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面

顏面

深冬,昨夜剛下了一場雪,庭院草木上的還白皚皚未化開,雖然這階下地磚已經清掃乾淨,可是濕漉漉的依舊寒氣逼人。

楊氏的膝蓋衣裙已經不能看了,髒兮兮的一片,她又是跪又是哭,膝行好幾步,至今都沒起來,看着真的很可憐。

尚輕容細細打量之時,楊氏也越發做小伏低,幾近卑微,可是這看似安分守己之下,臉上飄忽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是對她的憤恨。

尚輕容扯了扯嘴角,忽然很想問問:知道讓你如此狼狽,讓你兒子遭受指點和鄙夷的始作俑者是誰嗎?

她看看身旁的男人,至始至終都從未想過讓楊氏起來,由着她一番惺惺作態吸引着自己的怒火。想到這裏,尚輕容眼神一冷,低喝道:“別再惹怒我,方文成,你要是個男人,還知道什麼叫做禮義廉恥,那就照我說的做,滾出去!”

雲陽侯面露難堪,眼中憤怒:“你……”

尚輕容下巴微抬,視線相對,毫不退讓。

兩人終於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而周遭所有人都瞪大眼睛仔細瞧着,心裏暗暗猜測,究竟是侯夫人說一不二西風壓倒東風,還是侯爺挺直腰板東方鎮壓西風?

“這可如何是好?”

這邊林嬤嬤看得焦急,她雖然氣惱雲陽侯這般對待尚輕容,可是畢竟是夫妻,也不願意看着互不相讓,成了敵人,若不是還有個少爺要照看,這個時候怕是要出去勸架了。

“不行,得想個法子勸一勸,否則夫人和侯爺傷了情分,就便宜了那對母子!”

可是剛說完,就聽到她的小祖宗略帶着奚落的聲音道:“嬤嬤且看着吧,就我爹那如紙糊的堅強,是堅持不了多久的。”方瑾凌輕嗤一聲,“認慫,就三秒,不能再多了。”

三秒是多久林嬤嬤不知,不過大致意思卻清楚,忍不住嗔怪道:“少爺亂說,侯爺好歹是侯爺,眾目睽睽之下,夫人向來顧其顏面。”

方瑾凌聽着一愣,頓時恍然嘆息,為尚輕容不值:“我爹這麼沒有自知之明,原來都是我娘的罪過。”

林嬤嬤:“……”她覺得方瑾凌這昏迷醒來,真的是變了,說話都犀利起來。

方瑾凌見林嬤嬤沒說話,於是回過頭,抬起伸出三根手指頭,笑道:“嬤嬤,信不信我數到三,他該自己找台階了。”

林嬤嬤不信。

方瑾凌一笑,扣下第一根手指頭:“一……”

此刻場景正是楊氏所設想的那樣,雲陽侯完全被尚輕容所激怒,夫妻兩人對峙起來。可是她並未感到高興,因為雲陽侯的目光正偷偷在看着她。

雖然雲陽侯面上似乎怒不可遏,可藏在袖中的手指卻煩躁地搓弄着,十來年的溫柔小意和察言觀色,楊氏怎會不知雲陽侯在想什麼?

他想退縮,可是可憐的自尊心不允許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矮尚輕容一節,怕傳揚出去讓人笑話。

楊氏心中一澀,終究伸出手扯了扯雲陽侯的衣角,勸道:“算了,侯爺,我們便按夫人的要求做吧。”

“二……”方瑾凌扣下第二根手指頭。

“娘!”方瑾玉正等着他爹將這個可惡的女人一點顏色瞧瞧,卻沒想到他的母親竟要勸和!

真是個傻孩子,楊氏心中無奈,但凡雲陽侯能真正強硬起來,她豈會遞出這個台階,不僅不會,反而還得拱上一把火。

可是也正因此,這麼多年才能被她哄住,留下孩子吧。

雲陽侯瞬間看向了她,楊氏抿了抿唇,繼續道:“侯爺,莫要因為妾身傷了你們夫妻情分,不然我會寢食難安的,便依妾身吧。”

“三……”

終於有了滿意的台階,雲陽侯不禁緩了臉色,愧疚道:“這會不會太委屈你了?”

