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四面飛沙,生死之間
一道殘陽,從天際的豁口倏然而逝,大地一片蒼茫、寂靜!
只有寂靜,留在了這片被狂風肆意雕刻的戈壁。它不但冷酷,而且無情!它長久凝望着高天展翅遠去的雄鷹,似那斜陽的逝去,毫不留戀。它時而像是一位年邁蒼蒼的帝王,萬古如斯,寂猶天籟!
舍蘊面無表情地眺望着東方。
地平線外,依舊是那無邊無際的戈壁沙漠,高低起伏的沙丘和奇形怪狀的巨石阻擋着他的視線。他快速捻動着手上的念珠,他最後的那絲耐性已經被消磨得絲毫不剩。良久后,他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轉身躍下沙丘。
舍蘊將要重新面對那個女子時,他臉上迅速恢復了平靜。這一路上,經歷過好幾場廝殺,他的確在保護着她,可如果沒有她的陪伴,他勢必也很難下定決心,跋涉千里,徒步穿越這片荒漠,即將要踏入那個他一直想要遊歷的天國,中原。
他早已將她當成了他的朋友。
路還有很長,她是否能堅持下去?她會不會葬身在這裏?葬身在今夜?
想到這裏,舍蘊的眸子忽然變得空洞起來,他的眼中,流露出他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悲傷,甚至恐懼。遠遠地看着她,舍蘊的眼睛突然模糊,他竟然忍不住要流下淚來。他連忙轉過身去,仰天閉目,捻珠得越發快速,默念了一遍金剛神咒,似乎只有用這樣的法子來給女子祈福:唵齒臨,唵婆臨,眾佛現身。遮羅神,護羅神。鬼離身,病離身,一切邪魔化為塵,陀羅尼,陀羅尼……
他已知道,這也許是他們在一起的最後的一個夜晚,這讓他久久不敢走近她。
沙丘下的女子,長發凌亂披散着,瘦弱的身軀彷彿隨時都要倒下!
她頭戴一頂錦帽,帽檐壓的很低,幾乎遮住她半張臉,讓人看不清她的面容,僅僅知道,她臉頰凹陷,已是毫無血色,牙唇卻緊緊地咬合著,透着一絲倔強。她穿着寬鬆的絹衣和棉褲,絹衣的下擺垂至腳踝,她穿着的鞋子是一雙花卉紋暈繝緙毛靴。
至少,她外表上看去,毫無傷痕,至少,她看上去還很乾凈和體面。
舍蘊突然放棄了默念神咒,快步走了過去。
這樣的夜幕,是戈壁中最危險的時刻,黑夜,哪怕是經驗豐富,武功高強的人,最安全的法子,就是趁天黑之前,找到一個相對理想的地方露營才行。所以每到這個時候,舍蘊就會離開一陣子,去視線更為廣闊的高地,觀察地形和方向,而她就會以這樣一個姿勢站在這樣一個類似的地方,等着舍蘊回來!
這次,她同樣能等到舍蘊回來!她已聽見了那令她熟悉的腳步聲,她咧開嘴唇,笑得很開心。
她的手中始終拄着一柄長劍,這柄長劍和她的身世同樣成謎,可惜,這次這支“拐杖”已經無法支撐她長久地等候,她的身子搖晃了幾下,倒在了沙地上。
“你本不該再回來的!”她躺在沙地上,望着快步走來的舍蘊,似乎很是愉快的說道。
她裝作輕鬆的樣子,讓舍蘊目光一凝。
舍蘊不理她,這次,他已決定冒險黑夜前行,所以他第一件事情,自然是要抱着她走,或者背着她。
但舍蘊的手才剛剛觸到她的衣服,就被她輕輕地推開。
舍蘊有些惱怒地盯着她。
“就讓我躺在這裏死好了,你看今天的夜空都已和往常不同,你看那月亮又圓了起來!”女子說到這裏,她臉上的笑容和往常也變得不同起來,散發著一種舍蘊從未見過的神態。
舍蘊還是不理他,他的聲音變得很生硬,道:“我知道你昨天就已經走不動了,你一直不想拖累我,你已經做得很好!你知道我的武功高強,我還有足夠的體力,我還能背着你走一段路程!”
“舍蘊,這樣會連你也死在這裏的,你已經幫了我太多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去感謝你!舍蘊,我本以為這次你會離開的,可是你很傻,你居然沒有走!舍蘊,我知道你心裏一直在怪我,雖然你掩飾得很好,可我能看出來,你是一個一心想做大事的人,所以你一定不要再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也快要死的人,再浪費時間……”她說到這裏,忽然閉上了嘴,只因為她看見舍蘊的眼中閃爍着強烈的怒火。
他真的很生氣。
“你如果還有力氣說話,說明你還能走得動,對不對?”說到這裏,他的口氣忽又一軟,道:“我只不過是一個遊歷的和尚,所以我總會比你說的那種人的時間要多一點,耐心也要多那麼一點,我以為你會應該很清楚這一點。”
女子這次沒有說話。
舍蘊嘆了口氣,道:“聽着,如果運氣可以再好一點,這次我認準了方向,走出這片沙丘地,只要看見了古長城的殘壁,說明很快就有水源。只要有水源,我就能恢復一些功力,幫你續命,所以你一定不要放棄!你一定能夠看到中原!你說過,那裏是你唯一還能記得的地方,我就算是豁出命去,也要完成你最後的心愿!如果你連我這一點都不懂,我會很失望的。還有,你一定不要再勸我,你知道的,我的確很有可能拋棄你,我怕我會真的狠下心來!”舍蘊威脅,說著,他已不等對方答應,將她背在身上,快速奔跑起來。
“謝謝你,舍蘊,其實我剛剛只是說氣話,我真的不想死,我是在騙你。舍蘊,你不要跑得太快,黑夜裏的戈壁處處有危險,也容易迷失方向!舍蘊,如果我真的死在途中,你一定要活下去。你可以喝我的血,哪怕吃我身上的肉,只要你答應我,一定要用我手裏的劍去殺光那伙人,憑你的武功,你一定能做到的,我就可以瞑目,含笑九泉了!”
