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善

不善

舊京有傳,長公主天生昳麗,貌勝牡丹,素有姑射神容之說。饒是上京人人稱讚的傾城國色,憑那美人如雲的深宮內苑,遠沒有眼前這樣的好顏色。

“何事喧嘩?”

含音倦色宛若吟詩寫意,眉眼一橫,便叫人蘇進骨里。公主非但妍麗如鳳,就連那慵倦的一道尾音,不輕不重,已經惹來芳心漪動,久未能平——

“實在呱噪,通通拉下去斬了吧。”

音色一沉,擲地有聲的駭人話意瞬間驚醒犯痴的人。

那是何等桃羞杏讓、燕妒鶯慚的神仙人物,卻擁有着何等恣睢驕橫的矜傲之氣,分毫不把人放在眼裏。

“公主動輒打殺,未免過於殘暴?”

眾人目光聚向小秦妃,步輦雖倒,但氣焰不減,生性倨傲的她在內侍擁護之下,仍以高人一等的姿態端着。但與此前應對梅侍官時的小秦妃,似乎又有些許不同之處:“多年未見,不知公主是否還記得故人?”

長公主輕撥髻上的金花鈿,五重纏枝梅花紋在艷陽之下閃耀着璀璨金光,她眯眼睇來:“哦?你莫不是安定伯府的六姐姐?”

昔日的小小安定伯如今已成鼎鼎大名的秦國丈,權勢已非同日而語。小秦妃出身安定伯府,正室夫人的嫡出之女,在家排行第六。這聲六姐姐確實是道出昔年曾有的故舊之情。然而多年過去的今日,箭拔弩張的雙方卻不像是有敘舊之意。

“你我曾有同窗之誼,然則今非昔比,六姐姐已是飛上枝頭的金雀鳥,本宮甫一回宮連身裙裳尚且未來得及換下,便叫門外這等喧嘩給擾了清靜……想來這份故舊屬實不是本宮能夠攀附得起。”

“誰人不知公主才是人間富貴?光恩蓋世,獨享榮福,比這天底之下不知多少人好上百倍,又何必妄自菲薄、輕賤自己?”小秦妃菱唇噙起薄薄諷意,“妾身今日來意為何,難道公主殿下會不清楚?”

“若是敘舊,還請改日再來。”長公主面露疲色,滿是漫不經心,“舟車勞頓未得好眠,本宮實在乏累得緊。”

小秦妃眉心隱隱蹙動:“公主,舍弟年紀尚幼,行事莽撞冒失,是他有過。你可以交由宗正懲治,可以命人將他收押地牢,就是讓妾身押他親自登門賠禮道歉又有何妨?可他絕非十惡不赦,不該由你任用私刑,肆意辱沒!”

“秦小公子不曾斷骨斷肢、不曾皮開肉綻,也不知你說的是何私刑。”長公主輕笑:“你可知本宮的追求者從貴安城樓可以排至棧關之北,若每個人都如秦小公子放浪造次不知廉恥,僅憑一句年少無知便可抵過尊卑不分,那本宮豈非不得安寧,隔三岔王便要遭難受苦?”

“更何況娘娘今日不請自來,不僅聚眾生事擾人清靜,竟還動手打傷本宮的人。”她眸如星曜,寒光畢現:“那便等本宮斬了這群狗奴才,你有意見,儘管上重霄宮告去吧。”

這話把小秦妃帶來的人嚇得撲通跪地,當主子的燒心燒肺,氣得再難端起鎮定之色:“你敢?!”

“本宮有何不敢?”都說她動輒打殺殘暴不仁,她安晟還有何不敢?“來人,將她也給本宮綁起來!”

公主非但不同意將秦小國舅從城樓放下來,還揚指使手下將滋事主使小秦妃給五花大綁。眼見自家主子毫無招架之力,餘下太監宮女無不腿軟求饒,生怕長公主要就地正法,將他們所有人的腦袋全摘下來。

巧的是安晟公主剛出手,底下哀嚎未絕,帝后諭令來得不早不晚,前後腳從天而降。

宮裏消息流通極快,小秦妃上綴華宮找茬鬧事早在雙方對恃的過程中傳開了。據說這一道是秦貴妃跑去皇帝跟前哭來的,另一道則是統管後宮的楊皇后聞風送來調和的。

楊皇後派心腹宮女袁紅袖親自前來調停,溫聲細語同長公主說體面話:“說來還是秦家公子做的不對,聖上案頭已經探過口風,絕對沒有任何偏撥的意思。至於小秦妃娘娘她畢竟是後宮的人,後宮的人自有咱們宮裏的一套規矩與處分。公主您且放寬心,皇後娘娘吩咐奴婢一定給您辦妥貼了。”

搬了聖諭來撈人的是秦貴妃派來的管事公公,那邊雖然護着小秦妃,但半天不敢吱一句,全憑紅袖出面調停。看來兩道諭令的意思出入不大,帝后之間都是通過氣的。這事本身就是秦家理虧在先,帝后諭令均已說明這場較量誰勝誰負。

有皇後派人進行善後,長公主頓失興緻,沒心情留在這裏與人周旋。紅袖笑着相送:“三日之後聖上為您設宴接風洗塵,不少王公大臣都將攜眷出席,屆時還要為公主殿下一一引見,餘下之事自有皇後娘娘為你處置,公主安心歇養。”

“好。”長公主睇她一眼,似笑非笑:“好得很,那可要有勞皇後娘娘。”

都說打狗看主人,這句話在宮裏尤其關鍵,做奴才能仰仗的無非來自於她們的主子,只要她們的主子足夠厲害,也就沒人敢去招惹她們。

一場對壘迎來大捷,可以預見長公主於帝后心中地位不凡,被撥到綴華宮的人便像吃了定心丸,懸着的心稍稍落下。

然而今日眾人算是見識過長公主的專橫跋扈,她們日後還得繼續留在綴華宮辦事的,不求這位小祖宗對內友好,但求不會太難侍候。

“梅姐姐,你臂彎下夾着這是什麼玩意?”

