤霞株出了會兒神,目光緩緩掃過廊上的木屋,以及左面的書室——書室於她而言,就是擺設。

夫子每次留下課業,她都會在堂上潦草趕完,絕不帶回休息場所。倘若實在趕不完,那乾脆就不寫了。

她和夫子的矛盾,十之八、九就在此處。每次催討課業時,平日渾渾噩噩的夫子總是明察秋毫、洞若觀火、獨具慧眼,一下就能看穿她並不是把課業忘在了赤雲台。

真是令人頭疼的冤孽!

一陣寒風打着旋從屋檐撲下來。

顏喬喬打了個哆嗦,驀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淚流滿面。

經歷這麼多年她才明白,有心力為課業煩愁其實也是幸事。

她抬手掩住哽咽,疾走幾步越過庭院,踏上屋前的長廊。

木扇排門半敞着。

她彷彿看到了自己臨出門時的模樣——天真爛漫、渾不在意,以為這一日與平常每一個普通日子沒有任何區別。

之後呢?

記憶變得破碎。她隱約記得韓崢在凌晨時分,將魂不守舍的自己送了回來。

她記得自己躺在榻上,獃獃望着賬頂,彷彿想了很多,又彷彿什麼也沒想;她記得自己麻木地看完大哥送來的信,又麻木地回復了他——佯裝無事發生,粉飾太平。

顏喬喬咬住唇,喉間隱隱溢出的嗚咽就像一隻受傷的獸。

她忍不住想,父兄被江白忠殺害時,是否和她瀕死時一樣痛?

他們一定更加焦灼,因為他們還要擔心身處韓崢宮中、無依無靠的她。

下唇傳來刺痛,她咬破了唇,溫熱的血液緩緩淌過下頜。

“爹爹,哥哥……”她蜷起身子,指甲刺痛了掌心。

韓崢!

這一世,無論她如何報復,皆是他咎由自取!

又一陣寒風刮過滿樹紅雲,拂起她的烏絲。

身上倒是絲毫也不冷。

她低頭,怔怔看着暖絨絨的大氅。

這一世,已經變得不同。

她抬起手,小心翼翼攥住這件厚實的衣裳,彷彿抓住了自己鮮活跳動的心。

感悟了道意,她便能夠感知靈氣,從此踏入修真之途。

這一階段被稱為“入道門”,她需要吸納天地之間散落的靈氣,用以淬鍊身軀、鞏固道意,以達到辟穀養氣的先天之境。

她也是修行者了!這一世,絕不再淪落為砧板上的魚肉。

她要……精忠報國!

念頭一出,顏喬喬唇角不禁輕輕抽搐,心下一片無言。

她真是被離霜荼毒太深。

想起冷麵女官,顏喬喬咬住唇,心緒複雜難言。

*

“撲棱!”

一隻青鷹落進院中,懸在顏喬喬面前呼呼振翅。

金黃的腳腕上繫着一隻青竹筒。

是大哥顏青的來信。

顏喬喬心臟“怦怦”跳,顫着手指取下信筒。

她已有整整七年不曾親手觸碰過親人之物。

青鷹歪頭看了看她,見她有回信的意思,便撲稜稜飛到窗檯,蹲下來梳理羽毛。

顏喬喬走進屋中,隨手點燃九盞青銅連燈。

暖黃的光線蘊滿房屋,她從竹筒中取出信帛,坐到窗下細細地讀。

顏青每次寫信總喜歡嘮叨,以往她總是嫌棄地一目十行,今日卻是用指尖觸着,一字一字研讀。

上一世,拿到這封信的時候她已失身於韓崢,神思一片混沌,全然不知顏青說了些什麼。

今日意外發現,顏青竟在信中提到了這場春日宴。他說他的朋友給了他確切消息,今日春宴少皇公良瑾會出席,顏青希望顏喬喬能夠厚着臉皮,替他向少皇殿下討一幅字。

顏喬喬:“……”

她捂着臉,悶悶地笑了起來。

*

萬陣台。

成功噎住公良瑾,白鬍須小老頭不禁露出暗爽的笑容。

他拂了拂鬍子,語重心長道:“瑾小子,你們宮中那一套,在我這崑山院可不好使啊。小林子這毛病確實不對,但學院教書育人,重在教育。懲罰學生,目的只是為了更好的教育嘛!”

聞言,蜷縮在一旁的林天罡不禁大喜過望,把腦袋點得像啄米的母雞:“院、院長所言極是!”

公良瑾頷首:“學生受教。”

院長虛着眼睛,瞟了瞟林天罡,撈過紫檀桌上面的煙斗,滿滿填了一壺。

吐出一口長長青煙之後,他笑吟吟呲起黃牙:“帶着禁書進學堂,只要不看那就沒錯。帶着刀劍在院中行走,只要不傷人,那也沒毛病。瑾小子,你不也和小林子一樣身負兇器?只要不行兇,那就沒問題的嘛!你說是也不是?”

公良瑾:“……”

院長取下煙斗,磕得梆梆響:“所以只要讓小林子今後再也不用那兇器,就是成功的教育!也不是說非要把兇器收繳到老夫這兒嘛!”

林天罡:“……”彷彿哪裏有點不對。

公良瑾拱手:“是學生狹隘了。”

“明白了?”老頭子道骨仙風。

“明白了。”公良瑾從善如流。

林天罡:“……”不是,等等,你們到底在密謀什麼?!

兩名執事上前,將林天罡帶出萬陣台,送往蓮葯台。

目送小林子遠去,一老一年輕緩緩收回視線,正色望向對方。

“現在輪到你的事了。”院長那雙懶散的眼睛陡然凌厲,“少皇瑾,你悟的什麼道?”

公良瑾斂目:“仁君。”

皇室歷代以仁德治國,以禮儀興邦,數千年來,帝君與儲君修悟的皆是仁君之道。正因為如此,公良皇族世代得到萬民擁戴,無論諸侯如何勢大,也萬萬不敢生起謀逆之心,否則便是與整個天下為敵。

小老頭冷哼一聲:“你也知道是仁君,不是暴君!”

“學生不敢。”公良瑾說著不敢,其實並無一絲惶恐之意,仍舊是一副清風朗月的神情。

“不、敢!”院長陰陽怪氣,“這世上還有你少皇瑾不敢的事?”

公良瑾但笑不語。

院長拿他沒轍,拍桌道:“給我自省!三千字自省!明天一早我就要看見!”

公良瑾眼角微跳:“……知道了。”

離開萬陣台,公良瑾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高山明月恍神許久。

夜風拂起他的衣擺,彷彿一步踏出便要乘風而去。

方臉侍衛與青衣女官從遠處掠來。

“殿下,人已送回赤雲台。”侍衛拱手道。

公良瑾緩緩垂目,眉梢微挑,望向青衣女官:“沉舟,你再去一趟赤雲台——方才走得急,忘了交待。令顏氏書面自省,三千字以上,辰時之前送我書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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