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東都嬌女
昔人已乘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自詡來日“東都小韓娥”的我,自然夢想着無邊無際,乘鶴遨遊,眼下卻被困於自家私塾。學堂嘛,本不置於如此讓人絕望!平常夫子課堂上暗暗看個閑書,默默在坐我前面的三哥宋倚身上描個丹青,砸小石子兒挑撥下我侄子宋渤宋堅……夫子看我小姑娘家家的,不求學富五車,名題金榜,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甚管教。我倒也算自得其樂。
然,此刻無奈就無奈在,上面坐的那位並非夫子,而是我醉心詩書的爹爹;我爹爹講的也並非經史子集,而是《孝經》;激發爹爹來給我們講《孝經》的,正是我那不肖的三哥宋倚。
我環視四周,覺得果真如夫子平時教導的那樣,我朝自高祖開國,歷太宗“貞觀之治”,高宗“永徽之治”,武后和今上“治宏貞觀,政啟開元”,方有如今天寶三載的太平“盛世”。何以稱為“盛世”?當下私塾內滿座的兄弟侄親,足以證明這一點!
我家住在東都洛陽明教里,據我大哥說以前並不在東都,十二年前爺爺告老,才帶着全家搬來此地。
估計是先前和三哥賽跑,我輸了,讓他先進了我娘的肚子,以至於二年後才到的我日日屈服於這個不肖兄長之下,真是無限恨啊!
爺爺一生為官,生有八子二女。我爹爹諱宋華,排行老七,曾任尉氏令,估計着實無心政治,滿任就回家,再沒出任了。爹爹給我生了三個哥哥。聽我大哥宋儼說,唐律限制外任官員攜帶家屬赴任所,所以幾個伯伯雖在外任職,但除了在京的四伯五伯,老小家眷倒大多在洛陽家中。我家可謂人丁興旺,為“盛世”增光添彩!
可現在,我對這“盛世”頗感躊躇!四五月的天,雖不至炎熱,卻也已進入“春困”時節,再加上一屋子的人,熱氣蒸騰。我不禁兩眼發澀,抬手揉了揉眼皮,兩手支頤,努力維持自己在爹爹心中的“唯一乖閨女”形象。
忽見坐我前面的三哥頭總是一點,一點。我傾刻怒從心中起,本來我們根據每人不同的學業各有課程,可害我們聚眾聽《孝經》的罪魁禍首竟……
我惡向膽邊生,抬腿一腳,朝前面三哥椅子踹去。反正老爹在上,他不敢把我怎樣!哎呦,不好!本來只想把他踢醒。現在,動靜似乎有些大!
我三哥驚恐萬狀地一屁股蹲到了地上。椅子,斷了。我震撼得直想說:三哥,你屁股太重了!
顯然,當下被震撼得不只是我,隨着那“咕咚”一聲,私塾內瞬間靜得可怕,溫度遽降,我心裏打鼓,熱血上涌,剛才那一腳,不要讓爹爹看到是我!天神保佑,我都想哭了!我不想被罰,不想被娘罵,我還想去明天的牡丹花會呢。
爹爹走到我桌子前,我嚇得低下頭,身體往小里一縮,再一縮。卻聽爹爹冷着臉向剛站起的三哥:“宋倚,你睡醒了?”
三哥紅着小臉兒,忙低頭:“爹,孩,孩兒錯了!”
“你哪裏錯了?”
“——孩兒,不該睡覺。”
“還有呢?”
三哥瞅了瞅桌上課本,“孩兒不孝。”
爹爹臉色愈加嚴厲,“你們再想想,都做錯了什麼!”
爹爹宏亮的聲音在我頭頂盪啊盪,我實在受不了這威壓,霍地站起來,卻聲如蚊蠅:“爹爹,我錯了,我不該不敬兄長,害三哥,出糗。”
“嗯!”爹爹看我一眼,神色緩和些許,又轉向三哥,“辰兒特意‘提醒’你虛心上進,你竟還不知這次********嗎!”
我猶自站着,心裏痛哭流渧,爹爹啊,您這招欲抑先揚,閨女是要被打擊報復的!
耳邊傳來三哥的聲音,“孩兒不該因為口舌之爭,就帶着渤兒和堅兒往鄰家水井中,投蛇。可是爹,是那家劣童先……”
“住口!虛長諸人好些歲數,不想着以身作責,樹立榜樣,卻帶着侄兒如些胡鬧,現在還強詞奪理。為父今日所講,你可曾聽進去半分!宋家家訓,罰你們各抄一百遍,三日內不許出房,閉門思過!”啪!戒尺在我桌上一震,爹爹拂袖而去。
我一時驚呆,反應過來張口欲問“我用不用抄……”,奈何音量沒敢放大,爹爹已經走遠了。
三哥陰森森的側過來身子,握着我的后脖頸,“韓娥,你還是要和三哥一起‘虛心上進’的。”我都要哭了,報應跑得比曹操都快!
我非常狗腿得拉長音調:“好三哥,我後頸有點疼,你再幫我按按。不然我幫你按按也行。”三哥順手一把將我摁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起來,滿屋的人自然也跟着這個“家中魔王”狂笑不止。
我心中無限悲涼,男孩子,年大兩歲壓死人啊!我英明神武的好大哥,你怎麼就非得遠遊呢!
