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烈日下,柏油路像用劈柴火燒了半天的土炕,赤腳走在上面,大有燙出潦泡的危險。羅西提着皮包,站在候車室門口,望着油路上可憐的人群,猶豫着是否買瓶礦泉水,剛吃下一碗削麵,熱汗漬透的襯衫糊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
白花花的地面反射着駭人的熱浪,他後退了兩步,貪婪地享受着候車室里吹出來的空調涼風,終於下了決定,買礦泉水白浪費兩塊錢,不如接一杯開車坐在裏面沐浴空調的冷風,於是咽了口唾沫,轉身混進入站通道熙熙攘攘的人群。
“羅西!”
劉剛順着車站廣場的台階飛快地跑上來,他渾身透濕,臉上的熱汗化為縷縷蒸汽緩緩上升,彷彿一隻從湯鍋里狼狽逃出來的老鼠。羅西怔了一下,一眼看見了自己的鐵哥們,胖子甩了甩臉上嘀噠的汗珠,又向前跑兩步,彎下腰,雙手按在膝蓋上,看着羅西唿嗤唿嗤喘氣。
羅西嘴角一撇,笑道:“叫人給煮啦?”
劉剛直起腰,甩着雙手,又走了兩步,在五六米遠的地方站住,看着羅西的眼睛。
羅西也看着劉剛,他突然發現,那雙一直是狡猾、善變的眼睛現在是那麼地誠懇、凄涼和無奈,羅西向旁邊看了一眼,微微一笑,提着包向胖子走過去,笑道:“你比送情朗還着急,我要是個玻璃,肯定早被你給搞定了。”
劉剛咬了咬牙:“你不用去找她了!”
羅西倏地停了下來,眼神先是一滯,接着是疑惑不解,繼而一層憤怒從眼眸中滲透出來。
“她早就回來了!”
啊!
一口空氣急促地躥進羅西的嘴巴,使他乾燥的喉嚨感受一絲淡淡的涼風,眉頭、嘴角、胸膛、腹部、胳膊、拳頭、大腿、小腿,以及全身的肌肉瞬間緊縮起來,囚禁在胸膛中那顆亂跳的心,似乎被壓仰到極致,隨時都破胸而出的危險——那種感覺,就像一隻躲在草叢裏的幼鹿,等待着獅子將自己細嫩的皮肉撕成碎片。
羅西讓腳趾用力抓住地,勉強使自己站穩,努力辨聽劉剛後面的話。
“她要結婚了!”
吱!
全身每根血管中的血都在這句結束的時候同時反衝進大腦,彷彿液體炸彈般在裏面相碰而爆。剎那間,整個世界裏的陰與陽、黑與白、熱與冷、笑與痛變成了完全相反的事,他感覺自己像是頭下腳上地站在天空上,熾眼的太陽變成一塊邊緣發亮的黑盤子,一切影物都似乎照片昏暗的底片。
羅西眼前火花四迸、金星亂舞,再聽不到任何聲音。
啪!
皮包掉在地上。
“羅西!”劉剛輕輕呼喚,聲音微微發顫,似深夜巷口幽遠的招魂師。
羅西木然地笑了笑,指尖動了動,手臂抬起來,想去觸摸眼前一個看不清的黑影,又折回來摸了摸自己的臉,眨眨眼睛,他忘記了劉剛方才說的話:“你說什麼,剛才……什麼……誰……?”
“她要結婚了!”劉剛低下頭又抬起來,悶聲大吼:“葉敏要結婚了!”
“你、放、屁!”
劉剛默不作聲,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淚水從他的小眼睛裏滾出來,在臉上匯成一條水線,蜿蜒向下,滄然墜地,他真的不願意親口把這個消息告訴羅西,因為在大千世界如蟻的眾生中,最了解羅西的就是他,他無法測量這個消息對羅西的傷害有多深,但是他知道,這個傷口足以要了羅西的命!
“小葉子,葉敏,她……她、她……結婚?”
羅西木然地反覆念着,劉剛跌跌撞撞跑過來,彷彿要挽救一件行將解體的塑像,一把把羅西緊緊抱住,“羅西!”
“她要結婚?哈、哈、哈!”羅西仰起頭,猛地一陣咳嗽,“怎麼會、會……這樣?咳!”一句話勉強說完,猛地咳嗽一聲,臉伏在劉剛的背聲,合上眼睛,默不作聲,心裏喃喃暗問:我最愛的人,我活在世上的最大希望、最大支柱,怎麼可能這樣?
