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微雨
“說白了,就是些江湖騙術而已,倒不是員外和夫人孤陋寡聞,只是道不同,自然不明了,我以前就在書籍中見過這些東西,所以才會知曉。”
前廳的餐桌上,王凝之放下手裏的筷子,笑呵呵地說道。
祝員外在知道兒子沒什麼事兒,並且家裏的騙子也被拿下之後,就一副小老頭樣子,吃吃喝喝,舒坦自在,甚至高興地和王凝之舉了幾杯酒。
而祝夫人卻有些不同,言語之中,一直在探尋王凝之和孫恩的關係,直到了解之後,才算是放下心來,尤其是得知王凝之的家世之後,更變得尊敬了許多。
王凝之冷眼旁觀,總算是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這祝家莊,說了算的,恐怕是這位不苟言笑的祝夫人。
酒足飯飽,王凝之正在想着該如何討要一下答應給自己的厚禮,就聽見祝夫人說道:“王公子,今日已過正午,如果此時去錢塘,恐怕夜裏只能留宿野外,不甚安全,不如在祝家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出發,我們也好準備一些禮物,與你隨行。”
“呵呵,夫人客氣,那我就卻之不恭了。”
安排人帶王凝之去了客房,祝員外皺着眉頭,問道:“夫人,這小子雖然幫了咱們,可是他行事手段頗為毒辣,還會用毒藥,很是陰險,何必要留他?”
“我已經讓人飛馬去會稽山陰詢問消息了,如果他真是王家子弟,當然要好生招待,這可是我祝家找個靠山的大好機會,如果不是,”祝夫人眼裏閃過一絲冷芒,“那就抓了送去王家,同樣是一件機緣。”
“夫人深謀遠慮,就聽你的。對了,祝彪不知道怎麼樣了,這小子藏在房裏幾個時辰都不出來,我去看看。”
祝員外咂咂嘴,對自己這位夫人,那可是言聽計從,不過成親多年,依然不是很能受得了夫人這種神情,急忙找個借口就要開溜。
“慢着,他能有什麼事兒?不過是被人收拾了一頓,不敢露面而已,你還是先看看自己的寶貝女兒吧。”祝夫人衝著門口努努嘴,屏風後頭,一支精緻的珠釵搖搖晃晃。
“英台?”順着夫人的目光看過去,祝員外愣了一下,開口問道。
“爹,娘。”屏風后,一個嬌小的身軀露了出來,一捆秀髮綁在腦後,俏麗的女兒幾步走來。
“哼,你不是說,要是不讓你去讀書,就再也不下秀樓,要絕食而死嗎?”祝夫人對於女兒的笑臉不屑一顧。
不過祝員外卻不同,急忙把女兒牽着坐下,關懷之情溢於言表。
“英台啊,今兒你也看見了,可不敢像你哥一樣,不學無術,以後嫁了人,還不是任人欺負?”
“怎麼會呢,我有爹娘在後頭撐腰,誰敢欺負我?不過今兒那位王公子,可是當真厲害!”
祝英台拉着老爹的手,一邊說著話,一邊在祝夫人看不見的地方,悄悄衝著老爹使眼色。
祝員外眼珠子轉了轉,雖然不明白女兒是想做什麼,不過配合多年,馬上就:“對啊,王公子聰明過人,又有見識,確實是一位難得的青年俊才……”
“好了,”聽着父女兩人的話,祝夫人皺起眉頭,冷冷地看過去,“英台,說罷,你又想做什麼?”
“娘,我想去錢塘,萬松書院。”祝英台看向夫人,遲疑了一下,才開口。
“你做夢!一個女子,整日裏不安安靜靜待在家裏,已經是給你太多寬容,如今還不死心?”
“娘!”祝英台一下子站了起來:“你們也聽到了,
那王凝之,如果不是讀書多,學問深,豈不是和哥哥一樣,被一個江湖騙子給耍得團團轉?”
“那又如何?你是個女子!”祝夫人口氣生硬,不滿地看着祝英台,又把矛頭指向祝員外,“都是你,從小嬌慣這些孩子,祝彪弔兒郎當,不思進取,英台又如此跳脫,滿腦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以後嫁了人,還不是被夫家厭惡?”
祝員外張大了嘴巴,看看女兒,又看看夫人,不知該如何回答。
祝英台卻底氣十足:“娘,在家裏,我是個女子,可是去了書院,我就未必是了,難不成那些夫子們,會拉開衣服看我的身份?”
“什麼意思?”
“女扮男裝!”祝英台笑得開心,這可是自己好不容易想出來的法子。
“胡鬧!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江湖上的遊俠?平日裏女扮男裝出去遊玩,還真以為別人看不出來?”