聞聲斂眸的柳煦兒正被竹菊雙嬌左右夾擊,還被梅侍官夾在臂彎三人圍起,碧天白雲全不見頂。梅侍官簡明扼要:“這個好像是咱們宮裏的人。”

“你還好嗎?”

從這個角度可以清晰看見梅侍官說話時下顎硬朗的弧度,被她居高臨下的身型所籠罩,真的很有壓迫感。腳底懸空的柳煦兒其實挺無措:“還、還行。”

籠罩頭頂陰影散開一半,似有幽芳流轉,伴隨春風拂來。柳煦兒小臉略抬,只見竹菊已經讓出,長公主垂眸與她對上眼睛。

翹角風鈴伴着清風輕靈響動,濃春綺麗,花木扶疏。公主嬌靨如玉,在艷陽之下如鍍金身,柳煦兒被她懾得移不開眼睛,只覺微微上揚的菱唇分外好看,一雙美目光彩流溢,微微眯起時,就好似、好似……

好似滲着一絲涼意,還透着幾縷危險的氣息?

柳煦兒:“……?”

一閃即逝的不善彷彿只是柳煦兒的錯覺,公主已經施然拂袖從她身前翩翩而過。竹菊姐妹緊隨其後,只剩梅侍官還沒走,她將柳煦兒輕輕放下:“你叫什麼名字?”

腳尖點地的柳煦兒略略踏實:“煦兒,奴婢名喚柳煦兒。”

“Xu?”梅侍官眉梢一動:“哪個Xu?”

這個名字容易引起誤會,柳煦兒知道怎麼解釋:“煦是春風和煦的煦,不是柳樹飄絮的絮。”

梅侍官舒眉:“不必與我拘禮,今日你救過我,來日若有需要的地方盡可來找我,我必盡我所能幫助你。”

沒想到對方比外表看起來還好說話,柳煦兒鬆一口氣:“沒事沒事,我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

“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了。”梅侍官深深看她一眼,留下一句‘好自為之’便走了。

金尊玉貴的長公主翩然而去,顏面盡喪的小秦妃也跑了,剩下紅袖姑姑處理善後,聚起來的宮人漸漸散去。

柳煦兒找到半途分開的田嬤嬤,她在混亂中絆了一跤摔傷骨頭,靠柳煦兒背她回住舍搓藥酒,顫悠悠折騰老半天,窗外的天色已經全黑下來。

“搓完這頓藥酒,你以為可別說認識我。”

“咦?”柳煦兒把她背回來還給她搓藥酒,誰知田嬤嬤躺舒服了翻臉不認人,活像舍亂終棄的壞男人。柳煦兒有點委屈:“為什麼呀,田嬤嬤?”

“今日秦家姐弟在公主手裏吃了大虧,那一家子睚眥必報,勢必不會善罷甘休。白天你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當了一回出頭鳥,誰知明日小秦妃會不會盯上你?她整治不了咱們公主,還能收拾不了你個小毛丫頭?”

可當時那麼多人亂糟糟擠在一起,反正誰也不認得誰,誰也不會注意到誰,她本可以趁亂逃跑,就算事後小秦妃想找誰麻煩,也未必能找得到她……

柳煦兒哪裏想到梅侍官竟會在那種情況下精準撈她一頓狂奔,公主又掐着點兒趕在那種時候真的現身說法。如今她是想低調也低調不成,肯定會有很多人記住她,以後若是再碰上小秦妃,說不定真會被找麻煩呢。

柳煦兒蔫嗒嗒垂臉,田嬤嬤看在她給自己搓了半天藥酒的份上,也算仁至義盡:“別說我不教精你,識相的明日去找公主殿下,死乞白賴跟着她。只要她肯護着你,以後見誰都不怕。”

提及這位公主殿下,柳煦兒不由自主想起她拂袖而去的背影,咂了咂嘴:“可我今日見過公主……她約莫是不喜我的。”

“真的假的?”田嬤嬤一聽,腰也不揉了,把柳煦兒當蛇蟲鼠蟻趕出去,半點情面也沒有:“我就知道!都說你是小倒霉精,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趕緊走趕緊走,以後別往我這湊,少來這裏禍害我!”

被田嬤嬤無情驅逐的柳煦兒怏怏出門,發現這個時間飯點早過了,只好回自己的住舍里。

她睡的是十二人的大通鋪,夜裏沒輪值的姑娘全都在。今日發生的事情傳開了,好多人瞧見她被梅侍官撈出來,不少人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竊竊私語,可柳煦兒實在太餓了,倒頭覆面睡了過去。

這一夜她整宿都在做夢,夢裏有白日梅侍官臨走時的那句‘好自為之’,有夜裏田嬤嬤的那聲‘死乞白賴’,朦朧的夢境裏依稀還能見到長公主高貴冷艷的皎然姿儀。

隔日天蒙蒙亮,她被咕嚕嚕的肚子給餓醒了,睡糊塗的柳煦兒忘了昨夜做的夢,連帶着昨日發生的事都一併忘了乾淨,打着呵欠去院裏那口井打水。

井深不見底,甩繩下桶咚地一聲,迷迷蹬蹬的柳煦兒也沒留意,完全在憑身體記憶向上拉,忽覺懸繩澀滯,卡了半截。

柳煦兒微一疑惑,試圖下腰去看,誰知背面倏震,她被一股力道猝不及防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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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菊竹不可能是女裝大佬噠,不然就太顯眼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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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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