“走吧,回家吧。”
半晌,劉剛輕晃羅西的身體。
羅西彷彿從沉睡中蘇醒,睜開無神的眼睛,擦了擦嘴角:“我……咳、咳、咳!”話未說完一連串地咳嗽,“我……咳”話未說完,又是一聲,他捂着嘴,用力擦了擦嘴角,努力使氣息平緩下來,“好吧,回家。”
2
羅西記得,第一次和葉敏見面是九八年七月,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那天是周日,羅西上了一個通宵的網,剛從網吧出來,夜裏的大雨下到凌晨四點,路面上積存着一窪窪渾濁的雨水,兩旁槐樹舒展着墨綠的葉子,微風吹過,偶爾會有幾點雨珠從葉子上飛灑下來。太陽正努力烘烤着幾塊不識趣的烏雲,把一張圓圓的、白晰得像月亮一樣的臉,憋得泛出紅色。
拖疲憊不堪的身體,嘴裏胡亂哼着歌,羅西昏沉地走在槐中路上。走着走着,一隻方便麵空桶出現在他的視線內,他調皮地笑了笑,飛起一腳,面桶在空中轉了幾圈,朝馬路中央飛去,桶里半截雨水卻沒這麼順從,嘩嘩啦啦憤怒地向羅西潑過來。
羅西嚇得哎喲大叫,連忙向後一跳。
剛跳到半截雨水已經灑到身上,作惡的那條腿不但沒有幸難,還牽連了自己的兄弟。沒使好壞,卻把自己整成這樣,羅西拎着貼着腿上的濕褲子,看着軟嗒嗒地摔在馬路的方便麵桶,低聲咒罵,鬢角那兩縷漂白的長頭髮輕輕飄舞。
噠、噠!
一輛寶馬扯着嗓門疾馳而至,車輪過處原本澄清的雨水攪進淤泥,化為大片灰褐色的泥漿。
泥漿的速度比方便麵桶里的雨水更快,正在發怔的羅西沒來得及躲,昨天新洗的白襯衫和黑褲子一下子全“掛”了。他氣得太陽穴里的血管“嘣嘣”亂跳,啐了啐飛到嘴裏泥點子,對着寶馬的背影大罵:“**,**用屁眼兒開車呀?!”
嚓,寶馬在前方不足十米處停了下來。
沒想到車會停下來,羅西嚇了一跳,盯着車門,心裏琢磨:不會在車裏能聽到我罵他們吧,是不是停下車想打我?側看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竟,旁邊不遠就是一條窄衚衕,他們想追上自己還是有一定難度的。
車打下來是一個頭髮稍稍有些花白的男人,濃眉大眼、鼻直口闊、身體結實,看樣子約有五十歲左右。
“對不起,沒濺一身吧?”男人關上車門,對羅西歉意地笑了笑。
一看對方只有一個人,而且是老頭兒,羅西的膽子大了,撅着嘴調侃:“再走兩步,我估計你能看見一幅潑墨山水畫兒。”
“哎喲,咳!”男人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真是太對不起了,你是行政學院的學生吧?把衣服換下來,我給你送到乾洗店去。”
沒想被人一眼出“廠家”,羅西捋了捋鬢角的長發,笑着說:“說得容易啊,襯衫脫了無所謂,脫了褲子我就光屁股啦。”
男人一下就被逗笑了,“你們這些年青人,真是愛搞笑。”一面說著上下打量了一下羅西:“哎,要是我沒猜錯,你就是綽號‘西部佐羅’的羅西吧?”
“‘西部佐羅’?就是那個‘愛情終結者’嗎?”男人還沒有說完,車裏蹦出個二十歲左右、扎着羊角辮、穿着白色I恤衫女孩兒,紅撲撲的圓臉,新月似的彎眉,明亮的兩顆大眼,胳膊白嫩得像兩截洗凈的鮮耦。
這個女孩就是葉敏的妹妹,羅西和葉敏愛情的導火線——鍾鈴。
鍾鈴幾步蹦到羅西面前,非常卡哇伊地叫道:“哎呀,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剛搬進宿舍就聽說學校里有個少女殺手,‘兩縷白髮一搖,七百美女撂倒’,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了。我叫鍾鈴,剛轉學過來,請多關照。”說完,向羅西伸出一隻小手。
羅西優雅地點點頭,握了握她的手,心裏暗罵:多麼可愛的小妮兒,可惜看言情小說看成智障了。這時候,鍾鈴回頭又對車裏叫喊:“葉子姐,出來呀!他就是行政學院裏的那個‘西部佐羅’、‘愛情終結者’——羅西,你不是最愛看《神鵰俠侶》嗎?他這打扮和‘楊過’可有一拼喲!”