林嬤嬤瞬間睜大了眼睛,居然被說中了。

楊氏搖了搖頭,眼中閃着淚花,善解人意地笑道:“不委屈,只要侯爺能跟夫人和睦,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在楊氏的再三勸說下,雲陽侯勉為其難地妥協了,他瞪了尚輕容一眼:“好吧,就按照你說的做,映雪懂禮,你也別鬧了。”

林嬤嬤:“……”

方瑾凌頓時傳來輕輕的笑聲。

而尚輕容亦是輕嗤了一聲,沒有戳穿那點小把戲。

王管家見此,哪兒還不知道該聽誰的,立刻低頭匆匆下去,然而,卻聽到尚輕容叫住了他:“等等。”

他馬上停了腳步,調轉頭來,語氣越發恭敬:“夫人。”

“少爺方才蘇醒,是侯府的大喜事,讓賬房取十貫銅錢,在大門口逢人派發,不夠再取,讓過往路人一同沾沾喜氣。”

王管家連忙應是,接着又等了一會兒。

拂香斥責道:“還愣着幹什麼,沒聽到夫人的話嗎?”

“是是,夫人若沒別的吩咐,小的立刻去安排。”王管家點頭哈腰,一句話都不敢反駁。

尚輕容點了點頭,王管家這才下去了,接着她說:“至於府中,清月,拂香,這個月闔府上下,所有人的月錢都多發一倍,給少爺祈福。”

此言一出,不管是誰眼睛瞬間亮了,下人頓時喜笑顏開,不管是光明正大看熱鬧,還是躲在牆角,這會兒都紛紛出來了。

“多謝夫人,少爺大安!”

“夫人大方寬容,少爺長命百歲!”

“少爺福大命大,上天保佑!”

……

恭喜致謝聲不絕入耳,下人們都是見風使舵,很快就看都不看那對母子一眼,一個個地向尚輕容表忠心來了。

拂香上前一步,高聲道:“都下去做事吧,今日之事不予計較,但凡再讓我發現有誰搬弄是非,玩忽職守,一經發現皆趕出侯府,着人發賣!”

“是。”下人們齊齊心中一緊,將腦袋垂地低低的。

清葉趁此機會提議道:“夫人,不如在門口掛上鞭炮,好好去去晦氣。”

尚輕容頷了頷首:“可。”說完,便轉身回了方瑾凌的屋子。

*

舒雲院內,太醫已經請來了,方瑾凌之前真情實感地看了這場鬧劇,興奮過後便感到身體虛弱乏力,疼痛後勁一上來如今整個人奄奄的,還不敢抬頭看尚輕容責怪的眼神。

屋裏靜悄悄的,一直等太醫把了脈,沉吟之時,尚輕容才問道:“胡太醫?”

胡太醫起身回答:“夫人,貴府少爺既然已經醒了,便暫時無生命之危,只是身體虛耗過多,大虧血氣,必須仔細靜養,切莫再要心緒起伏。下官再開一副回元固本的方子,按時服用。”

聞言,尚輕容臉上的愁容才消了消,只是一直深眉縮緊:“胡太醫,凌兒的身體一直多虧你調理,這好不容易才有點起色,卻又……”

胡太醫是個老太醫,看着方瑾凌笑道:“貴少爺是福氣之相,雖說虧損了些,又豈知不是因禍得福,放寬心,好好養着。”

“多謝胡太醫。”

清葉道:“文房四寶已經備好,胡太醫請跟我來。”

清葉帶着胡太醫前往外間開藥方,林嬤嬤便將方瑾凌的手放入被子裏,細心地掖好,見他睫毛微顫,猶如一頭小鹿般小心地往尚輕容那裏瞟了一眼又一眼,不禁宛然。

之前還敢強撐着看熱鬧,如今知道怕了?

