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第九更
瓜子臉、尖下頜,高挺的鼻樑、青翠的眉毛,一對眼睛清徹、明亮像兩隻吸力巨大的漩渦。羅西一怔,這才發現她根本不是鍾鈴。是啊,這就是第一次見葉敏的情景,那風雪中、山窗上,夢幻般嬌美的容顏。
每個人都有認錯人的時候,但人們當時的心情卻並不相同,當時羅西正處於悲痛之中,嘆了口氣,低下頭,陷入驚喜和失望后的惆悵。
葉敏見羅西不再說話,便說問:“你是來找鍾鈴的吧?你、你怎麼能到這兒來找她?”
羅西忽然仰起頭,大聲喊道:“我怎麼不能找她,我和她……”心裏猛地一酸,語氣和音量都減弱了:“我和她、我和她其實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他站在雪裏一動不動,往事在腦海里烽起雲涌、亂成一團,胡亂地分析接踵而至:劉剛說得真是真的嗎?我總是口口聲聲把小鈴鐺當作妹妹,其實心裏早已喜歡上她了。這、這竟真是真的?
“你走吧,”葉敏扶着窗欞,勸慰道:“她是不會見你的,她沒有告訴過你,不要來家裏找她嗎?我看你在外面轉了老半天,也冷極了吧?快回家吧,天要黑了,況且還下着雪。”
“我、我……回去?”羅西問了自己一句,一隻右手懸在半空,像是要扶住個什麼東西以防跌倒,他忽然覺得自己該起床了,這是一場夢吧?這時一場夢嗎?他咬着舌頭,舌頭疼得厲害,可夢卻依然不醒。
“不!”羅西大叫:“我要見到她,我要見她,我要……”
“你先別嚷——”女孩兒急忙打斷了羅西的喊叫,想了想說:“爸爸他們就要出去了,你先藏起來。呆會兒,我讓王奶奶給你開門。”說完飛快地關上窗戶,拉上了窗帘。
羅西站在那裏,一時間心亂如麻。
當一個人剛剛證明自己正在戀愛,即將和愛人見面的時候,他的心情和犯人見警察、聖徒見神明是沒什麼兩樣。
“我該怎麼辦?見到小鈴鐺我應該怎麼說?問她冷不冷、功課好不好?……她只不過跟一個男孩兒吃了頓飯,我竟然會這樣!我怎麼會這樣?……見到她我會害羞的,真是沒臉見人了。我怎麼說?說我跟蹤着他們一直到了她家,來捉姦?我有這個資格嗎?……我還是走吧?可我為什麼要走?我為什麼又不能走?……哎呀!我他媽是不是瘋啦?”
羅西在為自己也不清楚的這份感情胡思亂想的時候,別墅里傳出汽車引摯啟動的聲音,他的心裏忽然又一陣衝動:“好了,這下好了。我終於能見到她了!那個男的也許只是她的普通朋友。羅西呀羅西,你還管自己叫什麼‘愛情終結者’,小鈴鐺不過和一個男孩吃了頓飯就把你嚇成這樣,你往常的神氣勁兒都哪兒去了?”
他又來了力量,小心地向大門口走了一段。
鐵柵門已經打開了,寶馬正慢慢地駛出來。
兩個女孩站在汽車後面,其中一個是鍾鈴,另一個就是剛才和羅西說話的葉敏。
鍾鈴披了一件白色小皮大衣,搖着手,嬌嫩地叫喊:“爸爸,路上小心,晚上早點回來。黎冰,車開得慢點兒。”
那個女孩身上多了一件紫色條絨外套,也在旁邊說:“要是晚了就給我們打個電話。”
汽車停了下來,鍾爸爸打開車門,手扶着把手,回頭笑問:“小鈴鐺,想不想和我們一起去?”
鍾鈴撅着嘴:“不去,那有什麼好玩的,不就是和幾個老伯伯聊聊天么?不去。”
“還有Patty呢!”那個叫黎冰的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插了一句。
“去!多嘴!”鍾鈴嚴厲地喝斥了一句,又鍾爸爸問:“爸爸,真的嗎?”
“上車吧。”鍾爸爸跳下車,把車門全部打開,“鈴鐺,我的寶貝女兒,今天晚會上你一定是最最漂亮的小公主。小葉子,來來來,你也一起去吧?我要把天底下最漂亮、最可愛的兩個好閨女兒給他們看看。”
鍾鈴舉起拳頭,叫道:“好!俺同意。”
鍾爸爸拍着鍾鈴的小辮子,把她推進車門,轉身又向葉敏招手,“來來來,來呀。小葉子!你很久沒有去這種熱鬧地方了,今天是我任董事長后第一個大聚會,跟爸爸一起去玩個痛快。”
當時,羅西不知道鍾鈴的爸爸鍾鎮業從局裏退下來,開了公司,他偷聽得一陣陣發怔:鍾鈴的爸爸不是局長嗎,怎麼又成了董事長了?小鈴鐺不是說沒有姐妹么,還說什麼‘她和她爸爸之間除了媽媽的靈魂不充許有第三者插入’,這個‘小葉子’即然不是她的親姐姐,那是從哪裏來的?
