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重遇故人
轉眼近兩個月過去,我可以拄拐下床,主司老頭家卻住不得了,因為我要沒錢了。車鼻施小弟也擔心他的大個僕從唿羅勿遲遲未歸,別被家裏人抓住打死。我付了主司老頭醫藥住宿的資費,笑着抱了抱老婆婆,說她接骨的技術很好,以後可以在全城誇口了!老太太高嗓門嘰哩呱啦了一大堆,高興地親我的額頭、臉頰。
車鼻施小弟坐在馬車前問我:“要去哪?不如一起回我家救唿羅勿,也就二十多天的路程,救完后咱們三人一起再去長安?”我連忙搖頭:“你家人聽起來很不好對付,我這腿別說救人了,恐怕是拖你們後腿的。聽主司老頭的閨女說,她們紡的線都是附近古塔城的人定期來收的,你把我送到古塔城,自己回去救唿羅勿,救完再來古塔城找我吧。”車鼻施小弟猶豫了一會兒,到底是毛頭小子,沒我能拿主意,“哦”了一聲,表示同意。
古塔城比起土城要繁華太多,有兩層的客棧酒樓,穿戴美艷的波斯舞女,滿街行走的外族商侶……是個養傷、賺錢、等人的好地方。
我和車鼻施小弟來到客棧休息片刻,大吃一頓后,開始想賺錢問題。紡線,肯定不行,本高利薄;女紅,我這技術,沒秋容幫忙,入不得眼;寫字抄書,沒客源啊,我可拉不下臉去街上擺桌攬客。心裏猶豫,要不去伎館彈琴?我爹知道,非打死我不可。乘哥在樂坊當琴師都用的化名,何況我一個女子!還是先去酒樓試試吧,到底我也是聖上親授梨園弟子,指不定有志趣高雅的掌柜留下我呢。
這種丟掉臉面求生計的事,車鼻施小弟跟着自然不合適,我只好一臉痛苦地對他道:“剩下的錢實在撐不了兩天了,你去把馬和車賣了吧。”他終於不再坐在窗上晃腿,跳下來往門外走。我又提醒他:“賣一匹就行,你的馬別賣!”他頭也不回:“當然不能賣!你想什麼呢?我的是有靈性的寶馬。”‘我想什麼呢’,這個傲驕崽兒,我想讓他走!
趁他不在,我忙拿起手杖,去外面買琴,然後一家酒樓一家酒樓地毛遂自薦,找店家,找夥計,找掌柜;求着試曲子,試嗓子,試腿腳;然後談地方,談分成,被驅離……人本逐利,誠不欺我。低眉笑眼地聽旁人評頭論足戲弄挑笑。女子,瘸子,戲子,在大唐如何如何,在這裏還想如何如何……當真惡言似劍,白眼如刀,幾輪下來內心凄風苦雨,慘淡得很。我不想記住那些或直接或背後說的刻薄言語,只好對自己說,腿會好的,你唱得很好,琴彈地更好,人要生計總是不容易的!然後拄着杖,艱難地走向下一家。
誰知剛到門口,店門“嘭”地關上了,裏面人的話我能聽懂:“走走走!你們的歌我們不聽,學會我們的歌再來吧!”我正想拍門,回他“我會你們的歌”,被人往後一拉,一腳過去,門“哐當”開了,車鼻施小弟氣呼呼地瞥我一眼:“臉都放在馬蹄子下了嗎?”小弟此刻不再是小弟,活脫脫一個小祖宗。自己進門把配刀往掌柜面前一放:“讓她彈!”我看看掌柜,心中疑惑,抱着琵琶開始彈胡曲。之後又試歌試曲,問了年齡來處,終於在一樓角落裏給我置了一處演奏桌案。銀錢有了着落,不再坐吃山空,我一掃整日愁苦,長呼了一口氣。
車鼻施小弟和我分了賣車馬的錢,便要動身回家。我看着他的大刀,一直想問他是哪一姓的鐵勒,怎就嚇住了酒樓掌柜?他把刀往我手裏一塞:“你帶着防身吧!”我仔細看看,除了刀把上有個鑲金的狼頭,也沒什麼特別之處,看完遞還給他。又摸出我的匕首向他亮了亮:“我有,比你的鋒利多了!小巧便利。”他甚是不屑地哼了一聲道:“最多一個月,我們就來跟你會合。”我衝著他離去的背影道:“我的腿好利索了,就回長安,多了我可不等。”他向我扔了個暗器,我忙閃身躲開,仔細往地上一看,那個金狼頭——困難的時候可以拿來換錢吧?我開心地把它放進了錢袋。
