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怕的回顧
跟兩位清末大叔大哥呆了整整大半天,已是下午光景,林傑覺得自己都快被活活憋死了。他做完了功課後,央求道:“爹、老師,我要出去走走,不然學了這麼多,也消化不了啊!”
杜秀才也有些乏累,他今天除了教書,還得撲下身子好好讀書,覺得頭大如斗。林老爺哈欠連天地告饒道:“我是不行了,這歇了幾年沒看書,再看竟比磚頭還要重。”
林守勤無數次地想抽根旱煙袋解解乏,可是私塾先生一直正襟危坐,除了喝茶別無所求,他總不能在衝刺備考的現場“叭叭叭”地抽着小煙袋。
三個人一拍三散之後,個個心裏都鬆了一口氣。林傑把高順喊上,溜溜達達就朝門外走去。
“少爺,咱們去哪裏散心?”高順永遠帶着一個小包袱,裏面裝着少爺需要的各種小物件,甚至出行需要的零錢。他一個僕人本不能收管主子的用度,因為林公子為人愚笨不堪,給錢給別人都是隨手抓上一把,林府又不能把傻兒子用鐵鏈子捆到家中不讓出行,便讓小廝替他買單。
林傑不假思索地說:“去鼓樓,這是我現在住的地方。”林如海在商海打拚多年,在鬧市區購得一處房產,位於鼓樓附近。
小廝搖搖頭,暗想這公子瘋病又犯了,這時好時壞的,可怎麼好。他們眼下所處的宅邸離鼓樓的碑樓不遠,約十幾里路。
高順想叫小車推着少爺前行,林傑搖頭道:“看他們這些推車的人個個瘦得皮包骨頭,哥不打算為難他們。”
一路上遇到不少乞丐,年紀大小各不相同,身上的衣服左一層又一層,什麼顏色的都有,全是破破爛爛的,甚至連補丁都沒有,因為沒錢去買針線縫補。
高中生苦笑道:“這怎麼跟電視劇里的清宮戲完全不一樣?格格呢?阿哥呢?他們穿得都是光鮮亮麗,背景全是金碧輝煌。就是街道也是齊齊整整,完全不像眼前這般破敗啊!”
高順半懂不懂地聽着,勉強接茬道:“少爺說的是旗人吧?咱這江寧府里也有不少旗人,他們可是大爺,少爺千萬別惹他們,連老爺出門都對這些狠角色退避三舍。”
一個年紀頗大的老乞丐拄着拐棍慢慢走向林傑,他臉上的溝壑就像刀刻一般的高高下下,臉上勉強堆出討好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他伸出一隻破碗:“少爺,行行好,給口吃的吧!”
林傑朝碗中一看,裏面空空如也,並且也不是十分乾淨,禁不住一陣心酸。這可是金陵勝地,一百多年前還有生活得這麼苦的老百姓!
少年慌忙朝口袋中摸過去,發現自己的所有口袋就像水洗過那樣乾淨。便回頭吩咐高順:“順子,把包袱里的饅頭拿給老人家。”
高順卻像慣常做過這事兒,麻利地掏出一個饅頭,遞給那老叫花子,老頭子高興地連連作揖:“少爺長得好,心眼兒也好,好人一定有好報!”
林傑暗想,這些乞丐倒不像是騙子,給饅頭都要的,之前在南京街頭看到的少數乞丐,人家只要錢,不要吃的東西。
“順子,明天多帶一些饅頭出來。”林傑一邊走,一邊吩咐道。這清代的長袍行動極其不便,他已經走得渾身發熱了。
遠遠的,倆人看見了鼓樓的標示性建築物,大牌樓。
林傑悚然站在城樓之下,只見那被戰火摧殘之後的城門只剩一個主城,孤零零地矗立在荒地上。主城兩邊竟然連城牆都不見蹤影。
“這什麼情況?城牆呢?還有人都哪裏去了?”高中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21世紀的南京鼓樓區絕對是鬧市中的繁華區域啊,一百多年前怎麼會破落至此?!
跟他差不多大的高順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他自小就到林府為奴,最精通的職業就是好好地伺候曾經的林大傻子,關於南京的歷史,完全不懂。
高順縮縮肩膀,指着蕭瑟的城牆跺說:“要不,少爺上去看看。”倆人便沿着石階慢慢朝上走去。
“公子,給口吃的吧……”破敗的台階上蹲着一個同款老乞丐,伸出手要着飯。
林傑示意高順遞給他一個饅頭,在那老頭狼吞虎咽之際,問道:“大叔,這鼓樓內外怎麼都是荒郊,連城牆都沒有啊?”
老頭聞言,差點兒噎住,緩了半天才將饅頭塞進口袋中,仔細地放好,這才悲悲切切地說:“當年啊,長毛來殺了好些人,曾剃頭過來又用鐵蹄踐踏一番,還能剩多少人!”