葉敏低聲說:“爸爸,你是知道的,我……我不去。”
“噢,”鍾爸爸笑了一聲,說:“好吧!葉子要做小淑女。好啦,就這樣,回屋去吧。看看、看看,臉都凍得白了!黎冰,咱們走。”說著和鍾鈴一起上了車。
看着寶馬消失在視線之外,羅西站了一會兒,看着雪地上的車轍,忽然撲嗤笑了出來:“羅西呀羅西,大冷的天,你幹嘛來了這是?”走到自行車跟前,推車要走,發現車閘摔斷了,“呀,這是他媽誰幹的?”
“羅西。”
羅西回過頭,葉敏還站在院裏。他笑了一聲,恢復了調皮本性:“還沒進屋呀?你們家這片兒雪真大。”
“要回家嗎?”
“嗯。我和鍾鈴是同學,哎,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子,是不是剛才告訴過你呀?”
“你……”葉敏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
“我該回去了。天都快黑了,況且還下着雪不是?你就不用替我向鍾鈴問好了,反正我沒見到她,她要是知道我大老遠冒着雪來看她,心裏肯定不落忍。”
“你、你不會……”葉敏像吞了雞蛋的蛇,每字每句說得都是那麼吃力:“你……沒有、真的喜歡上她,對吧?”
羅西全身一震,頃刻間又被這句話卷進了感情漩渦,他仔細打量着葉敏,緩緩問道:“這有什麼、不可以嗎?”
葉敏默默地向前走了幾步,雪被踩得咯吱吱生響:“是啊!可能她在很多人面前說過喜歡你,但這不是真的,請你千萬不能當真!”
“是么?哈哈!”羅西臉色鐵青,憤怒的子彈壓上了他的胸膛,“不過——”他冷笑了一聲,“我好像已經、真的、喜歡——上她了!”
葉敏搖搖頭,斬釘截鐵地說:“這絕對不行!”
羅西當時渾身一顫,如中電擊,幾個小時以來,在他心裏時時刻刻進行着“行與不行”的問答,“這不行”三個字正是他想盡辦法要反駁的。辯論如戰爭在他心中爆發,思想化做語言像驟雨一樣向這三個字席捲:“為什麼?!就因為你爸爸是局長,看不起我這個窮光蛋?我是個不學無術、只會把頭髮染白的小流氓?現在提‘戀愛自由’顯得牙磣了,我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根本不能不配也不敢喜歡上她。可是,我把頭髮染回來啦,就在鍾鈴去上課的第一天!我努力了,我靠自己找到了一份工作……”他揮了揮手,“說這些四五不着六的頂個屁用,我真的喜歡上她了?媽的,我一直在努力避免這件事!”
葉敏被羅西怒獸似的瘋狂嚇得手足無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羅西,你知道……你不要這麼激動,如果你願意,咱們可以談一會兒。我其實想告訴你,也許鍾鈴不願意說,但她十分需要您的幫助。”
吐出了心中積怨,羅西感到一陣輕鬆,他又看了小葉子一眼,才發覺剛才的話有點過火,尷尬地笑了笑,說:“對不起,我有點衝動,鍾鈴……究竟遇到什麼困難啦?”
“這事不是一句兩句就能說清的,”葉敏看了看頭頂沉甸甸的天,“您可以進來嗎?我和你好好說說。”
“當然可以,而且非常願意!”羅西搓了搓手,向四周看了看,心想:“想不到第一次進鍾鈴的家會是這個樣子。”葉敏微笑了一下,說了聲“請吧”,一邊在前面帶路,一邊對院子裏的一個老奶奶說:“王奶奶,把大門先鎖上,幫忙把他的自行車推到車棚里。”
誰會想到世界上會有這樣相識的情侶?
羅西跟在葉敏後面,看着她的背影。
她身材纖瘦、背影婀娜、步履娉婷,滿頭的黑髮被脖領的雪絨襯着,顯得又黑又柔又滑又亮,那件條絨外套的下擺綴了一圈雪絨,柔軟蓬鬆的白絨毛離地不過幾寸,加上地上都是雪,使她的身體看起來像一朵風中的荷花,不是在走、而是在飄。
穿過地面溜光水滑的大廳,轉了兩轉,葉敏帶着羅西走進了一間溫馨的小客廳。
屋子時有點暗,葉敏請羅西坐下,順手打開了枱燈。羅西坐在一隻咖啡色的小沙發上,葉敏當時就在枱燈旁的一把棗紅木椅上坐了,桔黃色的燈光像霧靄一樣圍籠了她,她像天使一樣笑了笑:“來杯咖啡嗎?”
羅西搖頭:“那玩意兒苦澀苦澀的,我們鄉下人喝不慣。”
“我給你沏杯茶吧。”葉敏說了一句,就要站起來。
“別麻煩了!你快說吧,聽你說完我就走。我感到特拘束,胸口憋悶,跟缺氧似的。”
雖然羅西說得很正經,葉敏還被逗笑了:“我爸現在是鴻運集團董事長,已經不再是局長了。咱們還是來兩杯茶吧——王奶奶,沏兩杯茶好么?”