“哼,上次我假裝是個大夫來家裏,你不也沒看出來?這樣,娘,我們試一試便知。”
“怎麼試?”
“家裏不是有個現成的嗎?這位王公子就要去錢塘讀書,而且人極其聰明,目光毒辣,如果他都看不出來我是個女子,那其他人自然不在話下,如果他能看得出來,自當我從沒有過這個想法。”
聽到女兒的打算,祝員外急忙搖頭:“這怎麼行,那小子做事不講規矩,要是他以為你是故意騙他,還不知道要怎麼對付你,這可不……”
“好,就按照你說的做!不過要等明日才行,我們要先確定他的身份!”祝夫人打斷了祝員外的話,看着女兒,擲地有聲。
不等祝員外反應過來,祝英台就高興地叫了一聲,生怕夫人反悔,急忙點頭說道:“好,我這就去準備!”
看着女兒離開,祝員外急忙轉過頭,頗有些惱火:“你怎麼能讓女兒去冒險呢?”
“你懂什麼!”祝夫人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一遇到你女兒,就六神無主,你也不看看是什麼情況!”
“英台已經大了,該考慮的不是讀書,而是未來嫁人,如果王凝之真是王家子弟,那就是英台的機會!琅琊王氏,不說王祥,王衍,就說王導,王敦,王曠,哪一個不是我朝頂天的大人物?”
“如果他真是王羲之,王大人的兒子,那他也就是郗璿的兒子,太尉大人郗鑒的外孫,王家,郗家,用你的腦子想想,這是什麼關係?”
“如今看英台對王公子很是看重,偏偏我們陰差陽錯,和他有了接觸,要是兩人能有些許未來,那就是我祝家莊天大的機緣!”
“否則的話,難道你覺得,等咱們百年之後,那幾個不成器的,能守得住這份家業?”
“那也不能,那也……”
祝夫人冷笑兩聲,看着急赤白臉,又不知該說什麼的祝員外,繼續說道:“把你的心放在肚子裏,難道英台不是我的女兒?我會害了她不成?”
“就算兩人沒有什麼緣分,那也是三年讀書,刻苦求學的同窗之誼,將來英台嫁了人,如果家裏有什麼困難,求上門去,也好有個說辭!”
“況且,你以為那是誰,如果他真是王羲之的兒子,那他能看得上我們家?王家能娶我們小門戶的閨女?能有一份兒同窗的情誼,也是看英台和她的兄長們不同,確實聰慧,否則的話,我才不會讓她去丟人現眼!要是祝彪這種蠢貨,估計就結的不是善緣,而是仇家了!”
被夫人教訓了一通,灰頭土臉的祝員外,一出門,就狠狠地說道:“去,把那幾個逆子都喊回家裏,給我鎖在書房裏頭,寫不出一篇好文章,就別想吃飯!”
看着下人們去找幾個不成器的兒子,祝員外這才算是舒坦了一點,轉而向著秀樓去,他雖然不如夫人果決,卻同樣聰明,知道夫人那些話是有道理的,只不過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女兒。
這邊祝家一片兵荒馬亂,幾個公子哥兒都被抓了回來,關在書房裏,還沒來得及吵鬧,就看見一臉慘白的祝彪也被丟了進來,詢問之後,所有人都閉上了嘴,乖乖呆在書房裏不敢出來。
而祝夫人在得知這一切之後,只是笑笑,並不在意,僅僅是在得知山陰那邊傳回來的消息后,才去了秀樓一趟。
客房裏,王凝之則靠在床邊,手裏拎着一根還沒有蘸墨的毛筆,手指翻動之間,毛筆也旋轉個不停,嘴裏還哼着歌兒。
“我手拿流星彎月刀,喊着響亮的口號,前方何人報上名,有能耐你別跑!我一生戎馬刀上飄,見過英雄彎下小蠻腰……”
坐在門口小板凳上,收拾着包裹的徐有福對這一幕早見怪不怪了,自家公子是有些奇怪的,具體不好說,反正和家裏其他的公子們不同就是了。
“公子,看這個天,明兒怕是要下雨了,要去錢塘還要過河,咱們明天還是趁着雨水不大,早點走的好,不然就又要拖一天了。”
從窗戶里透進來一股風,王凝之斜着眼看了看,外頭黑乎乎一片,星月不見,點點頭,“明天記得讓那個小二給我們留意一下孫恩是不是真的被鎖進大牢,過些日子給我們傳封信,給點賞錢。”
“好,明兒我一早就去辦。”
天剛蒙蒙亮,王凝之就被窗外的細雨聲喚醒,端着一杯熱茶,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等着消息。
一個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看過去,走廊的拐角里,出現了一排竹傘,很快就到了自己面前。
“你就是王凝之?”
