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禮後兵

先禮後兵

小鎮不大。

從彌月落腳的五月酒店到鎮上唯一的一家海鮮酒樓,也不過步行一刻鐘的距離。

海鮮酒樓有一個十分氣派的名字,叫帝豪,就建在小鎮最熱鬧的一條街上。

酒樓的門臉也修得氣派,大門兩側還站着兩隊迎賓員,一水兒的年輕姑娘,穿着統一款式的紅旗袍,但凡有客人出入便要鞠躬行禮,說一句“歡迎光臨”,或者“歡迎再次光臨”。

彌月覺得這家酒樓挺會端架子。但它到底也只是個小地方的飯店,越是氣勢擺得足,反而越顯得土氣。

然後……他就被土氣的迎賓員給攔在大門外了。

“王總正在招待客人,”迎賓員的笑容裏帶着幾分含蓄的審視,“請彌先生等一等。”

彌月點點頭,不就是下馬威么?!

來之前他就有心裏準備了。

節氣剛過清明,早晚還有些涼。

彌月站在台階下面,老神在在的想自己的心事,酒樓里客人們出來進去,他也不在意。反倒是旁人經過時,總會忍不住多看他兩眼。

彌月身上穿着淺色T恤和一條寬鬆的休閑褲,腳下一雙板鞋,看上去就是普通學生的樣子,但他個頭高,又生的肩寬腿長,雖然大半張臉都被棒球帽擋住了,但仍然看得出是個英氣勃勃的小夥子。

就是頭髮有些長了,被他隨意地攏在耳後,還有幾縷垂到了肩膀上。

不過人長得好,不修邊幅也不顯得邋遢,反而透着幾分年輕人特有的率真與洒脫勁兒。

門口的幾個迎賓員也在悄悄的交換眼色,暗暗揣測這青年人的身份以及他被刻意刁難的緣由。

離他最近的圓臉姑娘,正跟對面的同伴使眼色,就聽彌月問了一句,“酒樓的老闆就是王小虎吧?”

圓臉姑娘一回頭就呆了一下。

彌月頭上戴着帽子,人又站在台階的下面,低着頭的時候,台階上的人根本看不見他的臉。

此刻他抬着頭,大堂里的燈光透過玻璃門窗明晃晃的照在他的臉上,讓門前的幾個人油然生出了一種幕布拉開,主角亮相似的驚艷之感。

彷彿眼前所有的光,都倒映在他秋水般的眼眸里。

微暖的燈光模糊了五官的俊美,加重了整張臉的輪廓感,令彌月的神情中多了些許肅穆的東西。

他看上去就像一尊擺放在黑暗中的石像,迷人、卻又透着石質的冰涼。

美貌帶來的衝擊力,讓大門前的幾個迎賓員都有些局促起來。還好不等她們局促太久,就有人來給她們解圍了。

從大堂里走出來的是一名年紀不大的服務生。一推開門,他就客客氣氣的望向彌月,“請問是彌先生嗎?王總請您進去。”

酒樓的人這會兒也都知道門前這位就是王小虎要磋磨的人。但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的道理大家都懂,服務生自然也不會上趕着去得罪客人。他招呼彌月的態度非常客氣,見他走過來,還先一步幫他拉開門。

彌月從他身旁經過的時候,沖他笑了笑,說了句,“謝謝。”

服務生年齡不大,被他眼風這麼一掃過來,耳朵都紅了,又覺得直視彌月的臉太失禮,便微微低頭,在他的側前方替他引路。

誰知視線這麼向下一掃,就見彌月的手腕上有什麼東西蠕動了一下。

服務生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卻見他的左手很隨意的揣在長褲的口袋裏,露在外面的手腕上戴着一塊看上去挺普通的深色錶盤的運動手錶,並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

服務生虛驚一場,覺得自己一定是太緊張所以才眼花了。

他把人引到包房的門前,輕輕在門上敲了兩下,聽到裏面有人說了一句“進來”,便一手推開門,用目光示意彌月進去。

彌月微微頜首,又說了一句“謝謝”。

門開的不大,匆匆一眼掃過去,只看到一張足可以招待十數人的大圓桌和圍坐在桌邊形形色色的賓客。

一派觥籌交錯的熱鬧場面。

此時此刻,一桌子的賓客都朝着門口的方向看了過來,目光各有意味,原本喧鬧的包廂里也忽然間變得鴉雀無聲。

服務生看到這一幕,心裏油然升起三個明晃晃的大字:鴻門宴。

他不敢再看,待彌月進去之後,便輕手輕腳地闔上房門,規規矩矩地守在一邊。

房門在彌月的身後無聲地闔上了。

彌月抬起頭,視線掃過滿桌的賓客,停在了離他最近的那位老婦人身上。她差不多是在座賓客當中年紀最大的,穿着也考究,懷裏還抱着一隻肥嘟嘟的柯基犬。

柯基犬還未成年,雖然一身肥膘,但身量小,被老婦人抱在懷裏彷彿抱着一個玩具。它似乎對房間裏突然出現的陌生人有些好奇,衝著彌月的方向聳了聳鼻子,有些不安的哼唧兩聲,朝着老婦人懷裏縮了回去。

彌月的目光就落在了柯基犬毛茸茸的小臉上,“請問,哪一位是王小虎王總?”