羅西這時候當然還不知道車中的“小葉子”是誰,他扭過臉,暗笑:“我是楊過,讓你姐當小龍女吧!”忽然想到楊過是獨臂的大俠,連忙把右手背在後面,伸出左手,傲然地捋了捋左邊那縷白色的長發。
“不用了。”
車內的葉敏應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春天的柳絮,羅西禁不住一顫。
3
羅西躺在床上,斜眼看着枕邊葉敏的來信,淚水順着眼角一直流到了耳朵里。信是一個小夥子送到劉剛店裏的,沒有封口。小夥子先簡單地讓劉剛說了幾句,劉剛一下子驚呆了,迫不及待先把信看了一遍,等他緩過神來的時候,小夥子早走了。
羅西無暇考慮是誰送的信,他覺得耳邊有一種奇怪的“噼叭”聲,聽了很久,他才明白,那是心、肝、脾、肺、腎在胸膛里接連不斷地被撕裂,從他喉嚨里發出的呻吟。他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劇痛更加撕心裂肺。
他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張開緊握的手掌,看了看掌心。
“羅西,你在家嗎?”劉剛的女朋友張圓“砰”一聲推門進來,叫道:“哈,我說門怎麼沒鎖,你不是說你找小葉子了嗎?怎麼大白天躺在家裏睡覺?”
她跑過來,低頭看了看羅西,“睡着啦?咦,這是什麼?”說著,拿起床上那封信,笑道:“好哇!怪不得不去了,原來是收到情書了。”瞥了羅西一眼,“睡得這麼死呀……嘿嘿,讓我看看小葉子寫了些什麼。”說完,就像是偷到蛋糕的小老鼠吉瑞,捏着信、踮着腳尖,溜了出去。
張圓跑到門外,一邊把信展平,一邊提高嗓子咳嗽了一聲,心想:“他準是裝睡呢,讓我大聲念出來,配合一下他的虛榮心吧。”
“羅西,你好。”張圓撇了撇嘴,“開頭真沒勁,一句‘親愛的’也不說。”
羅西聽着張圓在外面念信,心如割,忍不住又咳嗽起來。
“原來真的沒睡着。”張圓笑了笑,繼續高聲念道:“羅西,你好。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來石家莊十幾天了……哦噻!這死丫頭,來石家莊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一聲,讓我們的羅西想得她棒棒生‘渡日如年’?”
羅西仰起頭,看着窗外張圓地身影,使勁全身力氣,說道:“別……別……念了。”
“被發現了!”張圓大笑了起來,“好不容易截獲你的情書,這麼好的觀摩機會,怎麼能錯過呢?……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怕你來找我。噻,什麼邏輯?”張圓又向下看了一句,驚得全身一顫:
我之所以不讓你來看我,是因為我忽然明白我根本沒有想像中那麼愛你……
彷彿被人迎頭潑了盆冷水,張圓驚呆了,脫口道:“這、這是葉敏寫的嗎?”急急忙忙向下看:
是的,我在家呆得越久,經歷的事情越多,就發現:我們根本不合適,我也根本不愛你。那算什麼愛呢?羅西,我希望你也會明白:沒有了物質基礎,愛情是不會在女人眼睛裏出現的。她們要舒適的房子、她們要漂亮的傢具、她們要好看的衣服、她們要高級化妝品、她們要**致的小點心,她們要成為最美麗、最可愛、最讓人嫉妒的公主!
這一切,都需要錢。
而錢,你——沒有。
我想:之所以鍾鈴能夠愛上黎冰,那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像咱們這樣深刻地認識到“錢”的重要性。
你一定會驚訝我怎麼會轉變得這麼快吧?其實很簡單的。
當初我們渾渾噩噩的,把毫無價值的感情看得高於一切,可是我們……我得到了什麼?除了痛苦,除了艱辛,什麼也沒有。我一直在問自己,我離開鍾爸爸做的是對是錯。這個問題,在我和你一起的時候,一直沒有答案。可是當我見到我媽媽,我終於明白:我錯了。
不管怎麼說,媽媽的命就在錢的手掌之中!
請別以為我遇到了什麼事情,而是在故意氣你,忍受着巨大的痛苦讓你離開我。愛情根本沒有讓我產生這種祟高的行動,我是真的、真的發現,錢是世界的主宰!