尚輕容自然也瞧見了,心中又是有氣又是好笑,見此可憐小模樣差點露出寵溺的眼神來,不過最終清了清嗓子還是繃住了,沉着聲音喚道:“凌兒。”

方瑾凌瞬間頭皮一麻,下意識地撩起被子往臉上蓋了蓋,遮住半邊,然後雙眼放空,朦朦朧朧地說:“娘,凌兒的頭好像有點暈。”

“暈?你方才坐窗邊吹冷風的時候怎不知道暈?連林嬤嬤都勸不住。”尚輕容臉上雖然關切,但沒有被兒子的裝腔作勢給糊弄住,又瞪了他一眼,“若是再好一些,是不是還能給娘耍個槍法?”

方瑾凌扯了扯嘴角訕笑,低眉乖乖挨訓:“娘,我錯了……”

尚輕容翹了翹嘴角:“還敢嗎?”

方瑾凌輕輕搖頭,將細白的手從被子裏探出來,拉住床邊尚輕容的衣袖,輕輕扯了扯,弱弱地說:“凌兒不敢了,您彆氣壞身子。”

這副小心翼翼的討好模樣,讓尚輕容最後一點嗔意消失了,只剩下滿滿的疼惜。

方瑾凌雖然從小身體不好,可是性子乖巧,絕不是個好熱鬧不聽勸的孩子,今日這般任性,尚輕容知道是在擔心她。

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兒子的臉,眼底帶着愧疚和欣慰:“凌兒這般懂事,就是天塌下來,娘也會振作。只是你一定要好好的,娘實在經不住你這般再嚇一次了!”

尚輕容回想這兩日,猶帶着后怕。

而這話卻讓方瑾凌心下一酸,連帶着頭也隱隱作痛,疼的他額頭一突一突,原主留在身體上的強烈情緒似乎還未離去,感同身受之下,方瑾凌直接落下淚來。

若不是他恰巧借屍還魂,重新醒來,倘若方瑾凌真沒了,失去愛子的尚輕容面對丈夫的背叛,小妾的逼迫該怎麼辦?

方瑾凌心中沉重,抬起濕潤的眼睛直視着尚輕容,緩慢而堅定道:“凌兒一定愛惜自己,絕不讓娘再擔心。”也帶着原身的遺願,好好保護你。

尚輕容頓時化開了笑容,欣慰頷首。

過了一會兒,十里飄“香”的湯藥被端上來,滿滿當當的一碗,方瑾凌一瞧見便想閉上眼睛,‘昏死’過去。

原主從小在藥罐子裏泡大,大概習慣了,可不代表他也能忍受,一想到今後要拖着這副病體,常年與中草藥打交道,方瑾凌便生無可戀。

“凌兒,喝葯了。”

尚輕容推了推兒子,沒見着動靜,不禁抿嘴一笑,催促道:“躲什麼,快些喝。”

“娘,我睡了,待會兒再喝吧。”

“乖,喝完再睡。”

方瑾凌當沒聽見,耍賴。

“喝了這麼多年,怎就不習慣了?”尚輕容納悶地問。

初來乍到,還未適應,您請擔待。方瑾凌默默在心裏回答。

於是尚輕容壓低聲音道:“凌兒,你要是不配合,到時候撒了葯汁,更衣換床還是其次,再來一碗……”

方瑾凌頓時幽幽轉醒,一臉凄風苦雨。

尚輕容拿勺子舀了舀:“娘喂你。”

“娘,我自己喝。”等尚輕容一口一口地喂,豈不是跟凌遲一樣?母愛感動一次就夠了,實在沒必要再體會極苦思甜。

方瑾凌皺着能夾死蒼蠅的眉毛將這滿當的葯汁一干而盡,然後氣若遊絲地縮進被子裏,那滑稽的小模樣逗得尚輕容輕笑起來。

方瑾凌偷偷睜開眼睛,瞧着尚輕容眼中帶笑的高興模樣,忍不住也翹了翹嘴角。

然而這時,小丫鬟素雲進來稟告:“夫人,侯爺來了,說是來探望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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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若是自己不要臉,女人萬萬不要給,給了他能上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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