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走不出的夢境
誰都不會想到,不過數載光陰變遷,少年天才纏綿病榻……再看那頂頂漂亮的白面饅頭,也似換了個人似的。
素來不知愁滋味的謝家小公子,第一次衍生出一種茫然的無力感來,像是拚命要攥緊的手中沙,最終只能眼睜睜看着從指縫裏一點點流逝。
他知道,有些東西……大概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像幼時走失的那隻貓兒。
他微微嘆了口氣,語氣幽幽的,這表情在謝小公子身上,多少有幾分“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味道來,“你是沒瞧見罷了……那丫頭啊,看着便知這些年過得極不好的。想來也是……一個姑娘家家的,孤身一人在外,得多不容易啊!”
“要我說啊……左右我娘也總要個女兒來着,既然時家不珍惜,倒不如我今兒個回去同我娘說說,收了做我謝家的女兒得了!總比回去時家要好得多,如何養尊處優也不在話下!”
謝絳一邊說,一邊頻頻點頭,越想越覺得這想法甚好,儼然已經將自己置於對方兄長的位置上,甚至尋思起了府中哪處院子最是適宜……得意洋洋間,便聽一直沒什麼反應的顧辭突然開口道,“不行!”
有些生硬、又有些突兀。
正覺得自己格外機智的謝小公子哥兒一愣,得意的表情僵在臉上,“為何?”
“差輩分了。”
“啊?”什麼玩意兒?
謝小公子一頭霧水,訥訥地看着說完了話便斂着眉眼又往毛毯里縮了縮的貴公子,“謝家同時家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不存在什麼輩分吧……”
應該是不存在的……吧。
只是,滿腹狐疑終究沒有得到解答,素來言簡意賅的顧辭不願多說了,有些倦怠得下逐客令,“你該走了,老爺子龍首拐杖怕是已經準備好了。”
縮在毛毯里的大半張臉,溫和又薄情。
……
總覺得這幾日一腔忐忑心思終究是錯付了的謝小公子氣哼哼地跳窗出去了。
於是,便也不曾見到……在他走之後,緩緩抬頭的少年面色慘白,眸底連燭火都照不亮的濃黑。
“歡歡……”他低喃,有些蒼白的嘴唇都在顫抖,聲音裏帶着死死壓抑着的陣痛,他就着毛毯,緩緩地,抬手緊緊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歡歡,三年為期……你遲到了,差點我都等不及了……
歡歡……原來,真的會有那麼一個人,只是乍然聽聞她的名字,便已心亂如麻、疼痛難忍。
……
後半夜的時候下了雨。
雨點子打在窗上,劈啪作響,擾了不知道多少清夢。
客棧院中種了幾棵老大的楓樹,聽說是洛桐從洛家挖來的,歷史悠久的古樹,很是寶貝。今夜風大雨大,古樹被吹得嘩嘩地,怕是明日一早小廝又要掃上個把時辰的落葉。
時歡睡得並不安穩。
自她從寒冰洞裏醒來,便時常夢魘,睡不踏實。夢中光影錯綜複雜、似是而非、並不真切,總有個身影,少年形狀,背對着自己,手執白扇,卻有鮮血染紅了他的白衣,順着執扇的手低落進暗色的土地。
光影閃爍、畫面切換,少年的臉在眼前放大,卻因着逆光半點看不清晰,只余那句無數次夢境中不變的低喃——我在大成帝都等你,歡歡……三年為期。若你不來,我以天地為祭。
歡歡……
夢中誰這般喚她,用着肝腸寸斷的絕望。
以至於每每午夜夢回竟宛若隔世……那聲音,令人想起深秋不散的濃霧,想起人心鬼蜮里嗜人的陣痛,和無邊黑暗中,微渺的期待。
是誰……
時歡醒來的時候,四更天已過,她渾身上下冒了一層黏膩的冷汗,被冷風一吹,只覺得簌簌地像是爬過數百隻螞蟻,雞皮疙瘩掉了一地。
雨勢漸大,天地間無星無月,只有客棧庭院裏幾盞紅燈籠,在風雨中飄搖,看起來多少有些滲人。
少女攏着斗篷站在窗前,闔着的眼瞼里,是窗外紅色的燈火被搖曳的楓樹切割成明明滅滅的光影碎片,這樣的碎片里,她的表情有種不知身處何處不知去路幾何的迷茫。
洛桐只以為她是為了時家才回的帝都,卻並不知道,她回來,只是為了找到那個人。
天地為祭啊……她如何值得?
……
時歡終究是高估了謝小公子的信用,也終究是低估了他瞎折騰的程度。
第二日,雨還未停。
不到午飯時間,客棧里客人並不多,加之陰雨連綿,路上行人都難見一個。掌柜攏着袖子靠着前不久新刷了漆的門賞雨,客棧門口就來了一輛低調內斂的馬車,看起來並不大起眼,唯獨馬車前頭掛着一個木製的牌子,上刻一字,“謝”。
謝府的馬車。
掌柜瞬間挺直了脊背。
謝家書香門第,行事卻低調,越是看着低調的馬車,裏頭坐着的輩分指不定越高。
果然,才上前幾步,門帘就被拉開了,裏頭探出格外熟悉的一張臉,笑意盈盈的謝家小公子,他跳下了車,轉身,對着裏頭伸手,“娘,你快些。”
謝小公子是常客,但這麼乖巧的謝小公子卻不常見。掌柜恍然,謝夫人。
稀客,亦是貴客。
當下三兩步招呼着人進雅間去坐了,茶還未奉上,謝絳已經着急忙慌得問開了,“時歡呢?”
掌柜一愣,偏頭想了想,搖頭,“謝小公子說的是何人,草民並不知曉。”
花了一頓早膳的時間說服了謝夫人心情大好的謝絳下意識斷定掌柜的在打馬虎眼,當下就又些不大爽快地瞪了眼,“你騙誰呢,小爺我都調查清楚了,時歡就住你這!”
掌柜實在有些摸不着頭腦,對方又說得篤定,只好招了今兒個當值的店小二,問道,“這幾日可有一位喚作時歡的姑娘入住?”“時”在帝都是大姓,他隱約覺得這名字耳熟得很,偏生又想不起來……
“回掌柜,並不曾。”
掌柜臉上的笑容便輕鬆了幾分,說話也更順溜了,“謝小公子您瞧,真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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