“對,你哪位?”
映入眼帘的,是一個看上去身形很小的公子哥兒,唇紅齒白,臉色清白,倒是一副好模樣,真有做小白臉的潛質啊!王凝之不無嫉妒地想着。
“小弟祝英台,家兄祝彪,王公子應該見過了。”
“哦,祝英台啊,你來找我,是,不是,祝,祝英台?”王凝之瞪大了雙眼,死死盯着面前這個小夥子。
“對啊,有什麼問題嗎?”
“你是祝英台?這兒是,祝家莊?”
“是啊。”
祝英台皺起眉,這個人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認識自己?
卻不知道,此時王凝之心裏已經泛起了滔天巨浪,難道梁祝是真的?
“祝英台,你來找我,是有什麼事情?”王凝之定了定神,重新開口。
“王兄,小弟昨夜歸家,聽說了你的事情,想着自己不日也要前往錢塘萬松書院求學,故而想要和你言論詩文。也看看未來同窗的才學。”
“可是我很快就要走了,不如我們錢塘見面?到時候我來做東?”王凝之不露聲色,決定還是先不管這些,等到了錢塘,看看是不是還有一個梁山伯,自然事情就清楚了。
“不急於一時,小弟也不會佔用你多少時間,幾句話而已。”
“好,你說來聽聽。”
祝英台露出一個微笑,面前這個人應該是看不出自己的女子身份,那接下來,就真的該考教一下這位王大人的公子了。
今天黎明,已經得知消息,這位王凝之,真的是王羲之大人的二子,王大人的才學舉國皆知,就看這位能有幾分。
“不如這樣,我們對個對聯,我出上聯可好?”
“好。”
四下里掃了一眼,祝英台脫口而出:
“天蒙蒙,雨綿綿,晨霧難消,百日縱讀經。”
“路遙遙,風蕭蕭,錢塘苦遠,萬般皆為學。”
頓了頓,祝英台看着王凝之,有些調皮地笑了一下,緩緩說道:
“祝家莊裏逢神仙,斬妖魔,嚼鬼骨,伸手下油鍋!”
“遠行路上遭鬼祟,破虛妄,誅小人,執筆斷謊言!”
‘啪,啪’祝英台鼓了鼓掌,笑着說道:“王兄果然世家子弟,雖不見得多齊整,卻難得才思敏捷!”
王凝之只是拱拱手,回答:“獻醜了。”
祝英台眼珠子一轉,頗有幾分靈動之感,突然開口:
“求學路難,萬般障礙,難絕心念,今遇良才之兄,何愁坐而論道?”
王凝之笑了起來,淡淡回應:
“江湖路遠,道阻且長,不容大意,未見誠摯之心,敢言高山流水?”
祝英台臉色變了變,似乎在雨幕里更加蒼白幾分,試探着說道:“王兄,你我二人相遇便是有緣,又有詩文相和,小弟拳拳之意,為何堤防?”
“日久方見人心,這世上之人,萬般變化,哪裏是幾句詩文便能放心?正如此時此刻,你來找我,難不成沒有騙我?”
祝英台微微張嘴,卻不發一言,繼而死死抿着嘴唇,嘴唇的顏色幾乎和臉色一樣白。
“我可告訴你,別以為知道我身份,就能在書院裏作威作福,我們是去書院裏求學的,不是去江湖裏逞凶作惡當老大的,你的這個心思,可以斷了!”
王凝之遠遠看見徐有福出現在小院門口,手裏還提着一口箱子,便揮了揮衣袖,站了起來,拿起雨傘,頭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一句:“如果你確實為知識而來書院,那我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
看着王凝之走遠,祝英台臉上神色變化幾次,才放鬆下來,拍拍胸口,出了口氣,瞪了一眼那個已經消失的身影,自言自語:“什麼呀,我還以為你能看出來呢,原來是怕我仗勢欺人,攀附權貴?你也太小看我祝英台了!”
說完之後,祝英台便高興地看向小院另一側的走廊,祝員外和夫人就站在那裏,祝員外笑得開心,低聲問道:“夫人,既然這小子看不出來,其他人更不可能,只要英台小心些,不會出事的,家裏也會派人跟着。”
祝夫人有些無奈地看着跑過來的祝英台,點了點頭。
而已經走出祝家的王凝之,一路上都在笑着,徐有福很不解地問:“公子,什麼事兒這麼高興?”
“有福啊,看來這次去書院讀書,會很有趣兒,”王凝之已經從祝英台的反應感覺到,她十有八九真是自己所知的那個人,這時候有些迫不及待想去見見那些故事裏的人了。
至於那些警告,不過是給她一個台階和借口罷了。
真真假假,話里話外,誰又能真的猜出來別人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