“真要到了那個時候,我答應你!”舍蘊上氣不接下氣,沉默良久,最終很肯定地說道。
黑暗中只有舍蘊的喘息聲和他越來越重的腳步聲。
“舍蘊,你會不會很快忘了我?”她的聲音忽然打破沉默,這樣問道。
“也許會,也許不會!”
“我知道你一定會這樣說的,可是舍蘊,如果我死後,當你想起我的時候,我猜你一定會後悔!”
“後悔?我為什麼要後悔?”
“當然是後悔你認識的人,是一個無名無姓的人啊!舍蘊,你知道,只要是個人,總有自己的姓名,可我沒有!”
“誰說你沒有?你只是被人擊中腦袋,暫時沒有記起來而已,你不必擔心,等到了中原,我會想法子籌到盤纏,給你找個好大夫。”
“可是舍蘊,你知道我已經沒有那個時間了。舍蘊,我常常看你念經,有時候一念就念大半個晚上,我想你必然是一個很有才學的人,我能請你再幫一個忙么?”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要我替你起個名字,對么?”
“只要是個人,就該有個名字的。”
“那好,你叫驚鴻。你和你的劍的名字一樣,從這一刻起,這就是你的名字!”舍蘊大聲說道。
“嗯,驚鴻,這個名字好,我怎麼就沒有想到呢?或許,這把劍本來就屬於我,我本來就叫驚鴻,謝謝你,舍蘊,你真聰明!”
黑夜無比漫長。
跑了也不知道多久,舍蘊憑藉微弱的光亮,感到終於來到了在夜幕時分他眺望的一座大沙丘上。這讓他知道,他沒有迷失方向,不由鬆了口氣。
“嗯?”隨即舍蘊才想起驚鴻已經有很久沒有說話了,自己只顧咬牙奔行,這時候他才預感到不妙。
不知何時,驚鴻的手竟已垂下,她的頭也已垂下。
只有那柄驚鴻劍,長長的驚鴻劍,還被她緊緊地抓在手裏,至死不鬆手。
也許正因為這柄劍,讓舍蘊有了錯誤的判斷,試問人死後,怎麼可能還有力氣牢牢地抓着這樣一把不輕的長劍在手呢?
舍蘊又氣又怕,頓時有些手忙腳亂起來,自己真是太大意了。
“咦?還有希望!”舍蘊大喜,如孩子一般大笑起來!他並不死心,為其施救,他驚奇地發現,驚鴻還並沒有死透,至少她還有微弱的心跳。
他對驚鴻所受的傷再清楚不過,那是被一種絕學所傷,不會馬上死亡,而是會經過十多天,乃至更久的折磨,全身經脈萎縮,慢慢地,血脈堵塞,導致心脈驟停或者窒息而死,死相會非常難看。目前來說,驚鴻已經瘦成了皮包骨,已不成正常人樣,脫下她的帽子,往人群中一站,只怕會嚇倒一片人。而且,舍蘊早就知道,驚鴻被那種絕學擊中的要害,是頭部,這是她失去部分記憶的原因所在,另外就是,驚鴻在之前,一定是一位絕頂高手,不然,哪怕那種絕學想要達到折磨她的目的,也辦不到,因為他打中的是驚鴻的頭部。
要不是這樣,驚鴻也不會生命力如此頑強。
舍蘊默然盤坐下來,沒有絲毫猶豫,猛然連捶自己的胸口,他只有用他師門的禁術來拯救驚鴻,才有一線希望!
幾捶下去,舍蘊接連咳出好幾口精血來,被他及時用手接住,雙手互搓,隨即朝他自己的腦門猛地拍去,只讓他全身劇震,眼冒金星。可他看到了希望,不憂反喜,他的手掌突然開始冒光,瑩瑩的寶光,散發出生機,和他一命相連。這是他自損陽壽和元神,以精血作引,不顧一切,要為驚鴻續命,故而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不可為之的禁術。
儘管這樣也不可能救好驚鴻,可只要能讓她活下來,見到她在夢中呼喚的中原,舍蘊不惜任何代價。
“醒來!”舍蘊單手結出龍形法印,緊貼驚鴻的黃庭田中,鎮壓驚鴻的魂魄和體內真炁的流失,同時,他將另外掌中的寶光輸入驚鴻的百會大穴!
嗡的一聲奇響,之後,又從驚鴻的身體之中,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煮稀飯的聲音,不絕於耳,驚鴻全身像是篩糠一般,激靈靈抖動起來!她那萎縮的經脈,又有了炁動的跡象。炁動而血活,血活則心脈活,心脈活則有活血供氧給腦部,使得泥丸宮也活過來,全身機能暫時就能恢復運轉!
至少理論上如此,舍蘊自己也不能確認這樣的法子能否行得通,他畢竟也是第一次用這門禁術。
“噗嗤!”舍蘊噴血,眼前一片黑暗,他白眼一翻,仰面倒下,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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