葉敏向外面吩咐一聲,回過頭對羅西微微一笑。
羅西忽然感到一陣地眩暈,他扶住面前的茶桌,不得不閉上眼睛,耳朵里清晰聽見太陽穴內血流的嘟嘟聲,他慌亂地咽了一口唾液,一顆心還止不住“怦怦”亂跳,不怪他好色,只怪葉敏長得太美。
額頭凈朗,雙眉似一彎新月;濃睫上翹,雙眼若潭秋泓。
“羅西,”葉敏接著說:“現在就說說我妹妹吧。首先你得原諒我將要打的這個假設——如果你真的喜歡小鈴鐺……”她看了羅西一眼,沒有把假設說完,而直接說出了結果:“她在認識你之前就有男朋友,而且她們非常相愛。”
羅西猛地抬起頭,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對他的打擊,無疑是非常巨大了。
“是!她在騙你。但她需要你的幫助,你不知道她多麼需要你,幫助她自由地談戀愛。”
“你什麼意思?”羅西的嘴唇一陣神經質地抽畜,葉敏當時的話彷彿是法官對罪犯宣判了死刑,頃刻間攫取了聆聽者全部的力量。
“她和你接近,是想讓你引開那個阻止她們戀愛的人。”
“哈哈,”羅西枯澀地笑了兩聲,眼睛像止不住血的傷口,淚水沽沽地冒出來。他扭過頭,彷彿一具木偶,擦了擦眼角,右手食指從臉頰挑下一滴眼淚,笑問:“你知道它為什麼叫眼淚嗎?因為這滴水摻入了感情。”
接着,他又“嗬嗬”笑了兩聲,不過,這兩聲“笑”基本上應該歸為“哭”。他的臉扭曲出一副呲牙咧嘴的哭相。他把這副難看的姿勢堅持了三秒鐘,咽了口唾沫,伸直脖子,輕聲哽咽:“這……很好,我會的、我能夠、我完全可以勝任。”
他喘了口氣,不等葉敏插嘴,又急促地說:“如果沒有別的事,那我就先走了。再見,很高興來到這兒。”說完,轉臉就走,只走了幾步,淚腺就因這簡單的運動而觸怒,把更多的淚水像決堤的江水一樣從眼眶裏噴瀉出來。
“羅西、羅西同學!”葉敏緊走幾步,追過來。
戀愛中的人為了表達他的喜悅,會不厭其煩地向朋友甚至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講述他戀愛過程中一個最小的細節,並希望全世界的人和他一起分享其中的快樂;而失戀的人害怕自己的傷心讓最親密的人知道,掩藏這悲傷到暗地裏獨自痛哭。
羅西的心翻騰亂絞,莫名的巨大悲傷抵住他的喉嚨,叫他無法呼吸、無法說話也無法思考,他腦子裏只有一個想法:儘快的離開這裏、離開這塊傷心地!
“小葉子,不好了!”王奶奶像一輛拋錨的賽車,吼叫着跑進屋子,差點和羅西發生交通事故,她慌手忙腳地把羅西推進屋,對着葉敏大叫:“你爸爸和小鈴鐺他們又回來啦!”
“啊!”葉敏臉色一變,“這、這可怎麼辦?!”
“王奶奶,開門啊!”汽車鳴着喇叭,鍾鈴一個勁叫嚷。
“我、我去開門,你先帶他躲起來!”王奶奶又推了羅西一把。
羅西猛地大叫道:“我躲?我躲什麼?”他淚流滿面,像個瘋子似的,咬牙切齒地喊:“不是要我當擋箭牌嗎?好哇,我來!我給你們演一場好戲,我演給所有人看,世間上最愛小鈴鐺的人是我!是染白髮、打群架的窮小子,是被你們看不起的愛情終結者,是**羅西!”
“天!這孩子瘋了!”王奶奶一邊飛快地向外走,一邊向後擺手:“小葉子,快把他藏好嘍。”
“羅西!”葉敏叫了一聲,“求你好不好?不要這樣。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為了我……我對你來說根本不重要,那就為了小鈴鐺吧!請你躲一會兒好嗎?求您了!”她一面語無倫次地說著,急得眼淚流了下來。
羅西怔住了,他不明白葉敏為什麼會哭,葉敏和鍾鈴雖然都管鍾鎮業叫“爸爸”,但這稱謂下的意義顯然是不同的,不過那時,羅西更對自己的處境感到茫然,他像水面上漂浮的一塊木頭,被葉敏隨意地拖着。
把羅西拉進一間卧室,葉敏說:“我出去的時候,從裏面把門鎖上,除了我誰叫也別吱聲,就當屋裏沒人。”
羅西喃喃問道:“我想知道她的男朋友叫什麼名字?”
“黎冰。”葉敏咬了咬嘴唇,轉身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