轉眼二十餘日,我白天酒樓彈曲,夜裏宿在客棧。漸漸離了拐杖也能小心行走,心情如同草原上的花,一天比一天燦爛明媚。在酒樓熟悉了人頭后,我開始彈一些時興的唐曲,胡人掌柜雖有些不滿,但看看滿座的客人,也就不多說了。到底是人人爭嚮往之的大唐上國,來往的客商聽到有長安唐音,竟還有不少出金點曲的。酒樓掌柜見此,對我更加禮遇。
一日客棧掌柜叫住我,含笑說,女娃娃本就行動不便,何必捨近求遠?不如辭了酒樓,只在客棧演奏吧。我回說,自己在危難中得酒樓那邊一席之地,才有了餬口的生計,不好才有些功果就請辭。倒是可以晚上在這邊演奏二三個時辰,望能不負掌柜盛情,對酒樓有些助力。掌柜一拍桌子道,若能如此,我演上幾晚,就免我幾日住宿。由此,我又能多存下來些錢財。
一月之期已過,車鼻施小弟並沒有如約到來。兩場小雨下完,北邊的小城便覺寒冷,我給自己買了皮毛厚毯,夜裏仍覺得腿上酸疼,走路恢復得也沒有暖和時明顯。我想,再等他們半個月,一定要在下雪前動身回京。如若他們不來,還是跟着有經驗的商隊走更穩妥。
又等了近十日,眼看天色將晚,我正要活動一下腿腳,起身回客棧。酒樓掌柜將我叫住,說是二樓的豪客非要請我上去奏曲。上面是一處處隔間,太過私密,我一直不願入內。但經不住掌柜“不敢得罪”、“賞錢好說”等再三央求,決定上去看看。跟掌柜約好,我若大叫“上酒”,他便衝進解圍。
一進去我方知,掌柜怕是沖不進來。四個如唿羅勿一樣的壯漢守在門內,桌后兩個織錦華服的胡人,一個二十齣頭,黝黑高瘦;一個不到三十,眼含精光。窗口猶站着兩人,其中一人正對着窗外擺手示意着什麼。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問二位客人想聽什麼曲子。他們用胡語報了兩個,我都沒聽過,想來不是此地胡族的曲子。不過他們的口音倒是與車鼻施相近,想來應是同族。我用胡語說,不如路鄉隨俗,聽聽本地的曲子,見他們不反對,便坐下彈奏。一連彈奏十幾首,桌后二人只是語速極快的交談、喝酒,絲毫不提讓我停奏或離開的話,再這樣下去便要誤了客棧那邊的場子。我待一曲終了,俯身行禮就要告辭。桌后二十齣頭的漢子將刀往桌上一拍,示意繼續彈!我一看,和車鼻施一樣的金狼頭刀柄。為難的舉起手指,給他們看紅腫的指頭,說要浸浸涼風,活動一下肩膀。他們不再理我,自顧自喝酒說話。說得太快,我也聽不明白。自己慢慢踱到窗口,莫非車鼻施小弟已經到了?他們家裏人還要抓他回去,知道我們約好了,在這兒守株待兔?這是犯了多大的事兒啊!窗外夜色漸濃,下面藏得還有他們的人吧?我吹了半晌冷風,正想放棄跳窗的打算,跟他們報上住的客棧,待到半夜再偷偷溜走。忽見不遠處行來一騎,心中大喜,一聲四哥,抬腿便跳了下去。
郭晞驚得飛速馳來,我還沒落地,就被他腳不離鞍、一抱上馬。掠馬擄人依然是他的拿手好戲!我們奔出街口時,樓上的兩位才反應過來,對着窗下一陣大吼。我心裏興奮激動地簡直要飛起來,往後仰着頭問他:“你怎麼正好在這裏?”他也有些心緒不平,大聲道:“找你!後面有人追,坐好了!”我笑容滿臉,回頭看一眼追兵,大叫:“快快,甩掉他們!”郭晞把我扶了扶,馬“嗖”地一躥好幾米,跑得風馳電掣,兩耳生風,不愧是長大了的小風!