不要難過了,世界上還有很多姑娘,而我——已經變壞了,再不是你的“小傻妞、小葉子”了。
我不再愛你了,你也不要像纏小鈴鐺那樣來纏我。
我不再愛你,是因為我成熟,是因為我看清了這個世界。
知道你會傷心,我也很難過。
沒有辦法,如果真有來世,希望那時候你能做皇帝,那時候我一定做你的皇后。
你,是個好人。(你寄來的一萬千塊錢,我已叫人一併送還到劉剛的店裏了。)
就此絕筆
祝好
葉敏
2001.6.17
“怎麼……怎麼會這樣呢?不可能、不可能!”張圓捧着信,像是接到傳訴書的犯人家屬,根本不相信已經發生的事實。
“咚咚咚”,有人快速跑上樓,張圓連忙把信藏在身後。
劉剛手裏提着兩袋黑米粥,問:“你什麼時候來的,站在這兒幹嘛呢?”
“啊,剛、剛來呀。”
“那站在外面幹嘛?”
“店裏有點事,我看你在不在這兒。”
推門進屋,劉剛對羅西說:“羅西,吃點米粥吧。”
羅西勉強笑了笑,想要坐起來。
“別、別介。”劉剛一隻手伸在半空,彷彿這樣可以按住羅西。
羅西果然又躺了下去,看了看劉剛身後的張圓。
張圓連忙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再也不敢看羅西的眼睛。
“你……怎麼啦?沒關係的。”羅西對張圓說了一句話,精疲力竭地笑了笑。
張圓搖了搖頭,走到床邊,趁劉剛不住意,把那封信重新壓到羅西的枕頭底下。
羅西輕輕點了點頭,又笑了笑。
劉剛把粥倒進一隻大碗,用勺子攪了攪裏面的糖,一隻手端着碗,另一隻手扶起羅西的頭,輕聲說:“喝點粥吧,明天就會好的。沒有什麼大不了,一切照常運行。你要是覺得跑業務太累了,就換個工作。要不然,哥幾個籌點兒錢,幫你開個公司?你總是優柔寡斷,顧慮太多,其實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十全十美的。你就是太在乎別人了……”
羅西一口一口吞着粥,不時抬頭用眼睛看看劉剛。
劉剛繼續說:“你很出色!我以前是這樣認為的,以後也是。在我心中你是一個非常可靠的朋友!那些淺溥女孩兒的短淺目光根本不可能了解到你內心的深處!你得到了你真誠的朋友的真誠的認可、理解、還有支持……”
聽到這裏,羅西忽然停止了吞咽動作。
劉剛看了羅西一眼,把勺子向他嘴邊遞了遞。
羅西用力咽下嘴裏的粥,笑道:“飽了。”說完,忽然哈哈笑着坐起來,“有什麼大不了的,用你來喂我?你以為我病入膏肓啦?”把枕頭連同底下的那封信一起墊到背後,又向張圓笑了笑,“別傻站着啦,坐下來,要不然去買菜。”
“買什麼菜呀?”張圓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問:“你不是……有粥了嗎?”
“廢話,”羅西笑道:“你以為我是難民呀,喝兩碗粥就滿足啦?”
劉剛長出了口氣,也笑了起來:“你真把我嚇得夠嗆,剛才我還以為你暈了呢。”
“現在這社會,失戀比下崗還平常呢,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話說回來,也得裝裝樣子,證明我是一個多情的人。”羅西笑了笑,重複念道:“多情的人,我是一個……”又忍不住咳嗽了一聲。
“你自己歇會兒,店裏還有點兒事,”劉剛轉頭對張圓說:“咱們先回去吧。”
“那你就躺會兒吧,別硬撐着了。”張圓看着羅西蒼白的臉,還想說什麼,劉剛拉起她的手,出了門。
“他太傷心了,你說他這麼痴情有什麼用?”劉剛嘆了口氣,“他不用在我面前掩飾,他想什麼我全都知道,他只是不想讓我們……叫他自己安安靜靜地呆會兒吧。哎!人吶,只不過短短几十年,何苦呢。”
“是啊,”張圓一邊點頭,一邊在劉剛後面自言自語:“讓他自己躺會兒。”她抬起頭,把臉貼到劉剛的後背上,一面輕輕地摩挲,一面喃喃地說:“有時候只有看見別人的痛苦,才能知道自己擁有的幸福。剛子,我不會像小葉子那樣的,我愛你、愛你,永遠、永遠。”她睜開幸福的眼,還想說一些溫柔的話,卻“啊”地脫口叫出來,“你後背這片、這片紅紅的是什麼呀?”
劉剛扭脖子向後看了看,“什麼呀?”一邊問,一邊揪起襯衫。
“是血!”張圓推了一把,罵道:“你這死鬼,這麼不小心,怎麼弄的?”
劉剛在原地轉了兩圈,努力要看清隨他旋轉的那片紅紅的影子。
“劉剛,你怎麼啦?”張圓莫名其妙地問。
“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