他是盯着狗問的,在座的人自然沒誰會應他。何況王小虎的心思他們都看得出,誰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跳出來給自己找不痛快。

不過,人類這些複雜的心思,狗是不懂的。

柯基犬的耳朵動了動,嗚嗚咽咽的叫喚起來。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它還歪過頭,朝着主座的方向看了兩眼。

一人一犬,好像真在那裏有問有答似的。

“就是他嗎?”彌月點點頭,“謝謝。”

彌月一本正經的道謝后就直起身,目光朝着主座上的男人看了過去,“王總,幸會。”

主座上的男人三十上下的年紀,皮膚黝黑,濃眉微顯雜亂,看人的時候細長的眼睛眯起來,帶着一股兇悍氣。他與彌月對視片刻,嘴角一挑,露出一個有些譏誚的淺笑,“姨媽的狗還挺多嘴的。”

老婦人被他掃了兩眼,也有些不痛快,沉着臉懟了一句,“教子無方,讓王總見笑了。”

彌月抿着嘴微微一笑。

看來,王小虎請來這一桌子的客人,也不是個個都與他一條心。

他相貌生得好,這一笑,當真有種冰雪消融,春暖花開的感覺。

老婦人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見他落落大方地站在那裏,任由一屋子各懷鬼胎的人或明或暗的打量,絲毫也不顯慌亂,心裏就對這俊美的青年多了幾分好感,多嘴說了一句,“來了就是客人,讓服務員添張椅子,有話坐下說。”

王小虎的臉沉了下來。

彌月又是一笑,雙眸之中微帶暖意,“在座各位都比我年長,我站着說話也是應當的。謝謝秦夫人。”

老婦人微怔,“你知道我姓秦?”

彌月抬手點了點她懷裏的柯基犬,“你家科寶說的。”

不但秦夫人,連王小虎的眼裏也流露出幾分凝重的表情。

彌月一個照面就點出了秦夫人的身份,還叫出了狗的名字。而且他點出的不是別人,偏偏就是對他心懷不滿的秦夫人。

總不會真是狗告訴他的。

王小虎就覺得這青年不止一張麵皮好看,腦袋也靈光。他來這裏之前,怕也是認認真真做過一番準備工作的。

這樣一來,王小虎覺得,他安排的下馬威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王小虎向後一靠,剛才端着的深沉勁兒都收了回去,反而露出了一臉的痞氣,“既然這樣,那咱們就開門見山吧。東西呢?”

彌月就覺得這位王總的腦子其實也不大靈光,這種要挾人的話明明更適合私底下說的,搞出這樣大的陣勢反而顯得他色厲內荏,不大有底氣。

彌月反問他,“什麼東西?”

王小虎冷笑,“當然是你帶出來的東西。”

“我人還沒到清水鎮,王總就知道了,還知道我身上帶着什麼,”彌月微微一笑,“王總的人緣當真不錯。”

王小虎笑而不答。

他知道彌月的意思是說他手伸的長,搞到了彌月他們的內部消息。但那又如何呢?

彌月也知道,他從王小虎這裏是問不出他到底買通了什麼人的。不過這對彌月來說,也未必就是一件壞事。因此彌月的心情還不錯,搖頭拒絕王小虎的時候,臉上甚至還帶了幾分笑意。

“這東西就算真有,我也不會交給你的。”

王小虎像沒聽到似的,自顧自的說道:“也別說我以大欺小,咱們就當是正常做買賣。你開個價好了。”

彌月挑眉,“我開價十個億,你給嗎?”