“老人家,您能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嗎?”林傑上歷史課時並沒有聽老師說過南京城在清末的遭遇。
老乞丐顫顫巍巍地朝門洞裏縮一縮,陷入了可怕的回憶之中,半晌,他開始用一種悲涼至極的聲音開始訴說:“咸豐三年(1853年)呀,我才10來歲,幸好是個漢人……”
高中生不解地問道:“您為啥幸好是漢人呢?清代不都是滿人是統治者,也就是所謂的人上人嗎?”
“那年三月的時候,長毛把江寧府給攻陷了,只要是滿人,不管是當官的還是平民百姓,都被叫做妖孽,他們只有一個下場……”這應該有60大幾的老叫花子面容頓時扭曲起來。
林傑不知該說什麼好,只是默然聽着。那老者恢復了一些精神,接着慘笑道:“即使是漢人,倘若長得細皮嫩肉,被人誣陷之後,也就頂上了妖人的罪名,此外投靠滿人的漢人,被稱作魔鬼,也是活不了的。”
少年不禁憤然擊掌道:“豈有此理!老百姓不過居家度日而已,不管是滿人還是漢人,沒有幹壞事的話,憑什麼被……”
高順嚇得趕緊勸阻道:“小主子,你趕緊低聲些,萬一被人聽了去,可怎麼好。”
林傑終於明白了這場轟轟烈烈的農民起義,最終怎麼會黯然收場。所謂不忘初心,是不忘記老百姓的辛苦,不忘記善待子民,不忘記開啟民智。
老漢伸出長滿老繭的雙手,搖頭道:“我家雖在江寧府,卻是耕田為生,我住這附近已經幾十年了。長毛攻陷城池之後,見我衣服襤褸,兩手都是繭子,這才放了我。此外還有一件慘事……”
兩個半大小子聽得入了神,只聽城門外寒風呼呼地吹着,這老者的語氣卻更加寒冷:“同治三年(1864年),也就是11年後,曾剃頭攻陷了江寧府……”
“莫非是曾國荃?”林傑接茬道。
老乞丐詫異地看看他:“不錯,難得你娃兒還知道這人,他帶領軍隊殺入城后,開始屠城,老弱婦孺,皆難倖免。”
少年難以相信地睜大眼睛:“這豈不是比長毛還要離譜?”
高順突然插嘴道:“我小時候睡覺時,要是不好好睡覺,我奶奶就說,曾剃頭來了!那語氣到現在我都記得,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曾國藩自己在家書中曾記下這一段:三日之間斃賊共十餘萬人,秦淮長河,屍首如麻,……三日夜火光不息。
老乞丐臉上露出凄慘至極的神情,嘆息道:“屠城之後,湘軍放火燒了天京,整座城全是黑煙……黑煙……還有能把人的耳朵聽聾掉的哭聲和嚎叫……我這輩子都不能忘記!”
高中生第一次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與恐懼,這種無差別的屠殺沒有任何道理和人性可言!他對於之前在時空體驗局裏的隨便選擇,不禁深深地后怕起來!居然只選擇了一個清末,都沒仔細考慮每個年份到底發生了什麼!都是老媽看的那些宮廷劇害了自己,只看到錦繡河山和要死要活的愛情……
林傑對着老頭子深施一禮,安慰道:“大叔,好歹這些都過去了,您老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們到城樓上去轉轉。”
那老者滿足地掏出一個冬棗,用沒牙的嘴慢慢咀嚼着,點點頭沒說話。
少年站在荒涼至極的城樓上,極目四望,他記得東南角應該是南京時空中自家的所在地,可是遙望過去,只有一片荒野,野草橫生,而眼下又是倒春寒時節,枯黃的草莖上還鋪着一層冰碴子或者沒有化盡的白雪,更是無比蕭殺。
“順子,哥想明白了,我要好好讀書,考個一官半職的,好歹也能讓南京人……啊不,江寧府的一些人過上好日子!”少年揮揮拳頭,對那些用鮮血染紅頂子的人,在心底表示了徹底的鄙視。
高順傻傻地笑笑:“少爺,你將來要是當了官,先幹什麼呀?奴才能不能跟着沾光?”
林傑扭身撈起身後的長辮子:“先把這玩意兒給咔嚓了!現在好像舊黨的勢力太大,比如我爹這種封建餘孽……慢慢來吧。”
當晚亥時(21點-23點),伺候林少爺的四個小丫頭眼巴巴地在外屋等着,卻不見公子的人影,探頭探腦地跑了好幾趟,都不見他回來。
最大的小娟把少爺的床鋪鋪好,吩咐幾個小的:“看你們前仰後合的鬼樣子,都去睡吧!我一個人等他回來!”
林傑正襟危坐地坐在林府的書房中,面前攤着一本線裝書,房中紅燭高燃,異常明亮,旁邊是兩個愁眉苦臉的老男人,少爺終於開始發憤圖強了,但是也用不着強拉着林老爺和老師一起去苦讀啊!
一直熬到紅燭即將燃盡,林大少爺終於笑眯眯地抬起頭來,衝著東倒西歪的老爹和老師說道:“爹、杜先生,讀書最大的好處之一呢,是可以戒色……你們懂的!”說完一溜煙地就竄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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