我眼看後面的人被甩得越來越遠,緊緊衣領向郭晞道:“不要跑太遠,我東西還在城裏客棧。”他有些生氣:“還惦記着東西!剛才跳下來的時間你怎麼不惦記?誰讓你喊四哥的?我要是沒聽出是你,——你腿是斷了嗎?”我縮縮脖子回道:“都快好了。你怎麼知道的?”他將馬放緩了些,把包袱里的斗蓬拿出來,從前面給我圍上,又打馬快跑。這樣圍,我有點嫌丑,但還是暖和更重要,見他不答,又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還斷了腿?——你怎麼老不回我話啊?”他道:“有人把一封信夾在朝廷軍報里給我,說你在虎頭山被人追殺,掉崖失蹤。我是一路找過來的!”
有本事把私信夾在朝廷軍報里——太子一直避嫌,躲着軍方;貴妃向來不干涉政事;不做它想,定是李晴空。我之前還幻想遇到乘哥該是何場景?有她在,只怕都是空想。她原本怕是盼着我早些死在外面,永不回京才好。後來尋不到我,便想着好歹把我推給郭晞。為什麼要依她所願!
我越想,心裏越澄明,不由怨怒滿懷。離開些郭晞向他問道:“四哥,你不是在西南打仗嗎?”他語氣有些不善:“你能不能不叫我四哥!”我針鋒相對:“我親哥里你只能排老四!”他道:“我又不是你親哥!我頂着臨陣脫逃的殺頭大罪千里奔波來找你,就是為了被你氣死是嗎?”“您自己答應的當我哥哥,誰讓你聽李晴空的!你不要忘了我是許過人的!——殺頭——那你沒事吧?”他說得太快,我怒氣未消,待回過味兒,他已氣得胸口鼓鼓地直跳,最後悶聲道:“辰兒,有時候,我真想掐死你!”我心生愧疚,放鬆些身子,和聲問:“哥將軍治你罪了嗎?”他也平復了些許:“前面打得正酣,將軍氣得差點砍了我。後來知道是去找你,又看着我老爹的面子才把我趕出營。”我擔憂道:“那你是不是回不去了?軍功職銜還有嗎?”他倒洒脫:“沒準是撿回了一命,你沒見戰場上倒下多少兄弟!大不了回去跟我家老頭兒低低頭,希望他不會覺得我當了逃兵,一軍棍打死我。”我轉頭看他:“你爹這麼可怕!我發現你變了。”他“嗯?”了一聲。我接道:“以前你都說,你功夫了得所向披靡!”他道:“大概是,現在知道怕了。”
我們又跑了兩個多時辰,來到一片沙丘,覺得再不會被追上,才找個避風處停了馬。小風立刻累得撲地卧倒,郭晞也累極了,看了看我的腿,便要靠着小風就地睡去。我推推他,和他商量怎麼回去取落在客棧的錢財,不然兩人要一路乞討回長安,他只是迷迷糊糊地說著自己身上沒錢。我正欲哭無淚,要把他揪醒,後面一陣馬蹄聲傳來,郭晞嗖地起身,做勢欲打。我待看清來人,從他後面探頭道:“不妨事,自己人。”說著呼叫着車鼻施小弟主僕往這邊來。
不成想他一走近,不先看我,倒先看馬:“這什麼馬種?馱着兩個人,我的寶馬都險些追不上。”郭晞和小風自然都不理他。只好又向我道:“我對不住你,露出了馬腳,讓你被我哥哥盯上。你的東西我從客棧取來了!”我不由大喜,忙抱過來查看,衣毯細軟,收得倒全乎利落,正往地上鋪着厚毯,聽他又道:“我這次帶的錢,夠我們四個花十年。我真見不得你天天發愁沒錢了!”我看看沙丘上的月亮,大喊:“我可以好好睡覺了——”被郭晞捂着嘴蒙在了斗蓬里。
想是因為前半夜折騰得又冷又累,後半夜捂着皮毛厚毯睡得格外酣沉,以至於睜開眼睛時,天已大亮,周圍都是燉肉的香味。郭晞和車鼻施小弟不知在爭吵着什麼?我還是有些困,閉着眼睛聽他們說話。原來小弟趁着郭晞和唿羅勿出去找水,偷了小風跑遠溜馬,把我一個人扔在這裏。郭晞罵他葯羅葛部子孫也這麼靠不住!一下惹火了小弟,說若不是自己,你們連皮毛肉食都沒有,遲早凍死餓死,葯羅葛部子孫大大得可靠!郭晞哪會就此作罷?可靠你還不是跑丟文書,就是跑丟水!你父汗讓你哥來抓你,是不是怕你把自己跑丟了?唿羅勿想是看不下去了,在這片土地上,你敢說葯羅葛部子孫……
我一個激靈,葯羅葛部?父汗?車鼻施小弟大來頭啊!我之前也想過問問小弟所屬部族,但被別的事岔了過去。後來因為自己對漠北情況了解不多,覺得小弟說了,我也不一定知道,就沒再提起。但這葯羅葛部是近些年漠北九姓鐵勒中內九部之首,回紇汗王的部族。之前幫着整理陛下千秋盛典的禮冊時,就聽阿翁提起過。車鼻施小弟竟是葛勒可汗的兒子。
頓感睡意全消,爬起身看向他們,竟有要大打一仗的架勢,忙理理頭髮衣裳,勸道:“大清早你們就開始吵!郭晞,你的突厥話怎麼說地這麼好?我在這裏待了那麼久也沒你說得順溜。”郭晞提着水囊過來,倒着讓我洗漱:“不管是朔方還是西南,軍營里大大小小多少胡將!想說不好都難。”我低聲道:“車鼻施還是小孩子性情,不要總和他吵。”見他仍是不服,又笑着道:“你這麼大時,還在和我三哥逗麥子呢!是吧,四哥?”想起往事,他臉現笑意:“其實也才過去不到四年。我們卻都不一樣了!”