王小虎哈哈一笑,“漫天要價,落地還錢……我出兩萬。”

“那太遺憾了。”彌月懶散地站着,雙手揣在長褲的口袋裏,似乎並不把這滿座虎視眈眈的人放在眼裏,“這筆生意做不成。”

王小虎仍然笑得漫不經心,“成不成,你說了不算。”

他既擺下這樣的陣勢,就不怕別人說他仗勢欺人。

座中人也是神色各異,這裏頭肯定有一門心思幫着王小虎的,但也有卻不過面子或因為其他原因不得不露面的。

比如抱狗的秦夫人。

秦夫人直接站了起來,沉着臉說了句,“一群人欺負一個過路的孩子……抱歉,我一把年紀了,實在不想傳出這樣的名聲。就算我這張老臉不值什麼,兒孫也得要臉呢。”

她這一出頭,座中就有人也跟着起身告辭,還祭出各式借口,什麼要回去吃藥啦,要輔導孩子作業之類的。

彌月冷眼旁觀,心裏也是承情的,秦夫人從他身旁走過的時候,他就伸手扶了她一把。

誰知他的手伸過來,秦夫人懷裏的那隻柯基犬卻突然間衝著彌月吠叫起來,一邊叫喚一邊還渾身直抖,好像受了什麼驚嚇。

秦夫人就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在狗頭上摸了摸,衝著彌月微微頜首就出門去了。那幾位附和秦夫人的客人也快步跟上,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廂。

房門再一次闔上。

王小虎靠在椅背上,臉上就浮起一個冷笑,“那些三心二意的牆頭草走了也好,說話倒不用遮遮掩掩的了。你姓彌?林青山的關門弟子?”

彌月沒出聲,只是安安靜靜的看着他。

“那老頭子眼光高的很,你能當上他的關門弟子,肯定就不是蠢人。你看看眼下這情勢……”王小虎看着他,活像看着一個弱智,語重心長的勸道:“小夥子,勢不由人啊。東西留下,你走人。林老頭不會怪你的。”

彌月心想,這約莫就叫做圖窮匕見吧。

之前還假惺惺說什麼做買賣,這根本就是打着明搶的主意。

他從小住在山上,就算後來進城念書,人情世故也懂得不多,更沒見過什麼大世面。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裏,忽然就有了一種大開眼界之感,暗想包廂里不過就是少了幾個人,怎麼這些人就跟扒下了一層臉皮似的呢?

這一個個的,眼睛裏都冒出了野獸似的綠光。要不是看出東西不在他身上,這些人估計都要撲上來明搶了。

彌月有些意興闌珊,也沒有了周旋的興緻。但他還記得下山之前林青山對他的交代:要先禮後兵。

於是他耐着性子對王小虎說:“我師父說了,這麼些年,咱們山上山下的住着,也算有個遠親不如近鄰的交情。但有些事情,上頭還有國法在,是不能做的。”

林青山的原話還要更懇切一些,但彌月覺得這位王總大概不會聽,他也懶得費那麼些唾沫,於是挑挑揀揀,轉述了一下大概的意思。

果然聽了這兩句話,一桌子的人都笑了。坐在王小虎身邊的一個中年漢子還很不屑的嘀咕了一句“書獃子”之類的話。

王小虎也笑得不行,“這老頭,一把年紀了還這麼好玩兒……”

彌月的視線從他們臉上一個一個掃過去,覺得自己不需要繼續確認了,這留下來的十幾個人裏頭,確實沒有一個是被迫使壞的。

一屋子的壞胚子。

他們的眼睛裏頭都帶着笑,對於彌月這個明顯弱勢的一方沒有絲毫的同情憐憫之意。相反,因為他們掌握着絕對的強勢,一個個的都還很興奮。

能夠欺負人的、扭曲的興奮。

彌月的視線掃過這些人,似笑非笑的落在了王小虎的臉上,“東西你別想了,不會給你的。再說它到底是什麼年代的、值錢在哪裏……你也不懂,就算落在你手裏,也不過就是糟蹋東西。”

王小虎臉色變了,“你夠膽。”

“好說。”彌月的神色依舊淡淡的,眼神卻犀利,“我師父說過,王總是這清水鎮上最大的開發商。看在你也算是為鎮子做出過一點兒貢獻的份兒上,要給你兩分面子。但如今面子給了,我看你並不是很領情。”

王小虎向後一靠,雙眼陰沉沉的盯在他的臉上,“廢話少說,拿不出東西,你今晚別想走出清水鎮。”

彌月挑眉,不閃不避的與他對視,“你想清楚了,真要跟靈犀山撕破臉嗎?!”

王小虎一拍桌子,雙眼冒出凶光,“先給我教訓教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話未說完,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從彌月的手底下閃電一般竄了出來。似乎也就是眨了眨眼的功夫,就竄到了他的面前。

王小虎低頭,見自己的手腕上莫名其妙的多了一道筷子粗細的綠繩子。

綠繩蠕蠕而動,在他的眼皮底下探出一顆小小的三角形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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壞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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