“三哥,你抄多少份了?我手都疼了。我是你唯一的親妹妹啊!”說著,我放下筆,跑到三哥桌前,甩了甩懸得酸疼的手腕。
從被爹爹罰到現在,已是兩個多時辰,外面由艷陽高照變為繁星滿天,三哥的書房裏也早就燈火通明。我雖十分懷疑自己在被罰之列,但迫於三哥這座大山,不得不幫忙抄五十遍家訓。
“咱們家家訓共二百二十字,你只需抄四十遍。之後隨你跟娘學琴曲,還是偷偷出門逛花會,都由哥哥給你擔著。”三哥頭都沒抬,一邊抄寫,一邊答話。燭火跳啊跳,映照着少年晶晶亮的眸子。我很奇怪,三哥這個猴兒精怎麼就能一坐兩個時辰,筆耕不輟。
我回過味兒,驚訝地發現,四十遍,我沒聽錯?出聲重複:“四十遍!三哥在我心中瞬間倍加清俊瀟洒了!”
“清俊瀟洒,是餓得吧!宋倚,爹罰你們抄家訓,又沒罰你們禁食,你這不是苦了渤兒、堅兒和辰兒嗎!快快吃飯,一刻都不許等!”來人語調溫和儒雅,正是我的二哥宋佶。
看他把菜一碟碟從提籃盒子裏取出,我樂呵呵上去幫忙。渤兒堅兒皆八九歲年紀,聽到也如逢大赦,飛速跑到桌前。三哥將筆一擲,起身伸腰:“二哥不知道,我明日與人有約,今晚務必要把這一百遍抄完。大丈夫若是違約,豈不被人笑掉牙!”
“咳,咳……”我一口水嗆着,一個只比我高那麼一點兒的臭小子,竟自稱“大丈夫”。我真是,頗不習慣。
渤兒堅兒看我反應,幸災樂禍地哈哈笑起來,“韓娥,不急!”“韓娥,慢點兒,咱們等着你,飯多着呢!”
我咳得滿臉通紅,當即面色一沉:“叫姑姑!”
“小姑姑,吃飯了!”“小小姑,恭請用膳!”
“你們仨就瘋吧,明天讓爹爹抓着你們偷跑出門,有你們受的!”我邊吃邊反駁。
“彼此彼此!”三哥嗖地往我湯里扔了個丸子,湯汁濺我滿臉。我一向堅守“食比天大”,此次暫不理睬。
二哥含笑看着我們,踱至我書桌前,拿起一張我之前抄寫的家訓,尋跡提筆……
屋外小蟲嘀嘀地唱着,晚風分花拂柳,穿窗而過,已是吹面不寒,帶走身上些許倦意,留下滿室縷縷飄香。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闌干南斗斜。今夜便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前天偶然從爹娘處看到的新詩,此時卻甚是應景,不由循律哼出,卻不免被我那不肖的三哥揶揄:“沒用的記這麼多,把家訓背一遍。”我瞪着他無奈地“哼”一聲,繼續風捲殘雲。
我茶足飯飽,便要接過二哥。他卻道:“家訓四十遍,共八千八百字,你如今未過半數,確定今晚抄完,明日上午還能到娘那裏練琴?”
我思量又思量,爹爹對晚輩寫字要求頗為嚴格,常說:字品如人品,心正則字正。所以我們雖是被罰,卻也都不敢潦草敷衍,懸筆書寫更是需要些腕力的。而我自小隨了爹娘的性子,喜樂愛唱。每日功課便是上午跟娘學琴樂,下午或是有課業,或是和仆婢們學女紅,閑暇之餘還是練琴。當然偶爾也免不了跟着三哥胡鬧幾回,但在娘幾次“少兒心性”的勉勵下,我便玩得甚是心安從容。三哥的命運卻往往不容樂觀,我就是這樣被其憤憤然嫉恨上的。
“爹哪捨得真罰壞他嬌閨女的手啊!韓娥,回去練琴繡花吧!”
一股酸溜溜的味道瞬間瀰漫地嗆人,我當即拿起紙筆,繼續抄寫。
如此,又是一個時辰,渤兒堅兒早已被隨身小童三催四請叫走,準備明日再戰。夜已漸深,燈下只剩我們兄妹三人。我終於熬不住,伏案睡去。卻猛然被三哥叫醒,一覺醒來,竟大業已成,夜近三更。我欣喜之下數了數,三哥奮筆疾書了一百三十二份;二哥仿我的筆跡,同我共抄了九十三份;其餘七十五份歸於我那兩個小侄子。不管怎樣,總算完成了。
我心情舒暢,正欲轉身回房,卻被三哥叫住。“你不如把家訓背一遍,若是爹考起你來,也好有個應對。”
我心想有理。都說寫一遍等於讀十遍,我讀了二百七十遍,還不能背出,未免太過無能。當下凝思細想,娓娓誦來,一字不差:
為君貴仁;為臣貴忠;為父貴慈;為子貴孝;為兄貴友;為弟貴恭;為夫貴和;為妻貴柔。
事師長,必禮之;交朋友,必信之;見老者,必敬之;見幼者,必愛之;有德者,必尊之;不肖者,必遠之;人小過,容忍之;人大過,理諭之;人有惡,則掩之;人有善,則揚之;****仇,直報怨;讀詩書,知禮義;教子孫,恤僮僕;敬斯文,扶患難;守己分,聽天命。
勿談人之短,莫矜己之長。勿損人而利己,勿妒賢而嫉能。勿稱忿而報橫逆,勿非禮而害物命。勿取不義之財,且從合理之事。處世無私仇,治家無私法。人能如是,天必相之。
子孫仕宦,若犯贓濫,不得歸本家,亡歿,不得葬大塋。不從此訓,非我族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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