我們走到車鼻施小弟身邊時,他正捧着肉湯,抱怨唿羅勿向郭晞泄露身份。我勸他道:“你也別怪唿羅勿,我四哥這幾年,越發奸滑!他想套話,你把唿羅勿的嘴堵上都沒用!”
小夥子恨恨地看了郭晞一眼,給我遞來湯:“我備的牛肉,本來還有奶酒。昨晚追你們,跑丟了。”我喝了口湯,覺得舒暢:“等了你們那麼久,什麼時候到的古塔城?”小弟道:“和我倆哥哥同時到的。本想先躲開他們去客棧,你一回來我們就走。沒想到你被他們認出來,扣下了。虧得——”他看了郭晞一眼,不願再說。我笑得彎起了眼:“小弟啊,我四哥人很好的。剛才還誇你準備得齊全,要把小風給你騎兩天。”小弟想要興奮,又有些不信,喃喃道:“不備齊全,你又要愁三愁四,讓我當苦力。”兩眼卻緊盯着郭晞,直到他不情願地“嗯”了一聲,車鼻施小弟才呼嚕嚕喝完湯,大叫大笑地跑向小風。
我問郭晞,可跟我三哥聯繫過?有沒有我家裏的消息?他說,自己也一直跑在外面,打西南時他找不到信,出營后信找不到他。我給他盛了湯,笑着安慰:“馬上要回家了,以後還怕聯繫不到嗎?對了,您回朔方還是長安?”他眉頭微皺:“當然先把你送回京城。”我想了想:“要不我先陪你到朔方吧?”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我:“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我忙解釋:“反正順路——你別多想,我就當去拜見世伯。——你不說你爹會打死你嗎?我好歹也是宮裏的人,當著我這個外人加苦主的面,他總不好罰你太過吧?就算罰得狠了,我也能說說情,幫你分擔分擔。”他噗呲笑了出來:“你倒好心。到時候軍棍底下別嚇暈過去!”我剛咽了口湯,捂着嘴笑道:“我們受不了就裝暈,說不定是個法子。哈哈哈哈!”郭晞一飲而盡,向我道:“還是先回長安吧。你不用擔心,他到底是我親爹!”
郭晞這個從小跟着師父,一直愛往我家跑的孩子,我總覺得他在自己家裏不受寵愛?現今仍記得初識時,他有些落寞地說“我在家裏也是排行老三”。
無論如何,回家總是讓人興奮的。我們一路上訊問着到長安后各自的打算。小弟說要去尋人,我驚訝於他小小年紀在長安竟還有熟人。他進一步解釋,是唿羅勿認識的人。我看他不願多說,也就不再深問。
我心裏一動,又問大家將來想做什麼?有什麼願望?郭晞感嘆自己將軍夢碎,只能回家啃老!小弟誓要好好練武,贏得下次鄂爾渾大會第一勇士!我剛要出聲,就被郭晞捂住嘴:“你還是別說了!”徹底打斷。唿羅勿希望大地神保佑車鼻施的願望成真。——其實我提這個問題,只是心裏過意不去,想為郭晞做些什麼。聽了他的回答,我更過意不去了,但又覺得他回答得敷衍。那我就跟着唿羅勿,希望郭晞的願望成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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